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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牡丹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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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和阿娘死于一场瘟疫。那一年,我十三岁,春暖花开的仲春,阿娘先走一步,阿爹卧在床上,一双温柔的眼睛好像只剩下两个黑洞,脸庞也枯黄得看不出一丝生气。
他把我委托给管家爷爷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好,见我哭,只抿着苍白干燥的唇瓣,想说什么,可我听不清楚。
月尾,阿爹还是去了。管家爷爷不知从哪里收罗到一副桐木棺材,将阿爹阿娘葬在后山的桐花树下。烧了很多很多的黄纸,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
那天夜晚我睡得很沉。
瘟疫还是没有得到根治。
府里死了好多好多的人。有一天,管家爷爷也去了。可是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我所看到的,麻木不仁,春也不盎然。
每天都有好多的人离开,他们从府上带走一样又一样的东西。最后,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丫鬟四喜。
有一天我发烧了,这是瘟疫带来的病。眼见那么多人人离开这个世界,我害怕我会一天比一天没有生气。我害怕只要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来了。
有一天,我挣扎地睁开眼睛。
发现,整个双叶镇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而我离死也不远了。
就在我完全放弃希望时。
有马车铃铛敲着清脆的声音经过,以及人的声音。
“唉,不会吧,这个镇子上的人都死光了?”
没有,还有我。
我倚着门,稚嫩的手用尽力气地敲打着门。手青紫,又红赤赤。
一道如华丽如锦帛,骄傲而自信的声音,不大不小,传入了耳朵里。
“临波,你最近喝酒喝多了,把脑子也喝蠢了。那儿不是有一个小姑娘。”
我使劲不让眼睛阖上。只望前看,迫不及待地想到看到声音的主人。然而温暖而刺眼的光线阻挡了我,头一晕,坠入了黑暗之地。
身上的伤痛,使我从沉黑里醒来。干渴的唇起了死皮,我遵循着内心,“水……水……”
有一只手满足了我的需求,我贪婪地吮吸着杯中水,即便被噎了几次,“慢点,小姑娘,又没有人跟你抢。”揄悦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响起,那一刻,我有点脸红。
不过幸好的是,我现在脸黑不溜秋的,就算脸红也没有人看得到。
我眼前的一切,有点不真实。
这架华丽如屋舍一样齐全的马车里,一双瞳色淡灰的眼睛扫过我,短短只有一霎。而我的目光却集中在面前的少年身上,他蜜蜡色的手里端着茶杯,阳光爽朗的脸庞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认真地盯着我。
“镇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他语气是肯定的,听得我有些酸涩,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他手忙脚乱地替我擦眼泪,“别哭啊,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在我面前流泪。”
“噗……”毫无征兆的笑声,少许风流,然而在那时,我只觉得轻佻,蹙起了眉头。
“小姑娘啊,临波不会说话,你可别恼他。”仿佛曾在何处听过,便再也忘不了。这声音就如国色天香的牡丹一样出众。
“我不叫小姑娘,我有名字的——柳絮。”我费尽了力气说出这句话。
“柳絮才高不道盐。好名字。临波,你家可以好好记住人家姑娘的名字了。哈哈哈。”
“公子,您可别开我的微笑。”少年恼羞成怒。
他懒散地支颐,长发披在身后,丹唇含笑,手里摆弄着一把纸扇。面前的莲花陶罐里沉出袅袅暖香,旁边陈列的糕点干果让我咽了咽口水。
而马上随之而来,咕噜咕噜的声音。
好心的临波扶我靠着车壁,把糕点的盘子端到我面前,“柳絮姑娘,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垫垫肚子。进了城,我带你吃大餐。”他眉飞色舞地说着,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亲人,眼睛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那位被他称之为公子的青年,目光落在车窗外的青山绿水。
好久没有饱腹过,有点难受。我喝了一杯清芬可口的茶,觉得所有的苦难都好像在这片温暖的阳光里消失不见了。
进了城。公子包了客栈里的天字号房间。叫老板娘替我买了几身衣衫。粉妆阁里最新的款式,鹅黄,浅葱,淡粉,水蓝。在老板娘的帮助下,洗了身子换了浅葱色衣裳,梳了双垂鬟。
一身清爽,也累得够呛。睡了一觉后,临波在房间里叫了山药鲫鱼汤和小米粥。
“临波哥哥,公子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小絮。”他咳了一声,“公子他去春风楼了。我们吃就是,不用理他。”
我喔了一声,好奇道:“春风楼是什么地方?公子他去那里干什么?”
临波夹了山药给我,“小孩子家家的,别管那么多了。赶紧吃,一会儿我带你看大夫去。”
我瘪嘴。那肯定不是一个好地方。
看了大夫,买了药。我身子已经好得多了,于是央求着临波在街上逛逛。买了冰糖葫芦,吃了半碗桂花藕粉,捏了糖人,看了风筝。
经过石头桥,桥下清水映卵石,青青畔边草,亦有大颗高柳绕水生着。时已暮春,柳絮处处飞。人肩头,发髻里,嘴唇边,都有这白绒。
春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临波折了柳枝给我,我甜甜一笑。
当夜,公子未归。
公子是洛阳人士,武林世家。
姓沈,行七。
洛阳的沈家特别大,有一次我都差点迷路了。住了一个月后,公子让临波带我去兵器行挑一样兵器。
其实,我到府里就知道了。我必须得学着用武器,这个在阿爹嘴里热血沸腾的江湖,在阿娘口中儿女情长的江湖,从来都是以鲜血铺张的世界。
我不想成为公子的负担。
我不想临波一直担忧我。
所以,我要自强。
我选了一柄晶莹雪透的弯刀。
名雪魄。
它轻盈而锋利,简直就是为我而造。
我十六那年,刀法已经出神入化。即便是在俊秀辈出的洛阳,也占有小小的名声。
临波跟在公子身边,陀螺似的周旋于四地,见了面,免不得向我抱怨。“小絮,知道我这么大还没有一个相好的吗?就是公子害得。一年四季都不消停地,我就没有在一个地方呆过三个月。”
我捂嘴偷笑。
“我说,你们又在我背后说什么呢,真是越来越不把我这个公子放在眼里了。”
声音透骨的华贵,我开心地跑出去。
“公子,你回来啦!”
公子摇着夭灼碧桃花纸扇,淡红的唇上撇出一个风流笑,淡灰色的眼睛仿佛吸着光。刺金反绣牡丹的华纱重衣穿在身上雍容华贵,雪玉冠戴鸦青发,若风流贵公子。
“小絮,想我了。”他伸手,给了我一个浅浅的拥抱,安慰一个孩子一样,我隐隐有些失望。
“可不是,公子你大半年没回来看我。”说着,居然觉得有些委屈。
公子笑了笑,“可不是,委屈了我们的小絮。”他从袖中取了镂空雕花小盒。“这不,我特地买了礼物朝你赔罪。”
我迫不及待地接过,打开盒子,水蓝色的耳坠仿佛流动着水光,满心欢喜地道了谢。坐在菱花铜镜前,怀着少女的心思打扮了老半天,才去了大厅。
谁知,一位高髻宫装丽人,温柔如春水地坐在公子面前。那一刻,心都凉了。
“小絮,她是步飞鸾,我的未婚妻。”
她笑了笑,“你就是柳絮姑娘。”
只记得我嗯了一声,便沉寂了一顿饭。后来,再也无半分旖念。一心只把公子当做主子和哥哥看待。
怎么也不想,就在一个月后,堂堂的灼然世家沈家居然被人血洗。
临波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我和公子回来。
那一天,公子看着满天的红霞,一双淡灰色的眼睛也赤红一片,一向华丽的声音,低沉沙哑。
“我沈七此生,不灭血薇楼,誓不罢休。”
我抱着临波冰凉的身体,哭得惊天动地,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
“小絮,沈家只剩下我们了。”公子喃喃道,手中紫电剑插入了黄泥中,院中牡丹魏紫,染上妖红,诡艳无比。
沈家失势,被血薇楼灭门。世人不知还有一个沈七。三年,洛阳城头的细柳树弯了腰,水仙子步飞鸾都为芙蓉城主又添一丁,也足够青涩少女长成清艳的女子。
沈七改名易姓,殚精竭虑地经营着琴剑山庄。在短短三年内,使之成为中原三剑势力之一。其中多少辛酸,我一路陪他走过,在这寂寞的江湖里相濡以沫。
“小絮,今年你十九了吧!”喝酒的他问。
我愣了一下,“五月十五的生辰,便十九了。”
他捂着眼睛,倒在牡丹花丛里,白衣微敞,风流透骨。“是我耽误了你。小絮,你有没有想过,放下手里的雪魄,在洛阳买一座不大的房子,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做做饭煮煮菜,午后晒晒太阳,就这样简单地过一辈子。”
我确实心动了。但如果那个人不是……你,一切都没有意义。抽了他手中的杯子,我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样悠闲的生活,很难。”
他自嘲一笑,“也是。”突然,他的眼睛特别地亮,“小絮,我希望你过得幸福。”
我看着他颠颠倒倒地走着,穿梭过一片盛开的牡丹花。不由苦笑,沈七,不要一次又一次拒绝我。有一天,我彻底绝望了,便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近年来,血薇楼的动作越来越大。狂妄自大地灭了洛阳好几个世家,引起了武林世家的一致对外。
琴剑山庄虽然新建不过三年,但是也颇有美名。所以也接到了三剑五家的邀请,一同剿灭邪道血薇楼。
头天夜里,沈七找我喝酒。酒是极好的醉花雕,伴着一碟花生米,洛阳的几样小吃。月色满轩白霜,琴声大开大阖。沈七弹了一曲又一曲,弹得九重夕流琴都断了一根弦。
我心中徒然而生不详之感。
醉后,仿佛听到耳边一声长叹。
第二日,艳阳高照,我朦胧睁开了眼睛。
心里打了个咯噔。
唤来弟子。已经是午时。而他们早已经出发了好久。我咬着牙,披衣起来,快马加鞭,赶往长安血薇楼本坛。
我到时,只见大片大片的暗红细流蜿蜒成河,血薇楼在三剑五家的联合下土崩瓦解。
所有的人都对我说节哀。
沈七的尸身都已经冰凉了,九重夕流染着暗红色的血液,他修长而白皙的手指轻按着琴弦。而嘴角居然还残余着淡淡的笑容。
是大仇得报的欣慰吗?
我抱着他,不知为何一丝眼泪也流不出来。
五月,昭告天下,雪洛阳沈家之耻,振琴剑山庄之名。抱回了他的遗腹子,取了单字“振”,盼他振兴洛阳沈家。
第二年,九重夕流断弦,我费了好大力气补好。却意外从琴中匣里发现一封信。
览罢,泪流满面。
当时,牡丹偏自占春风。想起那人醉卧牡丹,不着调地道:“小絮,你有没有想过,放下手里的雪魄,在洛阳买一座不大的房子,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做做饭煮煮菜,午后晒晒太阳,就这样简单地过一辈子。”
原来,从来就不是我痴心妄想。
可惜,都已经晚了。
END 2018.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