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回时》君莫思归

148、衣带相思日应缓(下)

　　高挑空阔的大殿内灰色纱帷捶拢,日夜里香烟缭绕,巨大的玉版卷帘遮蔽了四下天光,绘彩错砌的巨大宫柱伫立四角,并没有过多装饰布置,宫灯高低错落的悬垂着，唯有几盏亮着灯，四壁明晃晃的,只见到殿中央供奉着一座巨尺神像,供台上点着烛火,在明灭的光影下,神像的面容依稀可见.

　　整个宫殿里十分静谧,仿佛并没有人在。

　　“吱嘎”一声长响,宫门从外被人缓缓推开,午后阳光泼洒进来,照入这幽寂的深殿,一束束的光芒里尘舞飞扬飘旋。

　　几名宫人抬着一个矮几放置到殿中的神像前，一应布置妥当后，这才又足下无声的退了出去，殿门合上，大殿内又重归昏沉。

　　烛光幽蒙，四下晦暗，静如深渊的大殿里蓦然响起清脆悦耳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十分有规律。背靠神像供桌倚坐在地的元承晟抬起左手，迎着淡淡烛光，那手削廋白皙，手背上青筋凸起，清瘦的仿佛握不住一支笔，他将中指凑到唇边启齿狠狠咬下，猩红的鲜血霎时漫入齿颊，咸腥沿喉一路入腹，唤醒了沉睡在体内的蛊虫，胸腔里一时灼热如火在烧一会又如被冰锥刺入，冷的彻骨彻寒。

　　神像供案前的小几上，一副棋秤，黑白子各放两端。元承钧盘膝而坐，手中黑子白子不疾不徐的起落，缓缓布置出一副棋局。

　　“这一局，你可还记得。”元承钧指尖挟了一枚白晶旗子，单手撑桌支颐，仿佛自言自语，又似在对着谁说，预料里的得不到任何回应，他薄唇牵动，一丝莫测笑意绽在唇边，“记不记得了到如今也不重要了，今日里一切都将有个了断。”

　　宫纱垂帷的后头，一袭轻裳人影缓步踱出，走到棋秤的另一头，撩袍盘膝坐下，一手取过桌上掐丝珐琅盒中的一枚黑晶棋子挟在指尖，眉眼略抬，眸光淡淡的望着对案而坐的元承钧，缓缓启齿，“当年的这生死局，我从未忘记过。”

　　那日云霄宫大火，他费尽心机的将他从浓烟火海里救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安置在自己寝宫里，留了心腹侍从看守照顾，待到宫中为已逝的王子和公主设祭治丧之时，他才寻隙将人送了出去，藏到了谁也料想不到的地方。为他治过伤的太医曾说，毒烟灼火熏坏了他的嗓子，从今晚后他可能都开不了口了。

　　那金声玉润的好嗓子，唱着北曲的时候如凤凰鸣叫，声振林木，十分悦耳好听，可惜自此以后再也听不到这般好听的声音了。元承钧觉得有些许遗憾，但对于留得一息尚存，能有命活下来，这失声也就算不得什么了。然而此刻听他蓦然开口，音色与往日一般好听，倒是颇为意外。

　　“你的嗓子好了？”元承钧指尖缓缓摩挲玉子，眸光波澜不兴的望着面前的元承晟。

　　他却并不回答他，目光落在面前黑白子交纵的棋盘上，指尖的黑子在棋局中落下。于棋道上来说，他从小受当世大家点拨，自身又极具悟性，下棋落子的风格十分厉辣果敢，便是在北齐朝中也是鲜逢敌手，先王曾夸他步棋织局，百步千算自在心中。然而元承钧下棋却是与他不同的，诡谲且多变，常有人出乎意料的举动,便是他的风格，如他的人一般，让人难以揣摩，并不为先王所喜。

　　那日这局，他是有意容让了他几分的，与他缠磨厮斗到了局尾，断在了那一子之间。

　　“你终于不让我了吗？”元承钧看着面前棋局，手中玉子轻敲棋盘，唇畔一丝笑似讥讽又似调侃。

　　“若早知今日局面，当年我就不该救你离开宛城。”元承晟抬起眼望向面前悠然靠坐棋案的北齐君王，眼中杀意瞬息闪没。

　　他是被先王后抱来的养子，也曾被温柔相待过，直至后来她诞下亲子，眼中便也再容不下他这个养子。待到日后，他羽翼渐丰，她便已经料到往后他终将威胁到她的亲子，她的杀心起的毫无预兆。趁他前往宛城办事的时候，调开他的心腹，在宛城设下伏杀，假借贼匪流寇之名将他这个不受宠的王子早早处置了，未尝不是干净利落。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布局，却因为一子错而满盘皆落索。是他早一步差人前来通风报信，这才让他有了时间将计就计，以替身假死脱困，在暗处调查出幕后主使。

　　即便他已经知道了是她再也容不下自己，然而表面上他依旧恭敬孝顺，为他这个养母效着犬马之劳，直至那日云霄宫大火，终于能将恩怨皆负。

　　元承钧笑了笑，手中白子在棋局中落下，不置可否的扬了扬眉，“你性格优柔，注定成不了大事，即便当年没有你的通风报信，你以为先王后便能杀得了我吗？”

　　“呵，是，我是性格优柔难成大器。”元承晟冷笑，拈在指尖的黑子被他掐入掌心里，一字一句切齿吐出，仿佛恨得不能自已，“你倒是手段狠戾乖张，也没见你守住北齐江山。”

　　“啧……”元承钧见面前棋局几乎已经难以挽回，遂意兴阑珊的将手中棋子丢回盒子中，见面前的人因为恼恨而涨红了脸，不由微微一笑，“你小时候那么可爱，如今反倒这般牙尖嘴利，仿佛两个人似的。”

　　他轻轻浅浅的一句话，蓦然勾起了他的回忆，齐国王室子嗣凋敝，他只有这么一个亲兄长，从小伴着他一起长大，只记得他的温柔他的好，他也曾手把手教习他写字作画，弯弓射箭，诚然他的字画和文采也是相当出色的。也还记得在大雪纷飞的冬季，与他搀扶着在厚过足膝的雪地里走过……往昔记忆里的兄长，只有美好。可如今，却只剩下了满目疮痍，一切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元承晟沉默下来，大殿内一瞬静寂，时光仿佛变得无边漫长……

　　良久后，才听到他一声叹息，似是无奈，“若早知兄长意在王位，我自当愿意拱手相让。”

　　元承钧双手撑膝，自桌案前起身，远远的似乎已经听到殿外宫廊上有足音纷至沓来，他低眉望着桌案前另一端木然坐着的元承晟，眼中神光变幻，口中却道：“你的意愿算得了什么，先王和王后决计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他顿了顿，侧过身，望着面前巨大的金身塑像，左手掌中一串菩提珠被他缓缓摩挲在指尖，“只是这齐国王位坐来也并不舒服。”他喃喃低声，仿若自言自语，“若如今齐国在位的人是你，或许也落不到现下这般田地。”

　　元承晟望着面前君王挺直的背脊，这绝不怂塌半分的肩背承担了这个国家数万里的锦绣江山，数百万的黎民生计。无论是当初与晋国结盟，还是之后出兵青州，全是他孤注一掷的决定，成王败寇全在这翻掌覆手之间。若说他有错，元承晟倒是觉得未必，即便自己身在此位，不见得齐国就比如今要好多少。只是世事难料，人算总不如天算。

　　他将手中棋子轻轻放回盒子内，扶案起身，目光扫过面前棋盘，黑白子绞杀激烈已至尾声，白子颓势显现，几乎没有回圜的余地，是白子必死之局。

　　“以前王兄从不信神佛的。”元承晟抬头仰望面前神像，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相，只是个普通的男子，胡服裘衣，面貌威武，他嗤笑，“不伦不类的。”

　　“什么神佛，不过是用来牵制住人心的小把戏而已。”元承钧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随手取过案台上的素香，点了三支插在了供案上的香炉里。淡淡香烟，袅袅飘散，“宫外我已经安排好人马，你走吧，我就不送你了。”他负手身后，菩提珠的半截丝穗垂在袖外，他语声冷淡，“天地海阔，自有你的去处。”

　　元承晟却并不领情，反而冷笑连连，“我若想走，当初有人带我离开深巷的时候，我多的是机会。”腕上的伤痕早已愈合,此刻仿佛又有痛意袭来,就如那日筋脉尽断时,痛入骨髓,让他额角渐渐渗出冷汗,双手遏制不住微微颤动。

　　元承钧听他一番说辞，面色略有动容，目光却不偏不倚依旧仰望着神像，指尖菩提珠缓缓拈过，又听他说：“我可一点不想错过王兄的结局。”或成王或兵败，他的所有一切，他都想要亲眼目睹，“那时我还在想，若王叔借我的名头树帜勤王，王兄又当会如何？可王叔到底没有，倒是让我意外。我也曾认为，王兄不会容下王叔，毕竟王兄弑君杀亲也是做惯了的，可王兄却不曾下手。”

　　“因为，他才是我的父亲。”元承钧眸光偏转，看着面前神情遂变的元承晟，淡淡说道，神色无悲无喜仿佛无关痛痒，“我并不是先王的亲子，也不是你的亲兄长。”

　　惊诧过后，他却平静下来，“原来如此。”也难怪英郡王即便有他在手，又有数十万大军，也不曾想过窃据这江山半分，甘愿俯首称臣，为他尽忠。

　　如今一切揭开，那些曾经过往，似乎也不怎么重要了，“今天，该有所了断了吧。”他轻笑出声，话语意味深长。

　　元承钧淡淡睨了他一眼，只听殿外传来禀告声音，“皇都使节请见。”

　　元承钧大袖一拂，背向神像而立，目光望向殿前，看着殿门徐徐打开，左右是齐国侍者，扶着木框。当先跨入殿中的人，一身紫衣轻裳，长发束绾，两手空空而来。

　　直到她从光影下走出，元承钧才看清她的面容，姿丽姝艳，容光清绝，这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凤朝卫国长公主，以己之力设计领兵夺回青州而后反攻乐岭，又在泸州一战重创倚天骑助季显跨越过了那条天堑。

　　“长公主殿下。”元承钧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看着她身后宫门悄无声息的闭合，殿内昏暝，只有些许烛火幽幽照亮此间。而一旁元承晟在看到她的时候，却微微变了脸色，眼中诧色一闪而逝。

　　洳是凝视着神台烛火下的齐君，眼波深深，静如止水，淡淡道一句：“本宫如约前来，不知齐君可有备好降书。”

　　烛火倏忽跳动，愈加显得他妖冶容色似暗夜鬼魅般美而邪，这让洳是想起了多年前，在雾影台前曾遥遥望见过他，那时的他红衣伸展，容色瑰丽，美而近妖不似凡人。

　　“降书自然已经备好，只是本王倒是没料到长公主殿下竟然能亲自前来。”元承钧语声悠悠，负在身后的双手间菩提珠被缓缓拈动。

　　洳是似笑非笑的望住他，眼风不动，脚下趋步朝他走近，“本宫前来，岂不正遂了齐君的意愿。”

　　元承钧眉梢微挑，将她泰定神色收入眼底，唇畔一朵笑容愈发显眼，“长公主果然胆色过人，倒是让本王佩服。”

　　洳是在神台前五步之外停步，眸光扫向那座神像，眼中由始至终都是漠然的，仿佛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不足以让她牵动心神，哪怕是这座不伦不类的神像。

　　也只是扫了一眼，洳是目光转回，依旧落在元承钧身上，眼中如有寒渊，神光冷冽，“即便此处是龙潭虎穴，本宫也自当如约前来。”

　　“妙极。”空旷静寂的殿中响起他的鼓掌声，三下乃止，元承钧拊掌沉沉一笑，“皇上有长公主这般助力，何愁江山不能一统。”在他半真半假的说辞间，他大袖一拂指向神台供案上放着的一卷帛书。

　　洳是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未有半分踯躅的上前就取过卷帛，解了细绳展开后当即阅读起来，蓦然间耳旁响起不寻常的水流声音，绝不应该在此处出现。

　　洳是才扫了几行，眸光抬起望向元承钧，目露狐疑，虽然早知道这次前来必定会发生不寻常的事情，然而到底齐君会怎样，她也说不准，若齐君只是想生擒她用来威胁中都大军，她倒是一点不怕，以她的功夫也没几个人能阻拦得了她。

　　然而此刻看齐君的态度，似乎并没有这个想法。

　　待到流水声愈加急促了，洳是才发现不对劲，鼻尖火油的味道愈来愈浓烈，烛光照不到的殿中地上有隐约的特殊水光粼粼波动，交织成细密的纹路。

　　洳是不疾不徐的将手中帛书卷起，漫不经心的浅笑道：“那么好的一座宫殿，烧了岂不可惜。”

　　“若有长公主殿下殉葬，那是一点都不可惜了。”他终于换去倜傥笑容，眼中露出森然杀意，然而他的瞳仁深处却有蓦然迸出的绝望和疯狂。

　　话还未落下，悬垂在殿中的宫灯却一盏盏的跌落地上，丝绢里的火烛倾倒在灌满火油的浅渠上，倏然点燃了无数条火龙，在宫殿内漫延开来。

　　洳是在火油烧过来的时候已经几步往后退却，一条火焰墙幕将她与面前的齐君隔开，烈火舔舐上殿中帷幄纱幕，火势愈演愈烈。

　　既然他布下此局引她前来，自然不会轻易让她从宫门前走脱，洳是却并不急切，冷声道：“若本宫葬身此地，怕是邯兆黎民百姓都将为本宫陪葬。”

　　他却并不为所动，反而笑了，竟似笑的十分愉悦，“皇上是要作明君的，明君又怎能屠城杀民呢？”

　　洳是微微蹙眉，抬头望向宫顶，火势攀着宫梁快要烧到了顶上，周围温度骤升，仿佛身在熔炉里，洳是微微运功。

　　隔了一丛火幕，元承钧看她脸色间的细微变化，心中愈发添了畅快，眼中笑意疯狂扭曲。早知道她功夫不同寻常，自然是为她备好了化功抑力的素香。此刻身在火海，她功力全失，宫中周围早就作下安排，不会有人能救她逃出生天。

　　洳是握紧手中帛书，一手抚了抚胸口，双目闭了闭，再睁开的时候却望向了神台旁的了另一个人，她缓缓启齿，语声柔了几分，她问，“你愿意再跟我离开这里吗？”

　　立在暗影里的元承晟抑低了一声叹息，几不可闻，“当日多谢你们将我救出深巷，也算让我见到了几眼外面的天地世界。”那玉润般的音色与洳是当初听到的完全不一样，让她愕然了一瞬间，火焰腾升扑跃，让她几乎看不到幕火后的人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声音透过火焰而来，渺然似天音般好听，“我很累了，就让我留在这里吧，生于此地也终于此地，挺好的。”他的话音里似乎还有些微如释重负般的笑意。

　　洳是紧抿了唇，身边灼火热浪扑面而来，她抬头看向宫顶，见到顶上几片瓦砾被人掀开，一根长绳从上面垂下，长绳一端落到洳是面前。洳是一手握住绳子，目光再次看向丛丛火焰里，然而什么也看不到了，焰火烧的炽烈，浓烟四溢熏的人忍不住要垂泪，再也不能多耽搁了，洳是攀着绳子而上，攀至宫顶时，有人伸手递出，将她一把拉了出去。

　　在轰隆声里，一根宫梁倾塌，掠起油火飞溅，元承钧依旧挺直了背脊站在神台前，神色庄重，目光凝在面前的焰火里，一落星火流坠沾到他的广袖上，他也仿若无觉，他喃喃低声：“先王后的谥号是孝慧显仁慈王后，棺椁已经扶入王陵。”

　　曲坐在地的元承晟仰目看着宫梁倾倒，火焰铺天盖地而来，就如那天在云霄宫中，亦是这修罗般的场景，然而此刻他再也不会骇怕绝望，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他看不到他，只回应了他一句，“多谢，哥哥。”没有回应，周遭只有火焰灼烧木梁的噼啪声。

　　夜隐幽攀在宫顶上，将洳是一把拉了上来，见她安然无恙，不由舒了口气，“果然齐君没安什么好心，若此刻前来的是季显只怕是难以走脱。”

　　洳是神色凝重，掌中帛书被她捏出皱痕，“真是被你料中了，北齐怕是不能全部拿下来了。”

　　“齐君的降书有问题？”夜隐幽不由蹙眉。

　　洳是看了眼手中帛书，眼中滚过阴霾，恨声：“他即便是死降也不肯给皇上一个安稳。”

　　灼火浓烟从宫顶的这个开口处涌出，大火肆烈漫延，远眺看去已经有宫人推着水车前来救火，夜隐幽拉住洳是手腕，道：“先回大营再说。”

　　洳是点了点头，与他一同准备翻下宫顶，蓦然间从脚下的宫室里传来歌声，一首北曲，唱腔婉转，空灵之音随风袅起，随烟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