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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rologue ...

  •   ……于是昨日重现,时光飞旋,
      我们一生的所爱就如此定格。
      难道即使生死轮回,
      也换不来我们一瞬的欢欣?
      ——丹丁•罗塞特 (*01)

      唰——
      银色的钢笔尖划破了纸张,留下一道鲜明的墨迹,宛如中毒者溃烂的伤口。端坐在黑檀木书桌前的老人怔了怔,目光迟滞地在未干的墨迹和自己握笔的右手之间来回逡巡,似乎并不相信这干瘦枯萎的手掌里仍存有这样的力量。他早已不再年轻,那些血,假如它们曾经燃烧过的话,也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彻底冷却,仅仅由某种枯燥无味的生理惯性驱使着在血管里日日环行,如同挟带着碎冰的稀薄水流。
      就着鹅黄的灯光,他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它们,骨节依然匀整而修长,但包裹着它们的皮肤却已经失水皱缩,像是干巴巴的旧羊皮纸,其下青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这双手,本应该属于一个牧师的手,也曾经握着枪对数不尽的人扣下扳机,于是作为惩罚,那些人们每夜都会重新活过来,爬出业已朽烂的棺材,侵袭他的梦境。有的只是陌生人,有的却长着罗莱•杜凡的脸,站在记忆的阴暗处,带着一种让人悚然的平静,亲昵地叫他的名字,冲他温和地笑,容颜温暖声调愉快,一如少年时,但胸前的枪伤却淌着血,一大滩污秽的鲜红,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的罪仍未洗清,又或者,永远也洗不清。
      壁炉里有块炭爆裂开来,很响的一声噼啪。老人微微一惊,回过神来,放下笔,揉了揉胀痛得快要流泪的双眼,苍老的指尖触碰到的是同样衰老而松弛的皮肤。他重新审视了一遍抄在纸上的诗,自嘲地冷笑了一声,把它扯下来揉成一团,随手丢到书桌角。同样的纸团已经在那里成了堆,他记得苏菲很恼怒地告诉过自己你要是再这样浪费纸我就烧掉你的钢笔,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没法安抚那些在颅骨内如困兽般躁动不安的记忆。文字永远太笨拙,怎样才能绘下那个深埋着他童年时光的平原上游荡的晨雾;怎样才能捕获多年前少年眼中一线转瞬即逝的闪光;怎样才能从青黑墓碑上临摹下早已风化的欢声笑语。他不懂,他从来不是一个叙述的好手,除了徒劳地重复写和撕的过程,他无能为力。
      屋内屋外一片寂静,就是那种连惯于夜行的猫咪也会蜷在沙发靠垫上酣睡的宁谧。老人拍拍椅子扶手,站起身,弯腰拿起火钳拨弄炉火,木柴已经烧透了,一触之下就散成闪着暗淡红光的粉末,跃动的火焰边缘镶着一圈变幻不定的幽蓝,暖意扑面而来,熏得人昏昏欲睡。老人猛地转过身,踱到窗边,撩起厚重的米色布帘,看雪。
      街道是意料之内的清冷和柔软,积雪起码堆了五英寸,已经盖住了苏菲和孩子们在长长夏季里种过玫瑰和黄水仙的花床。邻居的屋子在沾满雪花的黑夜里有如一个个透着柔光的灯笼,往雪地里投下一块又一块带着渐变边缘的黄色光斑。雪缓缓沉降,带着一种亘古的必然,在他眼中非但不轻盈,反而厚实而滞重,恰如堆叠在他身上的时间,揉碎了,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无处可逃。
      老人站在那里,手攥着窗帘,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未能发觉房门被谁轻轻打开时的那一声卡嗒,一直到听见踏在小羊毛地毯上的脚步声,他才惊觉似地回头,那双蓝眼睛里的柔软温润在不足一拍心跳的时间里迅速冻结成鹰隼一般的冰冷凌厉。
      “…路意莎•杜凡?”他不甚确定地叫出那个年轻人的名字,“路意莎。”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语气确凿了些,眼底的坚冰渐散,最终又回归一潭深水般的沉静,“上帝垂怜,你长大了,孩子,我几乎认不出你。”
      “您家的厨房窗户没锁,所以我就不敲门了,免得惊动您太太,先生……又或者我应该称呼您教父?”他的访客笑了笑,琥珀灰的眼眸却冷得像窗外连绵的雪。她其实并不如第一眼看上去那么的年轻,至少过了三十,此刻正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头,站在壁炉前打量这个舒适的房间。火光给女孩勾出了一圈明亮的轮廓,温暖的空气让落在她黑色短发里的雪粒融化了,泛出润泽的微光。
      老人松了手,窗帘落回原位,隔断了纷纷扬扬的夜雪。他在自己的扶手椅上跌坐下来,仿佛被突然其来的疲倦感击中。带刺的沉默肆意弥漫,老人咳了一声,“坐吧,要点茶还是咖啡?”他丢出突兀的一句话,模糊地指了指朝壁炉前的一把旧橡木高背椅。
      对方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壁炉架上的摆设。廉价的陶瓷牧羊女,跳蚤市场上15便士就有交易的那种,蓝色的宽檐帽缺了一角;旧黄铜相框里格格不入地镶着张彩色照片,陌生的一家人对着镜头笑得温暖;一个扭着嘴角活像在冷笑的布娃娃,旁边歪着一只同样怪模怪样的布偶狗。女孩用指尖轻擦了一下炉架,没有灰尘。
      “我孙女缝给我的,她才五岁。”老人的目光落到布偶上,温和地笑了笑,炉火的光芒在他水蓝的瞳中聚成小小的一点暖红。女孩猛地扭过头与他对视,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抿紧了唇。
      “你是在想,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正好是五岁,嗯?不,孩子,亲爱的路意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还没有满月。你父亲对我说:‘路易,来做这孩子的教父怎么样?玛德莱娜和我已经替她取好名字了,路意莎,路意莎•杜凡。’”女孩轻轻地发出一个介乎于惊叫和倒抽冷气之间的模糊音节,脸色瞬时阴沉了下去,仿佛酝酿着暴风雪的密云。老人从喉头里挤出短促的笑,不知是没留意到还是假装不在意,自顾自轻声慢语地说了下去,“……你那时候多小,才猫咪那么大,继承了玛德莱娜的五官和罗莱的眼睛。我转过头去看外面的草坪,对着一株细叶榕说好,我会做这孩子的教父。”他把目光从跳跃的炉火中收回,注视着女孩琥珀灰的眼眸,“你真像当年的罗莱,亲爱的孩子,连那种杀意都那么像。”
      “您怎么还能像没事一样谈起我爸爸!”女孩子尖叫出声,手腕倏地一动,还没看清她的动作,一把小巧的银色勃朗宁已经滑进她手心,枪口稳稳地指向老人的额头。“我们说好了的,不是吗,教父?27年前,在列克星顿。”
      对方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平静如常。他合起掌心,让十只指尖轻轻相触,“我记得,孩子,我不可能不记得。”他补充了一句,闭上眼叹了口气,“别急,你已经等了27年,不妨再等几小时。把枪收起来。”
      年轻人微微眯起那双银灰的眼睛,没有动。
      “我说了,把枪收起来,然后坐下,路意莎•杜凡。”老人重复了一遍,并没有提高响度,只是往语气里多加了几分让人无从抗拒的严厉。年轻人一震,仿佛被隐形的手掐住了颈后,她咬了咬下唇,最终是听话地收起了武器,拖过壁炉前的高背椅,在老人对面坐下来。

      “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个结尾。”老人回身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厚重的红皮书,随意翻开其中一页,规整的黑色字迹爬满纸张,犹如密密麻麻的昆虫标本。他默默地看了一会,突然一扬手,把书整本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炉火里。女孩惊诧地叫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向前倾身,仿佛想把手稿从火中抢出来。
      老人漠然地注视着正在高温中焦黑卷曲的纸张,双眼苍蓝深邃如同困于峡谷之间的海洋,看久了仿佛能听见拍岸涛声。女孩这时才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看错了,那双衰老的眼瞳中包藏的根本不是平静,而是彻底的冰冷,多少寂寞悲伤和罪疚年年月月层叠堆加而成这世上任何炉火都没法破除的绝对低温。
      “我刚才说,我一直在想一个结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壁炉里的残纸燃尽了,薄得近乎透明的灰烬在光和热浪里颤抖,仿佛白蛾破碎的翅膀。“你知道柯尔律治(*2)吗,孩子?”
      女孩怔了怔,目光在老人和炉火之间游移了一会,机械地摇了摇头。老人点点头,开口将那段话背诵了出来,依然是认真而缓慢的语速,仿佛在倾圮的大教堂里对着阳光和残骸独自布道的牧师,然而他不需要那本积满尘埃的圣经,因为他要说的一切早已在舌尖耳畔等候多时。

      “暂时收起你的不信,那么我敢肯定你会感受到与我相同的体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Prolo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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