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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平安喜乐 ...

  •   我以为我会死,但却没有。

      我醒来时,身下是一堆沙,后脑勺硬邦邦枕着一个物件,撑着手肘起身,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段干枯的木头。环顾四周,净是单调死寂的土黄色,遥远的沙坡不知连绵到何地才止,近处凌乱长着些耐旱的野草,小而坚硬,叶片俱是针刺状,扎手。

      无真道士坐在我身侧,拿着她的宝贝葫芦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时辰临近正午,日头高悬,沙漠变成了一个巨大熔炉,快要晒化了一般,所以她戴起了一直挂在身后的破斗笠,斗笠檐上好几个窟窿眼,其实也遮不住多少热浪。

      “公子醒了。”无真未曾看我一眼,仍旧喝她的酒。

      我摸摸自己的心口,那儿有一道口子,手碰上去疼得分明的真实,“我没死?”

      “没有。”无真塞上她的葫芦塞子,递来一个白玉瓶子,玉瓶隐隐散发着温润的光亮,我打开瓶塞一看,里头空无一物。

      我疑惑:“这是……?”

      “天心补灵丹,我炼了四十年就练出这么一颗,原打算留着救命的,便宜你了。”

      “阿鬼呢?”我四处看了看,阿鬼没有了,黎台城也没有了。

      我不在黎台城,黎台城里没有白天。

      我抓着无真的肩膀问:“阿鬼呢!”

      无真手背一抹,擦干嘴边的酒渍,一双眼睛从斗笠下面略微抬起,眼珠子向上斜睨着我,眼仁漆黑,死水一潭。

      “阿鬼呢!?”我惶恐不安地逼近她又问了一遍,她不疾不徐地把酒葫芦重新挂回腰间,“公子,七情六欲一切皆空,何不就此放下。”

      “不……不……你骗人!”我推开她跌坐在地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无真她说了,她说阿鬼能得救,她说阿鬼下辈子会投胎找个好人家……

      “白安寻,你该回扬州了,白员外和白夫人还在等你回家。”无真道。

      “可是阿鬼呢?”我茫然地看着一片黄沙,再去哪找那么一座没有白天的黎台城?

      不会有了,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回去吧。”无真道,“回去吧。”我原以为她向来吊儿郎当,难得的正经,我竟然有些不习惯。

      我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她深深作了个揖,“烦请道长给家父家母带个口信,只说安寻不孝,今生再不能侍奉左右。”

      “你要去哪?”

      “去找黎台城。”我左心上的伤口还在火烧火燎地疼,阿鬼分明昨夜还在我身边,怎么今日便消失无踪了?我怎么都不肯信,无真准是在诓我,她只想着我父母交代她的事,尽早把我弄回去罢了,阿鬼没有消失,她定然还在沙漠的某处,一定是无真在骗我。

      “我要去找阿鬼,我要去找阿鬼……”我双腿发软,也不管方向,晃荡不稳地往前走,阿鬼一个人,那么黑的黎台城,她该多怕啊。

      她在那地方待了两百年,困了两百年,我不能让她被继续困下去了,我得救她。

      我得救她。

      “白安寻。”无真一把拽住我的手肘,她手上沾了沙,握在衣袖上就是一个明晰的印子,“你清醒点。”

      “我要怎么清醒!”我挥袖甩开她的桎梏,崩溃大喊,“我要怎么清醒?”

      阿鬼没了,化作一缕青烟飘散在了沙漠里,天上地下再没了这一缕游魂,我要怎么冷静。

      脚下的沙土漫漫传来热气,从脚底板一路炙烤上来,人站在这地上几乎被烤成人干,我眼眶酸涩难受,闭了几次眼,一滴泪都没掉下来。

      “吵死了。”突然,离我极近的某处传来一句话,说话人声音尖细微弱,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的错觉。

      “谁在说话?”我问。

      无真道:“什么说话?”

      仿佛在回答无真似的,尖细锋利的声音又响起,“吵死了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说话人就在我耳边,我惊得转了好几个圈,别说人了,连个苍蝇也没有。

      无真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笑开了,对着我的右手努努嘴,“别找了,在那儿。”

      我抬手一看,原来是无真给我的那个描金白玉小瓶,瓶身忽闪忽闪地发光,我把瓶子凑到眼前细细打量,凸起来的瓶肚倏忽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方才空无一物的瓶子里分明出现了一个小人,小小的,不过半根手指长看不清面容,趴在瓶子内壁尖叫:“吵死啦!”

      “道长,这……”

      “这是阿鬼。”

      “可你不是说……”

      “我说什么了?”无真笑盈盈道,“我几时说她灰飞烟灭了?”

      无真用她的没剩几根毛的拂尘柄子伸到后背上挠了挠痒痒,笑嘻嘻又道,“这个丹药瓶子是我当年下山的时候从我师尊那处偷过来的,没想到还有聚魂养魄的妙用,这个女鬼被冥火打散了魂魄,须得在瓶子里将养几年,到时修出元神,断了前尘孽债便也罢了。”

      无真说的轻巧,想必这是她修行的宝物,“道长,你把师尊的宝物给了我,那你……”

      “少废话。”无真拂尘一甩,一副心烦模样,“就当报了你父母当年的恩了,快给我滚回扬州去,从此贫道和你们白家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道长恩情,只怕安寻今生无以为报。”

      我端着玉瓶,手指点着里头娇小的阿鬼,“阿鬼,我带你回家。”

      你前世没见过的江南风景,今生我陪你看,看杨柳依依菡萏绿荷,看雪白梅红明月青松,还有数不清的小吃听不完的小曲儿,红尘那么多牵挂,我带你一一欣赏。

      ……

      时逢盛夏,扬州城里除了各个酒家茶肆有零星茶客和弹琵琶说评书的卖艺人,街道上空无一人,城门口的大树郁郁葱葱,树叶遮蔽之间传来吱吱蝉鸣,城门大开着,半日都无人经过,突然,从城外进来了一个穿着破烂的瘦瘦高高的乞丐。

      那乞丐身上衣服颜色已经看不清了,只能分辨出深浅不一的黑灰色,肩膀裤子都破了好几个洞,胸前打满了补丁,能隐约看出这件破衣裳从前应该是一身道袍,不知他从哪个道观里偷来的,看着倒也合身,他脚上穿了双草鞋,两只脚的大脚趾都从挤破的鞋头处冒了出来,后脚踩着鞋跟,邋里邋遢的。

      乞丐进城之后,紧随他进来的是一位文弱书生,一身黑色长衫不像乞丐般破烂不堪,却也皱皱巴巴,看上去饱经风霜,脸蛋倒是白净,长相清秀周正,脖子上用红绳挂了个精雕细琢的描金白玉瓶子。

      “就到这吧。”乞丐在城门口停了脚步,懒洋洋靠在城墙根上,对书生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白公子,你我有此一遭缘分,如今缘分已尽,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书生道:“道长不随我回白府么?你对我有再造之恩,白家理应重谢。”

      “算了吧,我可受不了你们凡人迂腐的那一套。”乞丐挠挠屁股,指了指书生胸前的玉瓶,“对了,当时你的心头血滴在了这个小鬼身上,她如今和你血肉相连,你一旦有了不测,她也难逃劫难。另外她魂魄散了,须得每隔七日喂一滴你的血,切记。”

      “道长放心,安寻一定谨记在心。”书生抱拳弯腰,深深鞠了一躬,再抬头时,乞丐已经消失无踪。

      书生捏着栓了红线的玉瓶,面容柔和,低垂着眼微笑,“阿鬼,我们到家了。”声音如清风拂过,听得人几乎溺死在里头。

      ……

      一年后。

      热闹的街市上,挨着河边榕树有一个竹制的小茶棚,因着依何傍树而建,招风散热,在盛夏时节炎热的傍晚格外清凉,引得不少人来此纳凉喝茶,靠近河边的茶桌上,两个本地人正在嗑瓜子闲聊。

      “哎,听说了么?”灰衣男道。

      “听说了什么?”褐衣男问。

      “白家的大公子,一年前丢了的那个,回来了!”

      “白家大公子?就是那个一年前跟李家小姐订了亲又逃婚的?”

      “就是他,”灰衣男吐了口瓜子皮,不屑道,“李家小姐沉鱼落雁之姿,家财万贯,配得起白家了,偏那傻小子读书读傻了,竟然闹了个逃婚的笑话。”

      “什么小子。”他们邻桌有个年龄大的妇人也来嚼舌,“她可不是什么小子,她原是个女娃,白员外当年糊涂,把她办成了个假小子,一装就是这么多年,只怕白员外自己也分不清他养的到底是姑娘还是小子了,竟让还好意思祸害别人家的好闺女。”

      另外两人听得起劲,瞪大了眼珠子问:“真的?”灰衣男又啧啧叹息起来,“我说嘛,那个大公子生得如此清秀貌美,扬州城里多少姑娘对他魂牵梦绕?莫说女子,就是男人也有不少不惜背上断袖之名和他春风一度的,原来却是个女人,难怪如此好相貌。”

      “男人?”褐衣男调侃道,“这个想和他断袖的男人就是你吧?莫兄,原来你还好这一口,哈哈哈……”

      褐衣男话音未落,不知受了什么怪力袭击,突然腹部遭到重击跌进篱笆外头的河里去了,他惊慌失措地扑腾几下,好在岸边水浅,脚踩了实地站起来,并无性命之忧。

      “哈哈哈赵兄,让你嘲笑于我,遭报应了吧……”灰衣男幸灾乐祸之际,背上感觉被人踹了一脚,也载进河里。

      “活该!”褐衣男在河里哼道。

      “你说谁活该!”

      “说的就是你!”

      “!”

      两人就着清凉的河水扭打成一团,岸边很快聚集了不少看戏的人,茶棚里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一位蒙着面纱的素衣女子结了帐,打起白色的油纸伞悄然离去。

      “姑娘,今日天气晴朗,并无雨水。”小二提醒道。

      素衣女子但笑不语,轻提裙摆摇摇曳曳地离去了。她的发梢随着清风飘来一阵暗香,小二深吸一口气,隐约听见女子和人谈笑,可是定睛看去,白纸伞下只有女子一人,哪还有旁人?

      大约是听错了吧,小二甩甩抹布擦干净桌面,干活去了。

      “阿鬼,下次不许再戏弄别人了。”素衣女子轻声责备道。

      唤作阿鬼的是个妙龄少女,她身姿轻盈,飘忽地趴在素衣女子肩头,皱着小鼻子娇俏道:“活该,谁让那两个臭男人觊觎你的?”

      阿鬼咬了下女子的耳朵,“安寻,你是我的,谁都不能惦记你,肖想也不行!”

      “好好好,阿鬼,我们明日去哪儿玩?”

      “去……”阿鬼思考半晌,道,“不如去游湖吧?我想吃莲子!”

      “就依你,去游湖。”

      素衣女子远远地走了,路过行人看去,女子有说有笑的自言自语,疯疯癫癫的,大晴天打着伞,伞里除了她自己一个人也没有。

      离茶棚稍远的酒肆里,又是另一群人的闲聊叹息。

      “听说白家大公子疯了!成天自言自语,中魔怔似的,可真吓人。”

      “白家大公子?就是那个才子白安寻?”

      “什么才子,她是个假男人,扬州城里都传遍了……”

      “可惜了……”

      “……”

      远处,素衣女人撑一柄白色油纸伞慢悠悠走过小巷,推开某处不起眼院落的门,进了院子,紧紧关上门,把一路流言蜚语尽数关在外头。

      夕阳西下,岁月正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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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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