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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皮囊(六) ...


  •   时隔多年,纪潜之仍然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

      又大,又亮,明晃晃的特别刺眼。他坐在正屋门槛上,向外望去,庭院里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周围无比安静,听不到任何声响,连往日聒噪的蛐蛐也偃旗息鼓,归于沉寂了。

      纪潜之觉得冷,摸了摸手臂,僵硬且发涩。

      父亲还没有回来。

      他已经等了半个钟头,眼见还要继续等下去。

      那个人最爱月色,如此难得的夜晚,绝对不舍得辜负。纪潜之心里明白,却还是不愿放弃。

      也许再过一刻钟,一个时辰,当月亮落到屋檐翘起的尖角上,父亲就会推开大门,披着一身皎洁光芒归来。

      于是他依旧在等。屋里逐渐亮起了烛火,他的娘亲端来一盏灯,放在他脚边。暖黄的光轻轻跳跃着,映出娘亲柔和温婉的眉眼。

      怎么还不睡?

      她问。

      纪潜之摇了摇头,表示要等人。

      为什么非要等他回来呢?每天都见面,每天都说话,就算有什么要紧事,改天也能商量……

      是啊,为什么呢?

      纪潜之想不明白。当初等待的理由,已经变得模糊不堪,无法确认了。

      他看着议事厅里的人。站着的,跪着的,活着的,死去的。在昏黄灯光映照下,所有的人影逐渐开始融化,褪色,难以分辨。连那不入耳的□□与哭泣,也仿佛隔了千万层纱,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

      “你说五行老人也在,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大约是聂常海请来的帮手……”韩元努力压抑着喉间哭意,断断续续地解释着,“五行老人擅长用毒,当晚就是他对纪桐做了手脚,致其发疯……”

      纪桐撞破夏有天等人的秘密,随后在缠斗中落败,被聂常海一掌击晕。

      眼前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可更大的麻烦也出现了。聂常海瞅着地上晕死过去的纪桐,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

      石苍海主张直接杀掉以绝后患,但纪桐并非泛泛之辈,无故死亡容易惹人生疑。况且,夏家老爷子刚死,在这节骨眼上,聂常海不愿多生事端。

      夏有天见聂常海沉默不语,心里愈加慌乱,跺脚恨声道:“瞧瞧你们做的好事!家里的尸体还没法处理呢,又多了桩麻烦!现在如何是好?”

      聂常海眉头紧锁,目光死盯着纪桐,脸色阴沉。半晌,他提声问道:“不知前辈有何高见?”

      身后树林轻微晃动,紧接着有片黑云般的的阴影飘了出来。

      那是个浑身被黑袍包裹的男人。从头到脚,密不透风,死沉沉的毫无生命气息。若是不动,不说话,就和林里的树影没有任何区别。

      他开口了。

      “我倒有个法子。不用杀人,但能封口。”说着,他从怀中抖抖索索摸出个药葫芦,递给聂常海。“这是我最近在做的药,虽然未成气候,但也不可小觑。常人口服片刻,便会神志不清,杀性大发,意图将所见之物屠戮殆尽。待其清醒,所做之事历历在目,如同荒唐梦境,却又无法否认。你我只需将纪桐送回家中,令他服药。他若杀死自家亲眷,在旁人眼里,便是疯子;疯子说的话,谁信?”

      聂常海一边听着,伸手接过药葫芦,沉吟片刻,眉目终于舒展。

      “受教了,不愧是五行老人,见识长远。”聂常海微微一笑,向五行老人作揖,转而说道:“不过,与其如此,倒不如好生利用这药,将老阁主的事情也一并解决。放在练功房的尸体,无法继续隐藏,二少爷早晨便将其公开罢。”

      夏有天双目瞪大,几欲跳脚,却被聂常海一手止住。

      “老阁主在练功房研习武艺,却被贼人暗害,心法不知所踪。尸体已过三日,伤势仍可辨认,竟然是纪家剑法。”

      聂常海将冰凉的药葫芦塞进夏有天手里,用力握了握。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里均是不可言传的了然。

      “纪桐偷窃心法,擅自修炼,结果走火入魔杀死家眷。身为名门大侠,竟做出如此恶事,北霄派虽然力量微薄,也无法置身事外,势必帮助二少爷为父报仇,也为这武林讨个公道。”

      寥寥数语,万事皆定。

      纪桐偷心法,杀死老阁主,后又走火入魔害死亲人的“事实”,便成立了。

      几个人经过简短商议,决定由石永苍和夏有天把人带回去。石永苍轻功好,力气大,善于潜行,而夏有天常住洛青城,对城里的街巷屋舍熟悉得很。

      于是,石永苍架起纪桐,在夏有天的带领下,迅速回城。

      聂常海解决心头一桩大事,顿觉通体舒畅。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稀疏的胡髯,长叹道:“前辈在医药方面的造诣,怕是全天下也无人能及了。却不知这药唤作何名?”

      “现在尚无名号……是啊,叫什么呢?”五行老人喃喃说着,仰头望向夜空。耀眼月色落进他的眼睛,照亮他枯槁而痴狂的脸。

      “长梦难醒,好事易散……”

      “就唤作长梦散吧。”

      ……

      石永苍和夏有天带着纪桐,来到纪宅后院墙外。药在夏有天手里,但他做事拖沓,石永苍看不过眼,干脆夺过药葫芦,亲自替纪桐喂药,然后将人抛进院墙。

      夏有天紧随其后,把纪桐的剑也扔了进去。

      两人趴在墙头,掐着时间静观其变。

      纪宅有巡夜的下人,听到后院有重物砸落的声响,便提着灯笼走来。离得近了,灯火映出墙角倒伏的人影,面容隐约熟悉。

      “老……爷?”

      下人凑近几步,睁大眼睛仔细查看,果然是纪桐。或许是灯火刺激,躺在地上的人动了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没能成功。

      那下人连忙扔了灯笼,伸手搀扶纪桐,又捡起沾了泥的剑,小心翼翼用袖子擦拭几遍,呈给纪桐。

      “您是怎么了,突然翻墙进来,还这副模样,该不是喝了酒?夫人和少爷都在前院等着呢,不是小的多嘴,老爷早该回来了……要是让夫人知道您喝酒,肯定少不了一顿数落……”

      下人犹自唠唠叨叨,手上动作不停,整理着纪桐衣衫。他看到了腰间袖口撕裂的痕迹,疑惑抬头。

      “老爷莫不是与人打斗……”

      话未说完,锋利长剑已经没入胸口。

      纪桐伸手一推,面前的人便软倒在地。他跨过尸体,提着沾血的剑,向前走去。

      躲在墙头观看的夏有天松了口气。五行老人所言非虚,这药的确效果神妙。他跳下墙头,活动活动筋骨,心满意足决定打道回府。见石永苍没动静,他也懒得叫唤,独自捡着阴暗小道离开了。

      石永苍眼看纪桐走进厢房,紧接着各处响起惊惶而凄厉的喊叫。灯火摇曳,映照出窗棂上肆意挥洒的血迹。

      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了。

      但石永苍还是觉得不放心。他绕到前院,躲在院墙与大门屋檐的阴影里,继续观望。

      月色很好,所以他亲眼目睹了纪桐对妻子的杀戮。

      年幼的纪淮带着伤,拼命爬出屋子,踉跄着逃向门口。石永苍不自觉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却又瞬间肌肉紧缩。

      他清楚看到,纪淮在奔逃途中,朝他所在的位置瞟了一眼。

      难道被发现了?

      石永苍无法确认。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不料此时街巷传来一阵敲梆声。

      有个困得迷糊的打更人从街角出现,睡意朦胧地念唱着惯熟的句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唷——”

      “防贼防盗,闭门关窗嗬——”

      石永苍一犹豫,纪淮已经跨出门去,沿着街巷逃走了。

      这夯货,怕是惊吓过头,竟然不懂得向人求救。

      石永苍松开指间毒镖,身体朝阴影里缩了缩。打更人远远瞅见纪淮仓皇逃离的背影,有些讶异,但依旧敲着梆子慢腾腾地走。待他经过纪宅门口,朝里面瞅去,整个人突然僵住,满腔睡意无影无踪。

      隔着庭院,打更人看到了纪桐。提着剑,衣衫染血的纪桐。面容冷峻,杀气森然。

      自然,他也看到了倒在纪桐脚边的女人。

      “哎呀……哎呀……”

      打更人嗫嚅着,敲动梆子,拉开双腿在街上边跑边喊。

      “杀人啦!纪桐杀人啦!”

      街边人家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石永苍悄无声息跃下墙去,趁着夜色迅速撤离。

      他没留意纪桐变化,也不知道就在他走之后,纪桐便恢复了神智。

      “长梦散”药效短暂,纪桐很快清醒过来,怔怔站立着,看看手里的剑,又看看地上倾倒的桌椅,喷溅的血迹,以及宛如沉睡的妻子。

      月光惨白,照得天地明亮如昼。

      纪桐茫然四顾,倒退几步撞倒屋内烛台。火焰沾染幔帐,瞬间向上蔓延。

      在热烈亮堂的屋子里,他举起剑,坚决而沉默地割开自己的脖颈。

      门外人声喧嚷,不知是谁闯进家来。

      ……

      “纪家出事后,夏有天联合聂常海等人,伪造证据,诬告纪桐……”韩元有气无力地诉说着,面如金纸,身体蜷缩在血泊里。“后面的事,你都知道……”

      纪潜之站起身来,迈动脚步,走到韩元身前。

      他低头俯视着这个奄奄一息的胖子,神情安静淡然,没有半分悲怆或愤怒的情绪。

      韩元勉力仰头,挤出个难看的笑容:“纪教主,我把能说的都说了……您大人大量,放我一马……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您……”

      求告的言语没能继续。

      只见刀光一闪,韩元的脑袋瞬间被切断,在地面滚了几滚,停在石永苍面前。

      纪潜之把刀递还给旁边的人,转身向石永苍走来。

      他的身上落着一条长长血迹,像是鞭痕,又像剑伤。石永苍恍惚想起许多年前的夜里,纪淮慌乱出逃,身体也留有这样的痕迹。

      那是纪桐赐予纪淮的临别礼。

      是纪淮的恨,纪淮的怨,是所有祸乱的起源与开端。

      石永苍莫名想笑。

      于是他笑了。

      他笑得开怀,笑得畅快,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末了,他说。

      “当天夜里,我留你一命。后来多方搜寻,终于得知半面崖的老头儿收养了你。”石永苍微微侧着头,斜眼望向纪潜之。“为免事情多生枝节,你必须死。半面崖的人太多事,如果不收留你,也不会落到满门遭屠的下场。纪淮,我说过,你早就该死在自己家里,如果你当时死了,怎会牵连他人,又怎会走到今天,犯尽杀孽?”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觉得自己无辜,可怜?万铁堂的冤魂不认,洛青城的死人不认,赤鸦堂今天所有的兄弟,也不认!”

      纪潜之听完,淡淡抬眼,看着神色痛快的石永苍。

      “我岂是那无辜可怜之辈,二堂主想多了。但有一事须得解释。”他弯下腰,以手抚摸石永苍的眼皮,轻声开口。

      “那天晚上,我被父亲所伤,过度恐慌,根本没发觉你躲在暗处。你以为的,只是你的错觉而已。”

      说罢,纪潜之指尖弓起,猛然插入石永苍眼眶,将两个浑圆眼珠活生生剜了出来!

      滚烫鲜血喷射而出,满满溅了纪潜之一脸。有些血水流进了眼里,他用力一眨,鲜红液体便如泪般滚落脸颊。

      石永苍的身体在抽搐,似是忍耐着极大的痛楚。

      但这个人没有叫,也没有倒下。虽然依旧跪着,脊背却挺得很直。

      纪潜之突然有点儿后悔。

      “我做错了。”他惋惜地拍拍石永苍的肩膀,环视四周,一声长叹。“我不该一时冲动挖掉你的眼睛,最起码得留一只。真可惜……”

      “现在你没法亲眼看到自家兄弟惨死的情状了。”

      傅明关掉进度查看,躺倒在床铺间,揉了揉困倦酸涩的眼皮。

      他听见外面有鸟雀扑棱翅膀的响动,风穿过树枝的呼啸声,溪水汩汩流淌的欢唱。侍女们端着茶水,说说笑笑,朝卧房走来。

      他静静听着所有的响动,分辨着每一种声音的来处。也许不久之后,纪潜之就会回来。

      纪潜之什么时候回来呢?

      到时候的自己,又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迎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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