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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筝弦裂(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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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不能再犹豫了,王上早有收拢边军的打算,此刻我们戍守国疆尚有军权傍身,待有一日军权被削,怕是我们高氏一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高仲双目赤红,因气急而胸口喘息起伏不定。
昔年,高太后权倾朝野,将二十万边军军权授予元夙,将他远斥在边关戍守,看似责罚实则保护。直至高太后驾薨,先齐王重掌王权,也并未来得及将军权收回。到如今,这边军二十万大军也不受君王挟制,是齐君的心头之患,迟早有一日要被拔除干净。
高仲见元夙负手立在窗下,仿佛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下一横,“宗室里多有人对王上不满,此刻我们有那人在手,树旗立帜,名正言顺的回攻邯兆。恰此时,倚天骑上将正在泸州,泰半精骑都在对峙中都大军,齐王手中可用部将王爷是知道的,怕是无人能与我们一较高下。”他顿了顿,见元夙终于转眸望了过来,英俊的容貌并未因为时间而多添风霜。高仲咬了咬牙,眼中凶光毕露,“只待王爷直取邯兆,杀齐君而代之。至于那个人,届时,也不必再留!”
元夙望着他的目光转回窗外,廊外梧桐碧影深深,依稀让他想起高太后寝宫前,左右的夹道上也是种了许多高大的梧桐,静阑无人之际,月夜流光。每逢在宫里觐见完太后,他便最喜欢在这梧桐树影间闲踱慢步。
那日是太后寿辰,夜宴上他多喝了几巡酒,有些许的薄醉,宴罢后又去了太后寝宫,太后拉着他絮絮的又念叨了他许久,直待离开时早已漫天星光璀璨。
夏暑酷热,夜下的梧桐树林间却凉风习习别有幽致,许是多喝了几杯,实在有些燥热,他微敞了衣襟漫步在宫砖玉石铺就的小道上。太后喜静,身旁只有几个老仆常侍左右,这处寝宫鲜少有宫人来往。他却在长道的另一头看到她娉婷举步,缓缓走来,月色下的她美艳非凡,身姿窈窕,举步间婀娜多姿。她还穿着为太后献舞时的裙裳,薄纱清透,轻如霞雾红如烈焰。
欲孽焚禁,爱恨辗转……她是被人献上的舞姬,也曾以扇舞名动北齐。她说多年以前曾于一次宴上见过他,彼时一曲刚才落罢,还不及谢幕下台,便有几个放浪的公子哥出言不逊,言语轻佻无礼,而她只是个身份卑微的舞伶,根本也无力反抗。是他挺身回护,解了她燃眉的忧患。自此以后,她便一直记得他,可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族公子,而她只是低在尘埃里的一朵小花,对他,这一生只能仰望。
当她伏在他身上的时候,断断续续的便是说着这些过往,听在他的耳中那婉转的音色,撩拨起心中起起伏伏的绮念,然而她话中说的那些事,他却早就不记得了。
而后他时常入宫陪伴太后,在那梧桐疏影里,也会有这么一个女子候着他,与他共同沉沦。
之后的一次夜宴献舞,因为她跳舞时的婉转形态肖似年轻时候的王后而获宠于先王。他要悬崖勒马,与她斩断纠葛,而她听着他决绝的话语只是泪流满面。
可是与她的私情终究还是瞒不过高太后,为避先王责难,高太后授予他二十万边军军权,将他远远遣开。他虽远走王都,可总有消息会传入他的耳中。
自他走后,她就发现怀了身孕,而后十月怀胎诞下了一对龙凤胎,舒王后将小王子抱走后,便将她以一杯鸠酒给毒杀了。
再然后呢……那个孩子,自己一步一步踏着刀山火海,步履维艰的终于走到了今天,君临天下,将北齐江山握在手中,再也不用屈跪人前,受人冷眼。
元夙沉沉闭目,良久无语,只待高仲急不可耐的又唤了他一声“王爷”,他这才缓缓睁开眼,“你去准备一下,我们送他入王都。”
他说的平淡,倒是让高仲一时踌躇,那人虽是奇货可居,或杀或留都有个明确的目的,而此刻英郡王却要送他回邯兆,这般所为让他完全捉摸不透。
“王爷……这是?”他疑惑着开口。
元夙眼底有些黯然,只道:“你按我的吩咐去做便是了。”
高仲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应命退下。
已过了数个日夜,一纵骑队护着一辆骈车奔驰在宽阔的官道上,夹道两旁一边是高山峻岭,石壁深高,幽深邃密,里面林障秀阻,人烟罕至。而另一边,则是奔流不息横贯南北的澜江。
此刻,天边映满了晚霞,元夙盘算着入暮前应该可以赶到下一个驿站。
忽听一声尖锐鸣谪,眼前一道银光乍现,刚劲的破风声呼啸过耳畔,铁矢金钩一击掀翻了奔骑在他身旁的一个侍卫。
元夙心下悚然,完全没有料到眼前的杀机,在这瞬息里,又有几箭破空袭来,身后数名侍卫又被射落。
“有埋伏!”元夙抽出挂在马鞍上的长剑,一手勒马,高声一呼,如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望向箭风来处,已然窥得了蹊跷,箭头的银光在密林里倏忽闪过,他料想埋伏此处的人应该不多,否则只要落下箭雨,他们这一纵骑队怕是要折损大半。
“留一队人,其余的随我来!”他一声令下,手持长剑当先策马冲入林中,随行诸人都是从他军中挑选出的好手,一路跟随他至今十数载,此刻更是纷纷提剑在手,寸步不离的护着他。
一辆骈车停在原处,留了十数人策马围在车旁以作保护。有几个人下马扶起被射伤落地的同伴,将他们移到旁边岸堤上,元夙领军的杀伐声已远,此地仿佛又安静下来,只是那些马儿似乎有些焦躁,蹄子不停的刨着地面,鼻中呼呼的喷着气。
骑卫心下有些奇怪,都在安抚着坐骑。却听“啪”的一声裂空响起,忽见一人从旁边密林里急速掠出,手中一根赤练鞭疾风催雨般挥出声势,长鞭如灵蛇一样缠上一人脖颈,猛地将他拉扯下马,待他长鞭收回,那个摔到马下的人也立刻没了声息,脖颈扭出诡异的弧度。
余下众人从惊变中回过神,迅速整饬队形朝来人攻去,原以为是一处调虎离山,却没想到来的只是一个人,更是不用面巾覆脸,身后一头红发如焰火灼燃,他如此坦坦荡荡不怕以真面目示人,怕是手下不会留有活口了。
在思忖间,他又是一鞭挥来,冲在最前面的那人立时被他拽落下马。众人挥剑斩到,他足尖一点,人凌空跃起,一脚飞踹上奔近的马脖子上,借势一个高起飞跃,马儿被他踹的翻倒在地,他长鞭凌空一挥,破出惊人的声势,一下子将骈车前的双门给劈成了碎木条。
车内坐着的那个人,神色不动仿佛十分平静,眸光望向他的时候仿佛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也终于让他看清了他的容貌,美而近妖,那脸庞轮廓依稀有几分他的影子。
他唇畔勾出一丝冷笑,手中长鞭急抖而出,直刺他心门死穴。他看到了他毫无掩饰的杀意,却又仿佛并不在乎,只安静的坐在车内,端的纹丝不乱。
长鞭没有触及到他半分,却蓦然卷上从旁斜出的一柄长剑上,生生被遏制住了气势。
兰炎一眼认出了那个半路杀出的年轻男子。面若冠玉,耳上串着银环,脖子上盘着的那条赤目白蛇与以往相比也没长大多少,只是蛇身通体透着淡淡玉润光泽,仿佛是上好的羊脂玉。兰炎咬牙冷笑,麓山里的时候鳞宫天塌地陷,他以为这位巫祭祀身受重伤后应该早死在里面了,没料到今日居然又来碍他大事,看来到底是小瞧了他。
脑后有刀风袭来,兰炎只略侧了身,手中长鞭收回,返手卷上身后即将劈至面前的长剑,那几人不查,手中长剑被卷噬脱飞了开去,一鞭子结结实实的挥到胸前,将人撩翻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趁着这间隙的空挡,男子手中长剑横出,直刺兰炎门面。兰炎头也不回,抬手就用双指接住刺来长剑,内劲催动,双指一错就将那柄钢浇铁铸的长剑给生生折断,他手腕一转,双指间的断刃眼看袭向面前男子。
男子心下一惊,当初在麓山里他全靠施展虫蛊之术才能将他完全压制,若单论功夫,自己未必是他对手。就在男子思量间,脚下已是几个退步。而面前兰炎勾唇冷笑,眸光一转的时候男子才发现不对劲。兰炎手中断刃作势是要袭上他的,然而转眼间,他手中断刃飞出,所指之处赫然是坐在车内的人。
男子当即想要去回护,可自己已经被逼退至车厢侧后头,想要去救显然是来不及了。坐在车内的人,眼睁睁的看着银光即将掠至眼前,这一剑若是刺到,便是十死无生,而他依旧无动于衷,仿佛并不在乎生死的样子。却在猝然间,斜里飞出什么东西,硬生生将那挟裹内力的断刃打偏,“咄”的一声扎上车厢木框,车内的人眸光低垂,看清了那柄落在车前的檀扇,扇面微微打开,扇底坠着流苏。
正当他思忖间,有人影倏忽在车前闪过,将丢掷在地的檀扇捡起,趁隙望了车内一眼,见他安然无恙,这才转开了眼。而他一直泰定的眉眼,在看到她面容的时候,终于有了些微动容。
竟然是她……
兰炎见到来人,眉头略蹙,原本绽在唇畔的冷笑逐渐化无。心下已经有了几番计较,她的功夫身手自己是领教过的,如果说巫祭祀不是自己对手,那面前的女子其功夫境界怕是自己望尘莫及的。此刻情况下,他已经没有机会再杀他了,若再周旋下去,等英郡王回来,怕是自己都走不掉了。
他心中起了念头,手中长鞭一卷,气势惊人的朝洳是袭去,洳是仅稍许侧步旋身,便躲过了他的袭击。他却并未多做纠缠,反而忽然长鞭回转,劈向身后,将挡住他去路的骑卫生生逼退,让开了一条路。他头也不回的几步跃出,飞奔入林中。
洳是面色一沉,手中檀扇紧握,没多思量的就紧跟了上去,而巫祭祀看了眼地上东倒西歪的骑卫,又抬头看向前方,那人一头长发像是星火一般灼目,他踯躅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洳是想起了麟宫里惨死的人,心中顿起了杀意,之前因为迫于形势没能杀了他,今日此地他就休想要再逃脱。她步步紧逼,追着他深入林中,手中折扇张开极致,腕上蓄力一个飞掷,折扇凌空飞出直取面前他的项上人头。
他已觉察到危机,手中长鞭回护身后,乌梢蛇绞筋的鞭身与飞来的折扇在空中交抵,竟被生生斩断,折扇受阻弱了声势,一个回旋又转飞回洳是手上。
洳是冷笑,眼中杀意漫延,手一翻一抬又是一个起势,却在瞬息,两旁林中有飞箭射来。洳是五指一错便将折扇收起,脚下往后几个移步便躲开了飞箭,右手挥斩下将飞掠而来的一支长箭劈断在地。
可也就是这被阻的一时半刻,再抬眼时,兰炎的身影已经蹿入林中深处,洳是还欲追进去,心中只想着这个祸害不能留,却有人一声将她唤住。
“长公主殿下。”巫祭祀突然这么唤她,让洳是生生顿住步伐,回身望住了他,他的样貌没有什么变化,褪下了苗族服饰,换了汉家的衣衫,他依旧是那个齿颊鲜朗的苗族大祭司,只是没了围伺在身旁的蛊虫,让他看上去和蔼可亲了许多。
洳是略挑了眉,看他朝自己走近,在三步之外驻足,行了一个苗族的见礼,“此处林木纵深繁密,他来的有所准备,应是备下了不少机关。殿下贸然追入,怕是有风险。”
洳是笑了笑,这林中有什么风险她压根不在乎,以她的身手在万军之中都能自由来去,怎会怕这区区的埋伏,然而此刻,让她感兴趣的倒不是已经遁逃的那个人。
“之前在麟宫里,便知了祭祀大人也是夜家的人。”洳是饶富兴致的问,“不知怎么称呼?”
“在下确实是夜家的人,单名冉字。”他回的不卑不亢,也毫无隐瞒的意思,“万事悠悠付杯酒,流年冉冉入双鬓。”
夜冉……
洳是笑的愉悦,手中折扇收回袖中,“昔年夜罗王身旁有天干十杰相助,至我朝初立太.祖登基,夜罗王擎了半壁江山在手,天干十杰可说是居功至伟。”洳是望定面前的男子,眼中闪过几许兴味,“你是在帮他吗?”
她并不明确提到他的名字,而他想必也很清楚自己话中说的是谁。
暮色渐沉,霞光也似要落尽,林中树叶蔽天,光线逐渐暗淡。
他的眼眸却灿如亮星,他轻声笑了,“我虽不知夜罗王实力如何。但就我来看,他的能力应该是不下于夜罗王的。”以苗族大祭司的身份说出的这番话,带着七八分的确凿,让人无从怀疑,“若是他志在天下,怕是难逢敌手。”
他并不避讳的对着面前的长公主说出这番话,倒让洳是心下有了几分感慨,“以他的能力,想要翻覆天下于掌中也不是难事。”
“只是他的心不在天下。”夜冉看着面前的长公主,倏忽间回想起麟宫中相遇的种种,他对她的维护和生死不计的追随,让他这个深居林中二十年,平素只和蛊虫作伴的人都不由动容,他自认自己的心早同那古井般不起波澜,却在那一刻被唤起了人间情绪。他望定长公主,眼中全是肃然,“他愿倾全力助长公主复国复位,只期长公主将来能不负于他。”
洳是微微一笑,眸光抬起的时候,容色艳光无俦,眼中却淌过一脉温柔,她一字一字分外慎重的说:“我自然不会负他。”
皇家苑林多取长于苏杭风格,以水面势,亭台廊榭皆依傍山水,气势宣著。人工开凿的曲江池上架设有九曲回绕的复廊,连接着池中的一间玲珑精巧的亭子,廊下挂着粉色纱帷,隔绝了外面喧嚣的暑气,湖面上有风吹来时,扬起轻纱舞动,十分妙曼而空灵。
亭子里的一方石台桌案上正放置着一盘棋局,冯昭媛指尖拈着一粒黑子,托腮凝思观看着面前弈局,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指上一子该落到何处,总觉得落哪儿都不太合适。她本身出自小门小户,虽也是富家小姐,从小习得琴棋书画,然而以她的棋力要与今上对弈,若非皇上手下留情,她都熬不到中局。
皇上见她蹙眉忧思,一子下的也是十分艰难,也不催促她,目光远眺在曲江池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池面,略有些失神。
亭子内一时间静悄,偶然间有白鹭飞掠过水面时搅动出水波声响。复廊上有几个内侍徐步行来,为首一人手捧漆盘,在张槐的引路下走至亭中。
“奴才参见皇上,娘娘。”来人跪下行礼,当先一人手中漆盘托高。
冯昭媛看到上面奉着一套凤冠,极其奢华富丽,目光却有些微微变了。
张槐低声缓缓说道:“皇上特命人更制的九翚九凤冠已制作完毕 ,陛下瞧着可还算满意。”
捧着漆盘冠饰的内侍膝行至皇帝面前,将手中托盘高举奉起。皇上伸手挑起凤冠上垂下的一枚钿子,上好的珍珠玉润,光华流转,拈在皇上白皙修长的指尖,两相辉映,倒也让人瞧不出哪个更好看。
冯昭媛看着皇上,却见皇上仿佛痴了一般,眸光恍惚,似在看着那顶霞光万丈的凤冠,仿佛又不是。
眼下皇室有嫁娶的只有长公主,然而一般公主出嫁也至多配九翚三凤冠,然而长公主得圣眷隆宠,及笄的时候被皇上授了九翚六凤冠,那已是冠绝天下的恩宠了,自凤朝立国三百多年,都未有公主被授六凤冠的。而今时今日,皇上将长公主出降南秦,竟似乎想授予长公主九凤冠。帝后大婚的时候,皇后也不过是九凤冠。
“皇上待长公主可真好。”冯昭媛指尖黑子放回玉盒里,眸光似笑还嗔的睨向皇上,一颦一笑间俱是风情,“臣妾可是羡慕死了。”
皇上似被她笑语唤醒,目光终于从凤冠上落到面前女子的身上,她是那般的美丽,又是那么的张扬,眉梢眼角间总有些纵情恣性的影子。
“你进宫也许久,该进一下位份了。”皇上轻描淡写的开口,冯昭媛怔了一瞬,忙起身跪拜谢恩,又听皇上语声悠悠,“就进到妃位吧,赐字号宸。”
君无戏言,这一番封晋听在张槐耳中也不得不略变了神色。冯昭媛却喜不自禁的谢了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