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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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陶思鹤终于调解完学生因为政府涨学杂费闹事的问题，转头来询问进展的时候，照宁已经蹲了十几次马步了。
“杏抟兄？我给你介绍的学生怎么样？”
宋杏抟其实对路卡的悟性颇有些惊喜，但当着始作俑者却还是哼了一声：“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
“哎？怎么会呢！路卡是个很卖力很懂事的小囡啊！”陶先生听得出他并不是真不忿，因此也笑着接话。
“卖力懂事就能变中国人啦？！会一口浦城话就是浦城人啦？会得买烘山芋就地道啦？”
烘山芋是怎么冒出来的……陶思鹤一头雾水：“啊？”
“技巧什么的不说了，他会长笛，上手的确很快，但是你晓得的，我们的音乐，最根柢的从来都不是技巧……要让他体会背后这些东西，真是太难了！”宋杏抟其实也是一肚子话，等着和陶思鹤倾诉，“比如我最近在教他《鹧鸪飞》。最基本的，跟他说这是鸟在飞，没问题，这个他听得懂，而且这小孩挺机灵，听了是鸟飞，自己就会吹得轻巧活泼一些；但这曲子并不完全是鸟飞啊……我要进一步跟他说明这出自李白的《越中览古》，就得继续跟他解释越王勾践是谁、这人卧薪尝胆之后称霸一时，但繁华美景过了一千多年之后，宫廷也就变得荒凉破败，只今惟有鹧鸪飞，这是一种入世又出世、沧海桑田的感觉……哎呀你猜小孩说什么？那小孩一脸疑惑地跟我说，那这里不住人了的话，是只有鸟飞了呀……”
陶思鹤在对面笑得差点呛到：“可是……这可能也不是文化差异、而是年龄问题吧？现在他还不太能理解这种历史沧桑感。”
“不是不是！我这边八|九岁的中国小囡也有……小归小，但从小唐诗宋词背着，是非成败转头空那种感觉都是有的，就算人生经历太浅、尚不足以演绎出这种情绪，但起码都是熟悉的。”
“那路卡的那个邻居小伙伴呢？他也没能帮上忙？”
宋杏抟“哦哟”了一声：“我也是自作孽我跟你讲……路卡用武功引他的小伙伴来的，我就让他在旁边站桩，站了几节课，他不耐烦了——不过已经比我预期得有耐性了——我就跟他说，下盘练稳了才能站得住，不信让他推我，我随时随地站得稳……这下完蛋了，这小混蛋像只猫似的，我给路卡讲课到一半，他隔三差五就突然从一个角落蹦出来推我……没推动吧，立刻又猫似的哧溜一下脚下打着滑蹿远了。你说这什么毛病！”
陶思鹤又要笑死。这一对活宝实在是太能折腾了。
“不过，本来也不太能指望照宁……他帮路卡记诗词可以，要传达深远意味，只怕他自己也都还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陶思鹤若有所思，“这么说来，我们对西方音乐的理解，可能欠缺在宗教上……”
宋杏抟怒了：“我管你西方音乐啊！这小囡学不好笛子你还管不管啊！宗教只魂灵头宗教！”
陶思鹤偏开话筒咳嗽了几声，连忙讨饶：“好好好，我去想想，我这不是也没遇到过吗……帮帮忙，侬帮帮忙。”
宋杏抟又哼了一声，听他嗓音还有些嘶哑，估计前阵子处理学生闹事累得够呛，也是一声叹息，“好了好了，我晓得你也不容易。我把老的这套东西当宝贝，别人都弃之如敝履，我觉得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估计别人都还觉得是我有毛病……算了，牢骚再多也没屁用场！你忙你的去吧，徒弟既然收了，我总不会欺负一个小孩子。”
陶思鹤无言以对，拱手相谢：“杏抟兄受累！”
挂了电话，陶思鹤一边琢磨着这文化差异，一边还要给学生闹事善后。
这件事真是让他又心酸又恼怒。
他之前的确也是不知道有学生竟然困难到需要去码头搬行李来攒生活费，但为这种事去政府抗议显然也绝不明智。何况这涨价也算有根有据——九月开学之时，设备和师资均已全部到位，不似之前春季班还有些东拼西凑，因此涨了四分之一。这钱对富人家不足塞牙缝，对穷人家却是两三个月的口粮。恰逢浦城另几个公立大学也涨学费，顿时群情激愤，从涨学费一路抨击到官员腐败，事情越闹越大。
音乐学院那个学生总算被陶思鹤劝了回来，听说跑去政府抗议的那些别的大学的学生激动过头还砸了东西打了人，后来得了处分。陶思鹤后怕之余，却也不知道怎么解决学生们的政治情绪。想了半天，只能再多给学生们找点事，分散一下注意力了。
照宁和路卡和春季班的头一批学生们早已混熟，时不时跑来溜达一圈玩玩，因此面对九月进校的那批，两个小屁孩简直产生了大师兄的自觉，言行举止仿佛半个校务司司长。
一开始新生们都不知道这俩孩子是哪儿来的，后来发现他们不仅和校长、外国老师们、上届师兄都很熟，而且居然和孔蒂都能说上话——虽然主要是挨骂。于是两个小孩被学生们钦定为学校的吉祥物，“照照”和“路路”，照亮大家前程的路什么的。
照宁觉得这简直蠢哭了，听上去他俩就像是两根路灯杆子一样。
之前抗议闹事的风波逐渐平息，学生们更多还是关注在音乐修习上。
两只吉祥物常常能听到学生讨论先生们。他俩毫不意外地听到那个曾经与孔蒂对殴的俄国长号老师也会在不满意时拧打学生，而钢琴系的学生就会很骄傲地说自己的俄国老师可好了，还会帮大家抄乐谱；有的老师教育方法是呜啦呜啦说一堆要求，有的老师则是让学生听一遍之后自己去悟；有的老师下课立马走人出去吃喝玩乐，也有老师耐心细致为人师表。在这样的相处和讨论中，中国学生也慢慢发现原来外国人本身并不是一个标签，他们和中国人一样，内部也有各种脾性各种风格。
照照师兄和路路师兄就很神在在地说：“对啊，说到那个俄国长号老师啊，啧啧，我给你们讲，打你们简直是一定的！他连孔蒂都敢打，打你们简直顺理成章啊！”
这语气里透出的笃定和资深令十七八岁的少年们肃然起敬：“你们还见过他和孔蒂打架啊？”
照宁摸摸鼻子，老气横秋：“嗯，那都是……一两年前的事情了吧！我和路卡看他们排练的时候，你们还没……你们的学校还没建立呢！哗！孔蒂和那个长号手对砸啊！一群人冲出来拉架！”
少年们更崇敬了：“你们还看过他们排练！”据说正式演出对外开放也才不到一年多，他俩居然一两年前就看过排练。
陶思鹤从背后踱出来，笑吟吟地：“噢？你们怎么看的排练？”连他都没看过！
照宁瞬间怂了一截：“嘿嘿嘿，我们从气窗翻进去的……”
陶思鹤摸摸下巴。
照宁拍拍胸脯，刚要夸口，寻思到带路的是路卡，于是改拍了两下路卡的胸脯，差点把他拍栽下去：“喏，要是您想进去，我们也可以带你翻啊！”
陶思鹤嘴角抽搐了一下：“不是我要看，我是要让他们看！”
照宁大伤脑筋：“可是……两届一共四十多个人……都翻进去，很容易被发现哎！”
陶思鹤更抽搐了：“谢谢你啊！我们打算走正门进去……”他也不是很能想象他的四十几个学生一起飞檐走壁、齐齐挂在墙上的样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陶思鹤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怎么分散学生注意力毫无进展，却被小娃的自吹自擂给启发了。他第二天就兴致勃勃地去和孔蒂商谈去了。
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顺利。孔蒂宁可说服剧院在演出时开放二楼半价学生票，也不想让人在排练的时候影响到他——什么窃窃私语啊、进出走动啊、甚至，只要有外人在他就不太好意思直接对乐手们发脾气扔指挥棒啊……这些都会影响他排练的效率和心情。当然，发脾气扔指挥棒什么的是不好明说的。
他的态度颇为坚决，软硬兼施，可陶思鹤还是再三恳求。毕竟看演奏与看排练是不一样的，排练更能让学生们了解乐团的工作方式、感受乐团指挥对一首曲子的理解、聆听每种乐器的表现力、以及观察一首成曲是怎么被慢慢磨出来的。条件有限，学院目前尚不能开设指挥系，因此陶思鹤还是很希望学生们能从观摩排练里了解指挥这个专业，也对其他所有专业有所裨益。
如此拉锯了足有两个星期，陶先生争取到了一次试验的机会——孔蒂和乐团在台上拉起幕布排练，可以假装台下并没有人；而学生们坐在稍远一些的后排位置，保证不打扰到乐团。如果有任何让孔蒂不满意的情况发生，他有权从此关闭排练厅的大门。哪怕提出的要求已经这么严苛，孔蒂还是表现得非常不情不愿，咕噜了一串意大利语，说他还要去跟乐团成员们解释这件事，大家一定会抱怨他、不喜欢这种工作环境的。
照宁事后听了心想，得了吧，谁抱怨还不被你用指挥棒戳死？谁会抱怨哦。
试验日那天，学生们的准备工作甚至细致到自觉换了软底的布鞋和柔软的衣料、提前一个小时不吃不喝才进场。他们安静地坐在中后半场，隔着暗红色的绒布倾听里面的声音。那些对西洋乐器不很熟悉的学生有时甚至分不清正在吹的是单簧管还是双簧管，他们只是拼命地记忆、感受，把问题刻在脑子里，好回去思考、讨论或者请教先生。
他们之中也有有钱人家的孩子，每周末可以坐在包厢里听演出，甚至出国听过外国顶尖乐团演出，可他们依然很珍惜这样的观摩，不仅因为知道排练和演出不同，更因为知道这是陶先生费尽唇舌千辛万苦向孔蒂请求来的机会。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三个小时过去……台上时断时续，有时候是合奏，有时候是某个乐手被点名重来，当然这些声音里从头至尾都伴随着孔蒂的怒吼。
因为接近圣诞节，排的是马勒第二交响曲的几个乐章。从配器、曲调、到作曲家表达的情感意图都非常复杂，孔蒂急躁得英语意大利语德语交叉乱跑，简直一个人就能客串最后的合唱部分，指挥得几次三番从指挥台上跳起来，大冬天的，愣是一头一脑的热汗。等到四个多小时过去、他决定今天暂且收工的时候，全乐团成员都已经累瘫、好像曲名一样死而《复活》了。
于是当孔蒂习惯性地从后台楼梯走出来、还擦着汗的时候，他整个人站在台阶上呆了三秒钟——他已经忘记台下还坐着师生整整四十六个人了。
四个小时，以他指挥家最敏锐的耳朵，没有听到从身后传来过一点点声音。
学生们腼腆地对他笑笑，有些活动着僵直了的手脚站起来，向他致谢。
后面陆陆续续有乐团成员提着乐器盒走出来，也多多少少愣了一下，没有人还记得台下坐着人。
孔蒂叹了口气，神情非常复杂地看着这群学生，最后看向全程陪同的陶思鹤，慢慢地点了点头。
学生们都知道这是允许他们以后再来的意思，顿时一起爆发出了一阵欢笑，这才像是一群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他们变得更加努力。除了音乐，他们还自发地努力学习英语，因为这样才能听懂孔蒂对乐手的指示。他们有了很多很多问题请教老师，书本上的、练习时的、排练看到的。
他们也看到了一些非常遥远但又极其美好的目的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下还相差甚远，他们便知道了自己勤思苦练的方向和意义。
照宁和路卡还见了那个要去码头搬行李来攒学杂费的学生，他比第一届的那个甘宝善更穷，上课、练琴、打工、家务四项都要兼顾，于是他就拿个木盆浸泡上要洗的衣服或者被单，放在钢琴下面，练到激动的时候赤脚踩几下，一天四五个小时的琴练完，衣服也洗好了，拧干晾起来，再去睡觉。
路卡有点震惊，他在欧洲或者孔蒂先生那里绝没有见过这样练琴的学生。而这个学生又弹得非常好，他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这样的场景带给他的触动。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 19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