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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六十二 ...


  •   次日清晨,傅明还未起床,就听到了五行老人被魔教抓住的消息。

      这是迟早的事,他并不感到意外。

      纪潜之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继续缠着傅明睡了半刻,才起来更衣洗漱,吃茶看书。待到日头高升,他总算放下手中厚沉的《明心经》,对傅明说道。

      “我去刑堂看看。”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傅明点头,没有多问。

      纪潜之走后,傅明闲着无聊,也坐到书桌前,就着明媚阳光翻看那本《明心经》。看着看着,一片暗蓝色的影子挡住了光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变得难以辨识。傅明抬头,发觉程家晏正站在面前,衣服拾掇得分外整洁,脸上神情严肃得很,与平时不正经的模样大相径庭。

      傅明这几天看惯了对方各种疯态,顿时有些不适应,犹疑开口:“程兄?”

      “我有一事相求。”

      程家晏直截了当地说道,“求你帮我说说情,让纪淮放五行老人一条生路。”

      傅明没吱声。程家晏只好继续解释:“你有所不知,五行老人与我师出同门,按辈分他算我师兄。无论他做过多少恶事,我都不能见死不救。”

      傅明当然知道五行老人和鬼手程的关系。纪潜之也知道。细究起来,还是程家晏之前在饭桌上无意谈到了五行老人的行踪,才给纪潜之提供了重要线索。魔教找人一向很有效率,这次也不例外。

      “你去和纪淮说说,就看在我多年前救过他性命的份儿上。”

      这句话依稀唤起了傅明久远的记忆。

      清晨微凉的街道上,少年模样的自己背着濒死孩童,在走投无路之时遇到了能救命的神医。

      他不由得多看了程家晏几眼。时隔多年,当初的白面书生容颜未改,但眼角眉梢已然添了几分疲惫。

      “有恩的是你,为何不直接找他?”

      傅明问。

      程家晏似乎不太喜欢傅明推诿的话语,自嘲一笑,回道:“你觉得他会听我说话?”

      也罢。

      傅明合上书,站起身拍拍程家晏肩膀,算是答应了请求。

      两人一同前往刑堂。路上遇见明华,傅明顺便问清了纪潜之的位置,带着程家晏绕过刑堂正门,进到后面庭院里。这里绿树葱茏,深处掩映着一间白色小屋,与刑堂相连。

      “你在外头等我。”

      傅明嘱咐程家晏,然后穿过庭院小径,向白屋去了。程家晏遥遥望去,傅明那身锦衣在阳光下泛着光,逐渐与屋子颜色融为一体,白花花的刺人眼睛。

      他挪开视线,不再去看。午间的风从庭院穿梭而过,耳边一片飒飒之声,像是谁在低语暗笑。

      傅明进到屋里,反射性地眯起了眼睛。过了大概半分钟,他才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开始找人。

      屋内只点了三四支红蜡烛,摇曳火光映着模糊的陈设,在暗红色的墙壁上投下诡谲扭曲的影子。傅明又辨认片刻,才发现墙上挂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刑具。

      屋子中央摆了一把铁椅,坐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斜对着自己,看不清面容。傅明目光下移,看到对方的双腕搁在椅子扶手上,被铁环扣死了;数根尖锐的铁荆棘穿透嶙峋干瘦的手背,褐色液体顺着尖刺流淌而下,染遍扶手,缓缓滴落在地。

      地上已经聚集了两小摊血水。

      “你来了?”

      话音从右侧传来。

      傅明转头,看到纪潜之就坐在那人对面,一手撑着头,似是思索又像出神。两张椅子距离不过三四尺,只是纪潜之所在的位置太过昏暗,刚才完全没有发觉。

      傅明嗯了一声,简单解释道:“我自己呆着无趣,就过来逛逛。看样子你正在忙……”

      纪潜之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傅明指了指铁椅子里的人,说:“事情都办完了,何必为难他,一大把年纪的人了。”

      话音刚落,纪潜之就笑出了声。这笑声短暂而轻促,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滑稽事。

      “怎么?”

      “你不会特意来劝我,是姓程的求你?”

      “为什么这么说?”傅明走过去,低头俯视着纪潜之,抬手抚平对方嘴角弧度。“也许是我善心发作,不忍看你再犯杀孽呢?”

      “师兄又说胡话。”

      纪潜之顺势握住傅明手指,将脸颊埋入温软掌心,懒懒说道:“你明明只关心我的事,怎会突然替不相干的人求情。更何况五行老人与我有仇……”

      “夏有天和聂常海也是你的仇人。”傅明提起前段时间通风报信之事,语气平淡。他的意思很明确,既然自己曾经想保住聂夏二人,自然也可能想保住五行老人的命。

      哪知纪潜之脸上笑容更加明显,甚至肩膀都微微发颤。他抬起墨色眼眸,直视傅明,喟叹般叫了声师兄。

      “师兄啊……”

      “事到如今,何必与我装傻?你不会替五行老人求情的原因——”

      程家晏在外头等了很久。

      日头爬过头顶,又顺着既定的轨迹坠入红霞。

      他站得腿脚发麻,身体冰冷,大脑却分外清醒。在等待的漫长时间里,他止不住的去想很多事情。救助过的病人,富家府邸偷窃的宝物,曾经食不果腹无所顾忌的流浪日子,花天酒地处处留情的日子,最后,又想到小时候。那会儿他才六七岁,被父母扔出来后,是无蛮子将他捡回溪黄谷,治好了他身上的疑难杂症。

      无蛮子没什么医德,只是出于研究病症的目的,才顺势救了他。病治好后,无蛮子自然对他失了兴趣,把他丢在谷里自生自灭。恰巧五行老人研制毒药,需要一个打下手的伙计,就把他收了过来。平时帮忙种种药草,生火碾药,也能讨口饭吃。

      其实两人关系并不亲近。但在程家晏能独自活命之前,五行老人是他唯一的稻草,是他的恩,他的债。

      也或许,是他单方面认定的亲人。

      后来他在江湖游历,走到半面崖附近的小镇,遇见逃亡的师兄弟。他本不打算插手麻烦事,但看见傅明背着年幼的纪淮,便不由想起自己的境遇。

      于是他做了一回善事。

      成就了世上最大的恶。

      武林大会之后,纪家旧案被传得沸沸扬扬,程家晏心里清楚,纪淮的复仇还未结束,五行老人在劫难逃。事先并不知情的自己,已经在酒桌上泄露了五行老人的行踪,对方被抓住只是时间问题。

      他逃不出魔教,也无法阻拦纪淮,所以只能等。

      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借助别人的力量,替师兄讨个人情。

      如果是路贤弟的话——

      背后传来细微脚步声,程家晏神思回转,扭头一看,正是傅明。

      “如何?”

      他径直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傅明隔着四五步距离,站定身体,面含歉意摇了摇头。

      “我没能劝回他。实在对不住。”

      程家晏的瞳孔很快紧缩了一下。

      他盯着傅明,良久,才困难地张嘴问道:“你为何说谎?”

      傅明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程家晏扯扯嘴角,露出个惨淡自嘲的笑容来。“你根本就没有帮我。若是你求了情,纪淮如何会不答应?”

      “程兄高看我……”

      傅明想要推诿几句,却被对方的笑声打断了。

      “为何我会觉得你能帮我?”

      程家晏看着傅明,眼神些许悲凉。“武林大会的时候,我就该看明白,你的心是冷的,除了纪淮,谁都进不了你的眼。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愿看……一个不关心他人死活的家伙,如何会救人性命?”

      面对程家晏的质问,傅明沉默无言。

      他想起小屋内的对话。纪潜之微微笑着,用轻描淡写的话语将他的内心一层层剥开。

      ——师兄啊,事到如今,何必与我装傻?你不会替五行老人求情的原因,不是明摆着么?

      ——你力保聂夏二人,是为了给我留后路。他们若是死了,我便永远无法在江湖立足。但五行老人不一样,他原本就不是善人,就算死了,也波及不到我。所以师兄你从未顾忌五行老人,甚至对他不闻不问……承认吧,你心里只有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我。

      纪潜之仿佛已经完全看透傅明心事,说话时眉梢眼角尽是餍足笑意。在昏暗而充塞铁锈气味的房间里,他亲吻傅明手心,柔声问道。

      ——现在,你告诉我,比起替人求情,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是我愚笨,竟然把希望放在你身上。”程家晏的话将傅明拉回现实。“不过也不怪你,这事儿原本和你没有干系。”

      程家晏停顿片刻,又问:“他生前……受罪了吗?”

      傅明张了张嘴,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诸事往矣,程兄看淡罢。”

      听到这句含糊其辞的言语,程家晏喉结滚动,面上表情很是微妙,辨不清是哭是笑。

      “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一直想不明白。十多年前,我因一时兴起,救了纪淮的性命。这件事,我真的做对了么?”

      傅明不说话。程家晏深深看了一眼被树叶掩盖的白房子,转身离开。没人阻拦他,也不会再阻拦了。

      魔教之所以拘禁鬼手程,是为了减少变数,保证能顺利抓捕五行老人。现在五行老人已死,鬼手程自然获得了自由。然而傅明望着程家晏的背影,突然觉得,也许以后再也无法见到这个人了。

      他低下头来,凝视自己的双手。原本掩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因抬手动作暴露在光线中,露出斑驳肮脏的模样。指甲缝里,皮肤褶皱,都嵌着褐红色的粉末。

      沾在手上的血液,已经完全风干了。

      刚才为了与程家晏见面,傅明勉强换了衣裳,但还没来得及仔细清洗。被华美锦衣包裹的身体,依旧残存着血腥气息,皮肤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待会儿洗个澡吧……”

      傅明自言自语,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在白房子里,纪潜之问他,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他思考了几秒钟,从墙上挑选了件带锯齿的刀具,走到五行老人面前。锋利如獠牙的刀锋扣在老人臂膀上,然后干脆利落地切下。

      温热血液喷射而出,溅了傅明一脸。

      他抬手抹脸,扭头望向纪潜之,用最平常不过的语气提议道。

      一起来找消遣的办法?最能让你我尽兴的那种——

      纪潜之乐于从命。于是两人试遍了屋内的刑具,把所有新奇的念头都付诸实践。到最后,屋内地面已经被血水浸透,无处立脚。他们的身上,也湿漉漉的,没有干净的地方。铁椅子里坐着的人根本辨不清形状,变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而纪潜之,用湿黏的双臂抱住傅明,无比灿烂地笑着,眼睛里盛满了温柔与满足。

      师兄,师兄啊……

      你能陪伴至此,我真的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

      傅明弯了弯嘴角,走出庭院。春日晚霞落在天地间,一片温暖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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