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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皮囊(一) ...


  •   魔教教主中毒之事,没多少人知道。

      纪潜之连日留宿软香阁,足不出户,竟也无人觉得反常。

      这是因为,住在软香阁的人,除了纪潜之,还有位路姓青年。

      据小道消息称,此人唤作路人甲。无门无派,身世不明,似乎武功不错,但谁也没见识过。

      教主请鬼手程看病的时候,这人恰巧受到牵连,被迫来到魔教。没几天便被送走,从此销声匿迹。

      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值一提,众人并未在意。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纪教主外出办事,途中一度失去联络。再现身时,竟与此人形影相随,亲密如故。回到魔教,更是将这位路姓青年安置进软香阁,近身侍奉。

      这还没过几天,两人便彻底同吃同住,日夜相处,实在是鸳鸯情深,羡煞他人。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人们啧啧叹息,既好奇路姓青年的手段,又感慨于教主的表现。要知道,这么多年来,纪教主从未对谁如此亲近过。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男人。

      说相貌,虽然也算英俊,但绝非倾城之姿。说性格,似乎也不够积极,且毫无存在感。

      能够如此博取教主欢心,莫非是在某方面有着过人之技?

      “……”

      傅明举着筷子,莫名打了个寒噤。

      “怎么了?”

      坐在对面的纪潜之微微笑着,替他夹了菜,问道:“难道今天的饭菜不合口味?”

      傅明连忙否认,埋头继续扒饭。

      “吃慢点儿,仔细噎着。”

      纪潜之一边说着,抬手拈掉傅明嘴边饭粒。这动作委实太过亲昵,傅明条件反射性地向后躲开,身体歪了一歪,差点儿摔下椅子去。

      “纪教主注意分寸。”傅明坐正,勉强维持着平常脸色,向纪潜之提建议。“我自己会吃饭,不需要照顾。总是做这些举动,容易让人误会。”

      纪潜之轻笑一声,目光淡淡扫过傅明身体,反问道:“误会……误会什么?你我之间,原本就该如此。”

      傅明皱眉。

      自从纪潜之中毒醒来,便命他陪伴左右,不得离开片刻。吃饭,看书,甚至休憩,两人都在一起。傅明睡觉的地方,也从原来的耳房搬到了正卧,和纪潜之同床同被,亲密无间。

      简直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可言。

      难道是毒茶烧坏了脑子,让这人变得更不正常了?

      傅明看向纪潜之,对方笑容温煦,目光宠溺毫无遮掩。这景象看似和谐,实则诡异,直让傅明打了个哆嗦。

      为了镇定情绪,他端起茶杯,打算喝口茶水压压惊。殊不知一举一动,全部被纪潜之看在眼里。

      端茶的姿势,吞咽的动作。

      甚至眼角眉梢细微的变化。

      “光喝茶没什么意思。”纪潜之提起酒壶,亲自为傅明斟满一杯,劝道:“这是新送来的酒,唤作‘满怀香’,滋味上等,不如尝尝看?”

      傅明向来不爱喝酒,立刻推拒。

      纪潜之也不强求,用手指摩挲着酒杯边缘,低声笑了笑。

      为缓解气氛,傅明轻咳一声,出言解释:“我不能沾酒,喝了会吐。”

      “我知道。”

      纪潜之应和着,语气似是怀念。

      傅明疑惑,想问什么,又没有说话。他的视线掠过饭桌,看到纪潜之面前只放了一碟白面馒头,配菜少许。比起自己丰盛的饭食,实在简陋得多。

      这几日共同进餐,纪潜之吃的东西大抵如此,没什么花样。

      作为魔教教主,这日子过得也太清贫了些。

      纪潜之注意到傅明视线,自己也看了看碟子里的馒头,略微摇头,淡淡说道:“他们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做得太精细。”

      “我自小不爱吃馒头,为此常受父母训诫。后来经历得多了,渐渐没了挑剔的毛病,但绝对谈不上喜欢。”纪潜之掰了一块馒头,送进嘴里。动作虽然随意,却依旧透着一股子优雅。“师兄带我出逃时,手中拮据,我俩经常忍饥挨饿。师兄照顾我,哪怕身上只剩两文钱,也换成馒头给我吃,自己却水米未进。”

      傅明隐约对此事有印象。

      好像是在前往乐阳山途中,经过某个破烂村庄时,自己去换食物,而纪潜之遇见了赤鸦堂的追杀者。幸好自己回来及时,阻拦一场冲突。

      为了让纪潜之冷静下来,他当时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

      ——你该庆幸他没认出你,不然现在就轮到我收尸。

      ——真要送死,我不拦你。

      现在想想,这些话的确很刺耳。

      傅明还记得当时的画面。身形瘦小的孩子坐在屋檐下,狠命将馒头塞进嘴里。因为下雨的缘故,纪潜之脸上都是水,湿漉漉一片。

      “年幼不懂事,总觉得师兄太过冷漠,却不知道他的苦衷。长大后独自闯荡,吃的亏多了,终于学会辨识人心。”纪潜之抬眼望着傅明,“睹物思情,便有了吃馒头的习惯。让你见笑了。”

      傅明摇头,心里觉得不自在。纪潜之这番话,仿佛就是对他说的。

      吃完饭,纪潜之邀请傅明切磋剑术。理由是休养多日需要舒展筋骨,而傅明是个很好的练习对象。

      恰巧白枭来访,拿着一叠书信,似乎想要禀报什么,看这情形又默默闭上了嘴。

      傅明不清楚纪潜之的意图,出于安全考虑,他提议纪教主可以找明华切磋。

      “明华很忙。”

      纪潜之如此答道。

      白枭不吱声,看了纪潜之一眼。

      若不是因为教主连日不干活,明华怎会忙碌至此。

      罪魁祸首温柔笑着,一脸事不关己。

      “那就让白枭陪你。”傅明继续建议道,“白枭功夫比我好,打起来顺手。”

      “白枭也很忙,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纪潜之说着,淡淡扫了白枭一眼。

      白枭:“……教主说得是,属下这就告退。”

      傅明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白枭离开,只好接受纪潜之的邀请。

      切磋的地点还是纪潜之曾经住过的院子。之前夜里看不太清,现在再次造访,傅明终于看清院落全貌。

      墙壁倾颓,厢房破旧。庭院中央空旷荒凉,唯独一株红梅傲然挺立,绽放满树繁花。

      纪潜之站在树下,剑尖微微倾斜,指向地面。他向傅明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傅明没有磨蹭,握紧手中长剑,足尖轻点,冲向对方。剑刃相互格挡,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一招,两招。

      很正常的练习,没有攻击性也没有杀意。傅明本以为纪潜之要捉弄自己,或是借着切磋的理由,将自己痛殴一顿——毕竟几天前的夜里,就在这地方,他惹怒了纪潜之。

      当时的纪潜之,真正动了杀心,但还是放过他一条命。

      傅明知道,按照纪潜之的脾性,这事儿绝对不会轻易过去。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纪潜之的惩罚或冷落,但事态发展远远超乎意料。

      中毒醒来的纪潜之,态度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热情,温柔,极具包容力,简直像是被人冒充。

      为什么呢?

      傅明用剑挡住纪潜之的进攻,心不在焉地思考。

      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他?

      究竟有什么理由?

      又是一招,纪潜之力道过大,傅明被冲撞得连连后退,用剑尖支撑住身体平衡。

      他抬头望向前方,纪潜之依旧站在原处,垂手持剑。由于前几日的中毒事件,纪潜之的气色不太好,在满树殷红映衬之下,脸庞愈显苍白。可那双黑漆漆的眼眸,此时明亮如星辰,直击傅明心底。

      “无义帮的剑法,你终究没有忘。”

      纪潜之说。

      “原本我不敢信,现在不得不信。师兄,你藏得真久。”

      一声师兄,像利剑刺穿傅明心脏。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小心使出了无义帮的招式。

      作为外来人员,傅明对武功技艺并没有严格的概念,只能依靠角色设定的能力施展招式。无义帮的剑法残存在他的记忆里,稍不注意便会显露出来。

      糟糕……

      傅明稳住情绪,带着一脸茫然神色问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

      纪潜之缓缓走来,用手指拂去落在傅明肩头的深红花瓣,轻声说话。

      “师兄,别演戏了。”

      “我不是你的师兄。”傅明咬牙,侧身避开纪潜之的动作。他听见胸腔内激烈跳动的声响,砰砰,砰砰,像是有个人在用力捶打着里面那团柔软疼痛的玩意儿。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真不是他,别错认人。剑法的事,以后给你解释……”

      傅明无法再说话,只能抿紧嘴唇。固执而焦躁的感觉从胸口蔓延至四肢,顺着血液肆意窜逃,奔走呼号。

      “我不是他。”

      他最后重复了这句话,弃剑离开。

      纪潜之没有跟上去,只是盯着那个略显仓皇的背影,眼底涌动着复杂难明的情绪。院子里分外安静,偶有寒风穿过,带起一片飒飒声。

      “白枭。”纪潜之叫了这个名字,“你似乎有话要说?”

      从角落暗处闪出个人影,将手中书信呈给纪潜之,冷声说道:“北霄派等人已经解决绿林祸乱,再过几天,石永苍便会带人归来。赤鸦堂韩元那边,我们的人手现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动手。”

      “聂常海呢?”

      “武林大会时日渐近,北霄派事情太多,不能一日无主。聂常海暂时顾不到赤鸦堂,对我们的监守也有所松懈。至于夏川阁……”白枭眼里闪过一丝嘲讽,语气也轻松许多。“夏有天利欲熏心,越来越不知节制,甚至想要插手南边地界的生意。江湖上传言愈盛,不少人起了疑心,追责夏川阁是迟早的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纪潜之问。

      “为了获取夏有天的信任,我们让出很多生意,亏损数目不可小觑。教内一些人甚为不满,对教主颇有微词……”

      纪潜之听到这里,无谓地摆了摆手,态度敷衍。“这些小事你自行处理即可。谁管不住嘴,也不用再说话了。”

      “……属下遵命。”

      白枭应答着,身体却没有动。纪潜之拆开书信,懒懒读着纸上的字迹,嘴角始终噙着一抹轻浅笑容。冬日疏朗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不意增添几分暖意。

      白枭看了会儿,突然说道。

      “属下有一事不明。”

      她停顿片刻,没有等到纪潜之的回应,只好继续说下去。“教主中毒不深,为何那日特意安排,让路少侠前去照顾?”

      况且,那家伙没心没肺,刚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白枭看得清楚,简直按捺不住想揍人的冲动。

      更想不通的是,教主竟然心情大好,甚至将此人当作傅明,仿若魔怔。

      “路少侠并非故人,教主何以如此待他?就算两人再相似,终究不一样,教主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她记得纪潜之疯魔时挖掘尸骸的举动,这几天的反常行为,大概也是因为思念过甚自欺欺人。

      “人死不能复生,还望教主节哀顺变。”

      这番话说得恳切,但纪潜之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看完了手里书信,指间稍微用力,所有纸张瞬间化作片片碎屑。

      “人死不能复生……”他喃喃自语着,侧过脸来,神情略显困惑。“那是谁规定的?”

      白枭语塞,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她抬头望着纪潜之的脸,从微笑的眼眸到餍足的唇角,看着看着,心里突然生起某种可怕的寒意。

      ——这个人是清醒的。清醒的,疯子。

      “师兄就在这里,就在此处。以前我常以为自己错认,可我辨识天下易容,何曾错看一人?”

      纪潜之笑着,神情温柔容颜如画,从嘴里吐出的言语却充满执拗气息。

      “世人以易容改换身份。而师兄,只是换了件皮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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