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渠月明》衣露深

51、情深缘浅

　　接绥北公文在古楼镇压了何尚喜的起义军后，绥北与靖平的交界处渐渐恢复通商。接近年关，边境贸易活动日渐频繁，往来商贾络绎不绝。集市上人来人往，关卡前也排起了长龙，无处不显示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藤佑谨还记得上一次来时战火连天，这次已经是一派升平，可他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轻松下来。

　　本以为日夜兼程总能趁黑旋风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他的动作如此迅速，等他们赶到，早已经人去楼空。将黑风寨翻了个底朝天，前后山搜了个遍，竟是一无所获。藤佑谨静静站在边境哨所旁看着哨兵对过往行人一一盘查，头一次觉得心中无计可施，只能等。穆真一站在他身后，也是一脸严峻。

　　此时，一名哨兵突然叫道：“找到了，找到了，司令——”藤佑谨顺着声音看过去，一名面目俊朗的青年正扶着地上一名女子朝他大喊。他的目光顿时停留在地上女子身上，她穿着一身月白加厚软缎旗袍，凌乱的发遮住脸颊。藤佑谨心中一紧，大步走过去，一把接过女子。心中难受，低低唤了一声：“苏绣。”青年哨兵闻声一愣，抬眼讶异地看了藤佑谨一眼，又低头看那女子。藤佑谨轻轻拂开她耳边的发，表情却是瞬间一变。

　　但是，很快恢复了淡然对那哨兵淡然道：“扶住她。”慢慢站起身，又看了那哨兵一眼道：“下次给我看仔细了。”说罢，站起身负手而立。前方的检查依然井然有序进行，一时很静。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滚开，小子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是谁家的车，你也敢拦，小心你的脑袋。”

　　“不好意思，司令有令，凡过往行人一律搜查。”哨兵不退让。

　　穆真一仔细看了一眼，附在藤佑谨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藤佑谨抬脚走过去。在那哨兵的坚持下，汽车上的人只得都下了车让哨兵上去搜查。藤佑谨立在一旁，等都搜查完毕后才走过去。

　　那被搜查的人显然十分不耐，此时冷道：“敢问这可是搜查完了？”

　　哨兵规矩答道：“是，您可以出境了。”

　　那人却不想就此罢休，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耽误了小姐的病情，你有几条命赔。小子，报上名来，哥哥我日后好好照顾你。”

　　哨兵顿了下，不卑不亢道：“第四师二旅三营七连步兵程昱。”

　　穆真一心生赞许，不由多看了那士兵一眼。那司机显然是被这气势镇住了。他发愣的当儿，车上另外一名婆子扶着一名姑娘小声跟他说了什么，他便住了口，三人上车发动了车子。一直没有发话的藤佑谨和穆真一这才走过去笑道：“请问可是张师长的家眷要出境？”

　　那人见到藤佑谨，愣了一下，向后座看了一眼，才道：“司令，属下是张师长的警卫员，此次奉命带三小姐去绥北养病。”

　　张师长的小女儿体弱多病，常去绥北疗养，这在军中并不是什么秘密，藤佑谨微微一笑道：“部下多有得罪，特殊时期还望海涵。”

　　那人忙道：“哪里话，司令例行检查是我们的福气，刚刚因为着急三小姐的病情才出言不逊，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司令大人不要计较。”

　　藤佑谨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后座两个人，那三小姐身形瘦弱，脸色苍白，闭着眼靠在婆子身上。藤佑谨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车子引擎发出轰隆之声，缓缓朝城门外驶去。待走得远了，那三小姐才睁开眼，一双眼睛清明如水，哪有一丝萎靡之色。

　　她坐正身子朝车后窗看了看，才轻轻掀起后座与后备箱之间的隔板，瞧了瞧隔板下的女子。女子长长的睫毛覆下来，脸色苍白但呼吸均匀。三小姐才放下心来对司机道：“快些开车，我们要赶不上火车了。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可别在路上出了岔子，大督军非要了我的命不可。”说罢又瞧了那女子一眼，眼底神色不明，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身旁的婆子张了张嘴，仿似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闭口不语，那三小姐忽然对她说：“张妈妈你抖什么，抖得我心烦，再抖我把你扔下去。”

　　张妈妈一哆嗦，倒是不发抖了，只战战兢兢道：“姑娘啊，老婆子是怕啊，你不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你当然这么说了。要知道那可是藤司令啊，大司令啊！”

　　三小姐白了她一眼慢悠悠道：“我只知道这是绥北地界了，你还怕个屁。”冷哼一声又道：“什么司令不司令，你还是早点祈福，希望这个女人不要出事。不然督军要了我的命，我也要拉你一个垫背的。”

　　张妈妈不解，“督军我可从没听说过，我只知道……”

　　“行了，给我闭嘴！”三小姐不耐地打断，“督军是三省统帅，你这个土包子。”说完也不再理会张妈妈，只从包袱里取出一剂透明药剂轻轻掰开女子的唇，一点点滴进去。做完这些，她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闭目养神。车子越开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在边境逗留了七天，依旧毫无所获。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当连续搜查三天都毫无线索之后，穆真一就知道其实没有希望再找到人了。只是藤佑谨不下令放弃，只能这样一直耗着。

　　上次与起义军在边境交战，虽说胜了也损伤不少。平叛成功，绥北结束了长达三年的内讧，内阁重新洗牌，仿佛太平盛世俨然到来。然而作为一名军人，穆真一从来不认为这种局面会一直持续下去。只不过双方都在养精蓄锐罢了，各方势力都在暗地养精蓄锐，战事便是一触即发。统辖东北三省的督军，不好相与；南方军收了傅易等数名勇将在帐下，说没有野心，谁也不信；泸州早年兵变，脱离管辖之后却日有日薄西山之感，若不向周边扩张，恐难继续自给自足。此时，司令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当许子安传来消息，绑架夫人事件有了新线索。穆真一毫不犹豫向藤佑谨报告了。并自行将搜集到的各方消息一并整合在一起。藤佑谨听到的便是，司令府的内鬼已经被苏棋揪了出来，等司令回府发落。藤佑谨听了穆真一的报告，只简单道：“吩咐下去，明晨启程回府。”穆真一领命退了出去，藤佑谨看着掩上的门扉，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窗扉大开，寒冷的风从四处窜进来，藤佑谨仿若未觉。冬夜漆黑如墨，远处却三三两两透出灯光，偶尔在风里嗅到腊味飘香，夹杂着细碎的笑语。一年的忙碌终于在归家之后找到心灵的栖息地，各家都在话叙齐家合欢。可是他的妻儿此刻在哪，想到这，心中一痛。半晌，一拳重重打在窗棱上。

　　日夜兼程赶回靖平。甫一进府，就看到被许子安带到大厅中央的温碧，她依旧一脸淡然的神色，从容静立。藤佑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或许早猜到，只是面对这个和姐姐一起陪伴他长大的女子，他心中五味陈杂。藤佑谨看了温碧一眼，端起茶浅呷了一口，才屏退了众人。

　　当厅中只剩两人，藤佑谨才道：“我想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长姐，还是为了我？”

　　温碧垂着眼，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很快被平静掩盖，她只道：“温碧只是做了一个姐姐应该做的。”

　　藤佑谨嘴角勾起，“我藤佑谨只有一个长姐。”又直视温碧，“我认识的温碧一直是进退有度，有礼有节的，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不知分寸？”

　　温碧交叠的双手紧紧握了握才道：“温碧知道了。”

　　藤佑谨做回位子上道：“说说，你都做了什么。”

　　温碧顿了顿镇定道：“夫人出行的前一日，外院有个叫子歌的丫鬟过来问过夫人的行程。”

　　子歌，他好像记得是莫乔予之前送的几个丫头其中的一个。藤佑谨思忖了一会，才看了她一眼，“下去吧，领着暖红出府。我会知会藤家的管事一声说你返乡了。”

　　温碧身形一顿，再抬眼已经是眼眶微红，极力保持镇定淡淡道：“是。”

　　温碧走后，许子安、苏棋、穆真一走了进来。苏棋听闻只是放了温碧、暖红回乡，不禁微怒道：“司令是不是太包庇她了！”

　　藤佑谨不言。许子安轻轻扯了扯苏棋的袖子，示意她安静。苏棋已经多日不与许子安说话，此时见他神色关怀，不免心中的委屈一并涌上来，竟簌簌落下泪来，看得许子安一愣。苏棋终究撇不开面子，扭头到一侧。

　　藤佑谨淡淡道：“她是无意间给别人帮了忙，何必较真。真正的幕后黑手，我怎么可能轻易饶过她。”说罢，放下杯子向许子安道：“带几个人，我们去西院。”苏棋一听也要跟着去，许子安拦住她，眼神示意她留步。苏棋现在只要看到许子安就会觉得愧疚，此时被他的眼神一堵，就停了下来。

　　积雪未化，又是晚上，寒风萧萧迎面吹来，还夹杂着零星的雨雪。一行人一路快步走到西北一个偏僻小院，远远看见院子里微弱的灯光。

　　藤佑谨一脚踢开院门，直奔正厅，推开门就看见莫乔予静静坐在上方。她看到藤佑谨，冲他浅浅一笑。许子安见状只得带着众人到门外等候。

　　“司令来了，请坐。”莫乔予微笑道。

　　藤佑谨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告诉黑旋风，只要他肯把人交出来，条件任他开。”

　　莫乔予微微一笑，“我如果有这个本事，我何必在这儿。”

　　藤佑谨猛然回头，面色铁青：“我的耐心有限，你还是好好考虑。”

　　莫乔予忽然笑了，再抬眼已经眼圈发红，“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吗？我如果想害她，我何必等到现在。我的机会多的是，在征远，在乌苏口，在古楼，我为什么傻等到现在？”

　　莫乔予轻轻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你为了她很担心，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能这样冤枉我。”藤佑谨一把钳住她的手腕，阻止她再靠近他。藤佑谨冷眼看着她，她仍旧微笑着，可是腮上已经挂了晶莹的泪珠。她一字一句道：“我为了你背叛了叔叔，叔叔还冒死回来想要带我走，他以为我是被逼无奈。可我还是没有走，我为了什么？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都在问自己。”

　　“我在这小院无人问津，自从苏绣有了身孕，总管事更是撤走所有下人。以前厨房还有残羹冷炙送来，现在是不问我死活了。”藤佑谨这才注意到她一身素色布衣，不施粉黛，未着任何饰品，此时她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目似点漆，定定看着他。藤佑谨不由一怔，松开了手，莫乔予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