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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柳枝 ...

  •   戌时(晚上七点)左右,金陵萧府陆陆续续点上了灯火,橘红色绵延呈现,透着几分温馨,却不知这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涌动。
      正中央的榆荫堂内,大老太君周氏手持蜜蜡佛珠,嘴里振振有词:“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周老太君一身石青色丝绸夏衫,简简单单地盘了个圆髻,浑身没有一点首饰,与周围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外头的丫鬟突然掀开绛紫色西番莲夹棉门帘,轻轻地走到周老太君旁边的一个嬷嬷身边轻声说道:“谢嬷嬷,三老爷来了。”谢嬷嬷微微颌首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那丫鬟正准备福身下去时,周老太君突然睁开眼道:“终于来了,我还以为老三永远不会来找我了呢!”遂对那个丫鬟说道:“卉珍,让三老爷进来罢。”卉珍得了令走出去。
      不一会儿,三老爷掀了门帘走进来,他不过三十五左右,一身青色道袍,却是上好的松江三梭布制成,剑眉星目,温文尔雅,端的是相貌堂堂,颇有几分衣冠禽兽的味道。三老爷一屁股坐在黄花梨四出头靠背官帽椅上,谢嬷嬷端上了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三老爷客客气气地接过,不过沾了两口就放在旁边的紫檀香几上。
      周老太君自从三老爷进来就一直没说话,只是拿着斜眼瞪他,看他放下茶碗才道:“老三,你可知错?”
      “儿子知错,”三老爷垂着头,“儿子治家不利,才酿出今日这等祸事,还望母亲责罚!”
      周老太君听了他这话,冷笑一声道:“我竟不知这苏姨娘有如此大的本事,能哄得你为她诞下罪责!我在你小时候就常叮嘱你嫡庶伦常嫡庶伦常,你也是中过状元的人,想不到连这等三岁女童都知道的事情却弄不明白。我原先早就不理事了,你喜欢谁抬举谁我一概不想管,可是你也到外头去打听打听,有哪家像你这样姨娘和嫡妻一般派头的?我知道你那太太不是个心善的,你就是怕她克扣了苏姨娘和她那双儿女,便把湄姐儿和焓哥儿自幼养在她身边,给她体面,给她铺子打理,你自个儿瞧瞧,她除了个名分,和正室有什么区别?”说道激烈处周老太君不由轻咳了几声,谢嬷嬷忙端上一碗冰糖雪梨给老太君润润喉。
      三老爷上前去服侍周老太君喝了几口梨汁,才满脸愧疚道:“儿子原想着她既是老太太娘家那边的亲戚,有放着外头的正经太太不做,来给儿子做小,儿子不免疼她宠她些,给她体面,没想到她仗着儿子的几分宠爱便胡作非为起来,儿子真是错了!”
      周老太君一脸严肃道:“如今你也是从四品的官员,还有两个袭爵的弟兄,朝堂之上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你出错你也知道,若是这件事透露风声出去,那些个文官御史们摇一摇笔杆子,一顶‘嫡庶不分、治家不严’的帽子就扣到你头上来,你这仕途还能如此顺当么?”
      三老爷一听老太君分析得头头是道,早已经冷汗满面,说不出话来,只能频频点头了。
      周老太君见他一脸后怕,面上神色也缓和了些道:“有些话我这个做长辈的其实是不应该说的,可是我们以后要住在一起,同一个屋檐下,还是摊开来跟你说道说道。苏姨娘原不是我娘家富安侯府的亲戚,不过是她祖父与我父亲在一处办过事,恰巧连了宗罢了,我也只见过她母亲一面,后来我嫁到萧府,她母亲家门败落,丈夫整日酗酒赌钱,甚至要把苏姨娘卖到不干不净的地方去,她们也来找我打过几回秋风,再后来我生了你,苏姨娘的父母早已得了急病死了,我见她一个孤女,没得在外头被别人欺侮了去,就将她养在身边,首饰衣服、银钱分例样样是照着你大姐姐来的。”
      三老爷听到这里,已经猜到老太君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
      周老太君不疾不徐,平静地继续说着:“到了她及笄,我给她相看了几户人家她都不满意,还找借口说是要陪我一辈子,不想嫁。直到后来,她拖到了十八岁还没成亲,你太太却气冲冲是地跑到我面前说她和你有了首尾,当时就像在我耳边响起一道炸雷一般,我还不肯相信,你太太便拖我到你书房里去看,不曾想倒坏了你们的好事。”
      三老爷顶着一张通红的脸直挺挺地跪下道:“儿子不孝,以前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丝毫不体谅母亲,更不知母亲有许多难处,儿子不孝!”说罢连连磕头。
      周老太君也拿着莲青色的手帕拭泪,命谢嬷嬷扶三老爷起来,三老爷执意不肯,只是不停地磕头告罪。周老太君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一个大男人,关注的是江山社稷,如何知道这内宅的龌龊?只要你以后严谨持家,这次什么保证都管用!”
      三老爷这才扶着谢嬷嬷的手坐到旁边的花梨木四出头靠背官帽椅上,等到谢嬷嬷上了热巾子三老爷净面之后,周老太君才说道:“幸好的是孙姨娘的家人是实心眼的,也没怎么闹腾,只想要把孙姨娘的尸首带回去好好葬了,我哪里肯?本来我还要多给他们几十两银子,他们不肯要,
      让我和你好好照拂犀丫头和灿哥儿便是了。我看他们一家子凄惶无助,心里也真不是滋味啊。”
      谢嬷嬷给两个浮雕青花春宫卧足杯满上茶水,叹了口气说道:“三老爷是不知道的,这孙姨娘着实是个可怜人,她以前也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姐,母亲在她四岁时死了,父亲二十岁便中了举人,可惜思念亡妻,没过多久也去了,她就和她姐姐两个相依为命,后来她姐姐入宫当宫女,没法子便将她送到舅舅家,她舅舅舅妈是个黑心肝的,对她动辄打骂,后来为了自己儿子娶妻的聘礼,把孙姨娘卖进了咱们府里。那时候太太和苏姨娘都怀着身孕,老太太见没人伺候三老爷,便选了她来伺候老爷,再后来她姐姐得了皇后娘娘赏识,成了正五品尚宫,到了年岁放出宫来,嫁给了当时有名的余杭七子之首的元锦城,这时孙姨娘恰好怀了身孕,生下了十八娘子。可是这好日子没过几年就难产死了。哎,好端端一个人,竟这么年轻就死了,真是可怜啊!”
      三老爷想起昔日孙姨娘的温柔和顺,两人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日子,如今佳人已逝,不由悲从中来道:“幸好这次孙姨娘怀的是双生男胎,前头生的灿哥儿好歹保下来了。这几日儿子本想把犀丫头和灿哥儿送到太太院子里养,可是这现下长江一带大旱,江浙多流民,陛下命儿子与另外几位大臣共同商议救灾政策,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罢了,苏姨娘对正室之位虎视眈眈,若把犀丫头姐弟俩放到太太房里养,她不知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太太又不是个心慈的,只顾她的墨丫头和煜哥儿,”周老太君摆了摆手道,“我一生只有你和老大两个亲儿子,老大一家子在燕京,我与他们五年难得见上一面的,你公务繁忙,也不能常常抽时间出来孝顺我,以前觉得没什么,如今老了更喜欢热闹,看着我这榆荫堂跟活死人墓一般,倒不如把犀丫头放到我这来养,灿哥儿放在太太处。”
      三老爷心中一惊,面上却露出几分犹豫和担忧来:“母亲也要顾念自己的身体才是,小孩子最喜欢跑跳打闹,没得惊到您了。”
      周老太君半阖着眼说道:“我听谢嬷嬷说了,十八娘子是个极安静听话的,只是灿哥儿少不得哭闹,我猜想把他送到太太处,你那太太虽善妒,不过对处理家事这一块却是得心应手,更不会在背后耍心眼,你多去瞧瞧灿哥儿,她想必也不会怎么样。”
      “好吧,那等犀丫头替孙姨娘守完头七便接到母亲的院子里来。”三老爷垂首恭敬地说道。
      “你也是,你莫非忘了当初凤姨娘在时我与你还有你大哥过的是什么日子?如此冷落正室,太太娘家那边令国公府对此也颇有微词,你这般对待苏姨娘,不是明晃晃地打太太的脸么?当初太太小产那次颇有蹊跷,我不信你不知道,可你就是偏袒苏姨娘,不肯把这事抖出来,太太彻底与你离了心,才三十出头的人,倒比我这老太婆还素净了,天天吃斋念佛,府里的中馈也由苏姨娘把持着,我苦心劝你多回,你根本不听我的,现在闹得一尸两命,你可满意了?”
      “儿子不孝,如今悔恨当初不听母亲的劝告,儿子已经知错了,必定会整顿房里,给母亲、太太、孙姨娘母子一个交代!”三老爷涕泪齐下,说得那叫个斩钉截铁,字字掷地有声。
      “你明日就把太太给我从佛堂里请出来!再把库房钥匙对牌全部当着全府人的面交给太太,要敲山震虎,让那些没眼色的奴才们知道,三房的女主人是江三夫人!”周老太君神色凌厉,紧紧盯着三老爷说道。
      三老爷拱手作揖道:“儿子明白,定不负母亲厚望。”
      周老太君听他这么说,神色才缓和了些:“那我问你,府里出了这个阴险歹毒的蛇蝎妇人,你是要替她轻轻揭过呢,还是以命抵命?!”话锋一转,眼神也凌厉起来。
      三老爷面色一滞,心想:“这不是明摆着的选择么?他若选前者,母亲会对他失望,太太与他离心,犀丫头和灿哥儿长大后知道此事难免心里有疙瘩。外头的御史知道这件事,他的乌纱帽也难保。”思索至此,三老爷心中对苏姨娘一丝怜惜也没有了。他咬牙切齿道:“自是严惩不贷!我们萧家百年来家风清正,是有名的簪缨世家,岂能让这个贱人侮辱门楣?她今日敢害孙姨娘和她腹中骨肉,明日怕是墨丫头和煜哥儿也难逃毒手!”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周老太君深知他性情,这下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房里这嫡庶不分的情况着实逾礼了,你打算如何是好?”
      “儿子与太太那天回来刚进门就接到孙姨娘难产的消息,我去看她时,她是当着我面咽气的,这几日来,孙姨娘的死状和那闷死在腹中的孩子夜夜出现在儿子的梦中,儿子对她们有愧,若不是儿子娇宠苏姨娘,也不至于让她们母子俩命丧黄泉。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儿子立身不正,下面的下人便拜高踩低,行事没有规矩可言,儿子已经下定决心,要重振门风!”
      “好!我们萧家百年传承,在你们这一代手里更要把它发扬光大,子孙绵绵延延,要知道,许多世家大族都是因为儿孙富贵享乐,没有一个可造之材,才衰败下去,我们也要借鉴这一点。”周老太君对三老爷谆谆教诲道。
      “是,近日儿子与母亲促膝长谈一番,觉得心中也亮敞许多,以后怕是要多来请教母亲了。”
      “罢了,我这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人也管不了这么多,你自己掂量着,若实在没把握就跟太太商量,你们自己的家你们自己料理。”
      “母亲,儿子想着等赈灾办完之后,就可以收拾那些老刁奴了。”三老爷颇有些咬牙切齿。
      “不行,你现在还不能动他们,”周老太君刚说完,果不其然就看见三老爷充满疑惑的脸,周老太君深深地看了三老爷一眼道,“萧家世世代代都定居金陵,许多丫鬟小厮都是金陵本地的牙婆子那买来的,你前脚姨娘刚难产死去,后脚就大肆整顿仆役,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你家宅不宁么?有心人只要稍微一打探,就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时候你这金陵知府还做得稳吗?”
      三老爷心中一动道:“多亏母亲提醒,不然儿子要犯下大错,金陵这些世家每年都要打发许多仆役,儿子只要慢慢来,打发几个仆人谁又能捉到什么错处了?”
      “正是此理。”周老太君好像有些乏了,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三老爷识趣地告退了。
      紫檀香几上青花缠枝花卉纹熏炉静静地升起几丝香烟,屋子里弥漫着百合香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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