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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六十四 ...

  •   六十四

      暴雨突然而至。

      春季的雨,夹杂着大大小小的冰雹,来势凶猛地席卷了这座城池。用来装饰房屋的花枝嫩叶被打落满地,制作精巧的纸灯笼也经历了一场撕咬,瘫在泥水里没了形状。

      庆典无法再继续,原本热闹的街面,很快一片萧条。那些临街的人家,也都一户户熄了灯,关上窗收拾休息。雷电交织,惨白亮光不时照亮雨水淹没的大地。轰隆隆的巨响,碾过整座城池,掩盖了所有微弱的哀鸣。

      巷道里发生了什么,无人听闻。

      傅明重新回到大街上的时候,手里已经没了酒坛。他不记得丢在了哪里,也许是打斗时摔碎了。幸好包子还在,妥妥帖帖的,用油纸包好了藏在衣襟里。

      他伸手隔着衣服摸了摸,还有热乎气。

      只是不知道这包子被热气一熏,会不会蒸软了皮,松松虚虚的,没了味道。

      如此想着,傅明从怀里略掏了掏纸包,打算看看里头情况。他浑身早就被雨浇透,手指滑得拿不住东西,一不留神,油纸包便落在了雨地里。出于习惯,他弯腰去捡。

      也许是酒劲没过,抑或是暴雨隐藏了来人的气息,傅明并未注意到身后情况,只觉脑后一凉,猛遭重击,身体立即扑倒在地,冰冷泥水浸过半边脸。

      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判断,便陷入了昏迷。

      世界一片黑暗。又不知过去多久,这黑暗逐渐褪去,大量刺眼的白光照射进来,将无所遁形的傅明包围其中。

      眼球很痛。傅明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能看清周围情况。

      这是他熟悉的白色空间。没有温度,没有气息,听不到任何声响,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登入界面,但环顾四周,并未找到书的影像,惯常的机械音也没响起。

      世界空无一物,只有漫无边际的白色,放眼望去,既无开始亦无终结。

      傅明迈动脚步向前走。毫无目标地走。极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扇门,同样的白色,唯独门把手泛着淡淡铜光。

      他走到门前,拧开把手。展现在眼前的并不是出口,而是明亮空旷的房间。很大,足够宽敞,里面摆着一张床,一套桌椅。用来喝水的玻璃杯放在桌角,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着像间空房,毫无生活气息。但傅明知道,这里的确有人居住。

      这是他的家。

      每次工作结束后,他都会回到这里休息。关上门,拉了灯,躺在床上睡觉或出神。房间里永远是安静的,如果不制造什么响动,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他躺着躺着,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自己失了聪,盲了眼,连呼吸也感受不到。

      何时变成这样的?

      傅明没有记忆。似乎从一开始,他的生活就是如此。

      和世界上大部分人一样,傅明也有父母。但这对父母并没有留给傅明太多东西,相处的时间也很短暂,以至于傅明回想过去,都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仅存的回忆片段,只是些支离破碎的对话,告诫他按照世间常理而活。唯一一次完整的交流,大约就是他成年那天,名为母亲的女人难得地替他倒了杯茶,而“父亲”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你我责任已尽,往后就靠自己吧。

      而当时的傅明,捧着茶杯用同样的语调道了声谢。

      三个人都是冷淡的性格,谁也没表示出留恋的情绪。仿佛分别是件极其自然的事情,理所应当。

      傅明喝完茶,从此就成为孤身一人。

      他在世上过活,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所有经历如过眼烟云,留不到心里。后来他进了修纂科,再后来,遇见了纪潜之。

      想到纪潜之,傅明的心脏就有点儿发疼。他不再看房间陈设,关门转身,却发现面前是修纂科的办公室。面目模糊的同事们正在忙碌,拿着材料来来往往,身形臃肿的科长指着乐谷大发脾气。后者闲闲坐在椅子里,耳朵戴着虚拟程序联络器,假装没听到科长的咆哮。出于个人爱好,乐谷将联络器外形重新做了设定,看起来就像一副酷炫的全息音乐耳机。幽蓝光芒映在浅褐色的瞳孔里,竟然显出几分冰冷疲惫来。

      傅明突然心生歉意,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乐谷竟然转头,望着傅明问道。为了以前的事,还是为以后的事道歉?

      傅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再次重复道,对不起。

      有人在等我,我不去不行。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四周影像片片剥落,世界重新归回无边无际的白色。那本破烂书籍悬浮在空中,安静地等待着。

      傅明伸手触摸书页,与此同时,无数声音交错着在身后响起。男的,女的,陌生的,熟悉的。

      再见。

      再见。

      傅明,再见。

      ……

      傅明缓缓睁开眼睛。身体很疲累,骨头关节酸痛无比,像是打了一场最漫长的战役。

      “醒了?你倒及时,逃过皮肉之苦。”说话的人头发蓬乱,面容枯槁,眼窝深深陷了进去。他站在傅明面前,手里捏着把匕首,虚空比了比。“老夫本来寻思,要是你再不醒,就扎上几刀,给这漂亮衣裳添点儿颜色。”

      ……是聂常海。

      傅明仔细辨识,总算辨认出对方身份。

      短短几天,北霄派掌门竟然变得如此潦倒落魄,全无昔日风光。

      傅明没工夫感慨,他自己被绑在树身上,胳膊腿脚完全不能动弹。绳索勒得很紧,呼吸幅度大点儿就会让肋骨疼痛万分。手腕贴在粗糙树皮上,由于血流不畅,已然没有知觉。

      抬眼望去,四下里全是树,枯枝败叶间新抽出许多嫩绿的枝条,在风中轻微摇曳。没有人家,也看不见官道,地上草木肆意生长,杂乱得辨不清路径。

      他大概是被绑到了山里,具体位置尚不明确。日头已然高升,不知时辰几何。

      傅明思忖着,问聂常海:“我睡了多久?”

      “只过了一夜。”聂常海无意隐瞒。

      “聂掌门,”傅明态度平静,“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如此?”

      “是你运气不好,恰巧被老夫撞见。”聂常海端详傅明脸色,嗤笑一声。“倒是看了场好戏。傅少侠心肠狠毒,不输纪淮。”

      此话意有所指,但傅明并不关心。

      “这里是哪儿?”

      “自然是百回川。放心,离你那魔教不远,快马加鞭,也就半日路程。”聂常海的嗓音很怪异,像是气管被人捏住,每句话都带着嘶嘶的低鸣。他以匕首抵在傅明腰侧,要笑不笑地说:“就是地方不太好找,纪家的狗崽子得花不少功夫。”

      傅明不动声色:“你什么意思?”

      刀刃刺进衣衫,扎着大腿皮肤,说不出的寒凉。聂常海猛地向下一划,傅明的衣服下摆就裂了条大口子。

      “离开阳泽山后,老夫听到了很多事。纪淮的,你的……真是腌臜至极,可笑荒唐!同门□□,罔顾人伦,更不论纪淮疯魔至此,相信借尸还魂的鬼话,把你当成个宝……”聂常海显然已经知道了纪潜之和傅明的故事。这也不足为奇,武林大会之后,他俩的传闻就变成了坊间津津乐道的话题。魔教人多,纪潜之并未管束,有内情流出也未可知。“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听说纪淮看重你胜过魔教,老夫便捎信给他,邀他独自来此地营救你。只不过,武林攻打魔教,亦在今日。”

      聂常海把救人地点告知了纪潜之。但如果纪潜之真的单枪匹马来找傅明,路上会花费很长时间,魔教一日无主,再遭武林袭击,势必大乱。

      “纪淮的好日子该到头了。没了魔教,他就是人人喊打的丧家犬。”聂常海从傅明身上扯下块布,撕成几缕,将自己破旧宽大的衣袖绑至肘弯,方便行动。说来唏嘘,这人穿的还是当日武林大会的那套衣裳,只是又脏又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他言辞激动,说话时浑身都在抖,面上带着依稀荣光。“就算纪淮武功好,能杀多少人?能躲几天,几年?我如今尝到的滋味,一样一样都得还到他身上。”

      “老夫命硬,一辈子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岂会栽在纪淮手里?让出掌门之位只是权宜之计,等何儿带人清剿完魔教,诸事平定,自会把位子让回……”说到这里,他面部神色稍有缓和,竟透出几分柔情来。“老夫膝下无子,孤家寡人,向来待何儿视如己出。他该还来的,定然会还……”

      聂常海口中的“何儿”,想必就是北霄派大弟子方何,如今的武林盟主。

      傅明不语。

      良久,才说道:“纪淮不会来的。”

      “为何不会?他早就疯了,把你当个死人,当成他的命……”

      傅明闭上眼,不想听聂常海说话。他浑身都很痛,特别是心脏位置,一抽一抽的疼。这种痛楚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强烈,但他只能忍耐。

      也许是被捆绑太久了。

      傅明放慢呼吸,试图减轻疼痛感。耳边能听见聂常海絮絮叨叨的话语,咒骂纪家,埋怨纪桐,对夏有天也颇有微词。过了一会儿,又翻来覆去地念叨武林盟主的势力,肖想纪淮死后北霄派风光的景象。他的徒孙,他的武林……

      傅明听这老头儿一番胡言乱语,就不由得想到纪潜之。他不希望纪潜之来,又期待纪潜之来。如果不来救人,那傅明只是个被舍弃的对象,纪潜之守住魔教,也算好的收场。

      可是假如纪潜之来了呢?

      抛下魔教,放弃未来,义无反顾的来见自己——

      傅明睁眼,恰恰见到树林间出现了纪潜之的身影。

      长发披散,衣衫略显凌乱,手里没拿任何兵器,但步伐走得又快又稳。

      聂常海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右手抓了几把,才将腰后的匕首抽出来,横在傅明咽喉处。两人贴得很近,隔着衣服,傅明都能感觉到聂常海的心跳声。

      纪潜之像是没瞧见匕首,走到距离傅明一步之遥的地方,才停下来。

      “来了?”

      傅明问。

      “来了。”

      纪潜之如此回答。他淡淡扫视傅明全身,目光落在染满淡红的衣衫上,问:“你受伤了?”

      傅明想摇头,无奈被刀锋抵着,只好答道:“没有,这是别人的血。”

      聂常海发出一阵怪笑,瞪视着纪潜之:“可惜你没瞧见昨夜的好戏。紫清观的人要抓你,却被这小子堵住,二十来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纪潜之恍若未闻,点点头,道:“没受伤就好。昨夜醉得厉害,白枭明华擅作主张,先行回教。派来护送你的人早有二心,借机违令叛逃,今早已经处置了。”

      难怪傅明没等到魔教的人。

      “早晨接到师兄出事的消息时,教里有些乱,所以费了点儿功夫。”纪潜之解释道,“让你久等了。”

      傅明看看天色,太阳明晃晃挂在头顶,显然才到正午时分。按照聂常海所述,纪潜之不可能这么快。

      “你怎么找到我的?”

      “相思愁。”

      纪潜之道出一物,傅明恍然,笑道:“难怪我身体这么痛。你什么时候下的药?”

      “几个月前,你偷跑出来给聂夏二人送信,被我阻拦之后……”

      在前往洛青城的马车里,纪潜之给傅明喂了“相思愁”,并戴上银色镣铐。如此一来,就算傅明再想跑,也无计可施。

      两人一言一语,对话语气稀松平常。站在旁边的聂常海却觉得自己遇上了不可理喻的疯子,还是成对的。他再也忍不住,将匕首往傅明脖子里又送了送,咬牙道:“来早也没用!武林盟主早就带人上路,这会儿恐怕已经到了魔教!纪淮,你终将一无所有……”

      话没说完,寒意突然袭面。聂常海眼前一花,不知怎地,手腕就被纪潜之抓住,彻底折断。匕首掉地的同时,他的头颅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推着,径直撞到树干上。红红白白的脑浆喷溅出来,有些黏在了傅明肩颈处。

      纪潜之收手,用地上的匕首替傅明解了绳索,又仔仔细细将落到对方身上的血污物擦拭干净。

      傅明眨了眨眼睛,有点儿不能确信当前状况。他从未见过纪潜之以如此暴戾简单的手段杀人,更何况对手是昔日呼风唤雨的聂常海。

      “解决了?”

      “嗯。”

      纪潜之最后看了一眼聂常海的尸首,向傅明解释:“他把身份看得太重,丢了身份以后,就垮成了废物。况且,半天没见到你,我不免心急。”

      说着,他牵起傅明的手。“走吧,我们回家。”

      纪潜之手心干燥而微温。傅明用力回握着,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低沉的应答声。

      他们踩着枯叶与嫩草交杂的道路,向树林外走去。午间的阳光穿过层层枝桠,落在身上,变成一块块浮游的光斑。

      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鼓声,咚咚,咚咚。也许是哪里的城镇在举行庆典。

      又或者,是一场厮杀的开端。

  •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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