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记》妙妙周

308、番外七

　　乾元十八年，立秋。

　　傅顺儿早起，发现傅云天竟一夜未眠。他坐在耳房的罗汉床桌边，还穿着昨日七夕的紫金曳撒，罕见的神情抑沉，又蕴含一股怒恨。

　　桌上的金烛燃到蜡尽泪干，傅顺儿大为不解，接过婢女送上的毛巾，递给傅云天，缩着脑袋催问：“爷，今儿是不是要进宫面圣来着？”

　　傅云天回过神，洗漱完毕，用热气蒸腾的毛巾敷了会儿脸，道：“我昨晚让瑞王帮忙，往宫里告了病信。”

　　傅顺儿一惊：“爷哪里不舒服？”说着就要往外喊人传大夫，却被傅云天拦下：“不必。让人备马，巳末我要去吉祥楼一趟。”

　　吉祥楼是苏家两位姑娘合开的铺子，傅顺儿本也知道一点傅云天的心思，于是劝了两句。

　　然而话音刚落，傅云天将毛巾狠狠甩回铜盆中，“要你多嘴？”

　　溅起一地水花，傅云天腾然起身：“我就不明白了，就算临清漕军哗变里陈宣护了她一回，也值当她另眼相看了？那当年我在湖广难道没护着她——”他咯咯咬牙，

　　“陈宣同样纵欲风流，她也看得上？若现在看得上他，当初怎么就看不上——”

　　傅云天面上尽是戾怒。傅顺儿大约猜到一点，赶紧缩回脑袋。

　　傅云天来回走了半日，终于忍耐不住，一面脱衣换衣，一面吩咐：“立刻去备马！”

　　……

　　过完生日后，黄莺姐姐拿来一个保管多年的黑漆描金染牙花卉匣子，里面是姨母的所学和一些记录，还有一些没刊印独给容容看的故事话本，如今容容识字渐渐多起来，可以开始阅读这些书册了。

　　其中有一本小册子，是姨母记载了娘亲苏妙娣的生平爱好等等，有很多事情姨母给容容讲过，有些是她没来得及讲的。

　　容容很早就知道娘亲善于下棋作诗，现在读了这本册子，发现她还精通刺绣琵琶，喜欢听戏看书，讨厌理家，害怕猫咪，不怕蛇虫，善于谋划等等。

　　最后面还夹了一封娘亲的亲笔信，以前姨母就给容容念过很多遍，容容如今认得全上面所有的字，就把这信和册子放在枕头底下，没事就拿出来翻一翻。

　　其中还有一本书册，姨母在其中记录了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容容照着一个看上去最简单的方子，花了两个月，耗费了几百两银子，浪费了许多杏仁油、红蓝花、玫瑰花和蜂蜡，最后做出来十几只颜色鲜亮的叫口红的东西，容容赶紧去给养母她们献宝。

　　大家得知成本后大吃一惊，笑说太浪费了，又说难怪这个东西没上纪香阁售卖。容容头摇成拨浪鼓，豪气干云说为了养母和各位姨姨姐姐们，花再多银子容容也愿意。

　　养母她们喜得眉开眼笑，说龙生龙凤生凤，容容到底是娘亲生出来又被姨母教出来的，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好闺女。

　　容容嘿嘿直笑，也很自豪。又命人送给小藕官等各位姐姐。

　　这期间瑞王叔叔说话算话，果然每隔两三天就把容容招过去一次，亲自教导骑射。这么快三个月下来，容容学得有模有样的，打靶准心进步多了，骑马也敢小跑了。心里一闷就骑马去散心吹风。

　　等进七月，义父回京，发现容容偷学骑射后，只摇头说果然是姨母一手带大的孩子，那种犟脾气如出一辙。容容本来还担心义父不许她再学，结果义父倒也没阻拦。

　　不用去魏家后，容容彻底丢开刺绣和琵琶，但下棋她很有兴趣，就每日缠着义父或养母他们对弈。大家都被她缠烦了，不肯奉陪。

　　容容又不想找那些夫子，因为这些人对容容要么严格要么赔小心，没劲透了。恰好遇到王世荣王表舅从福建按察使被点作刑部侍郎，回京定居。

　　容容很少见到这位表舅，他对容容同样很热情，说起娘亲的一些往事，又说起他也很擅长弈棋。但稍逊二表妹一筹，也就是容容娘亲。容容娘亲从来没有输给他。

　　容容欢喜地寻到对手，王表舅也没嫌容容烦，跟容容下了一盘又一盘。

　　容容总是赢。

　　每次赢的时候，对着笑意满满夸赞自己的的王表舅，都觉得这个舅舅人真不错，比另一个舅舅，也就是傅舅舅好多了！

　　过了一段时间，因为年近六十的傅夫人身体不适，傅舅舅回京探望母亲，刚好汇报战功。

　　近来九边较为太平，期间女真部落有不驯服劫掠骚扰内陆的，傅舅舅于是在辽东用兵，短短两月就取得了很不错的战果。羁縻卫所的改制也被朝廷纳入日程。傅舅舅做好几年的蓟辽总督，忠孝两处，都得回京一趟。好在傅夫人只是病得急，倒不很重。

　　容容对比两个舅舅，心想傅舅舅不如王表舅，总是小瞧容容，每次都说容容需要嬷嬷哄睡喂饭穿衣穿鞋，把容容当小孩子呢。

　　而且年初正月求他教自己骑射也不肯，还转头跟义父告状，要义父看紧点容容免得她偷偷骑马受伤。

　　于是就也想告他的状，某日下午就赖在傅舅舅书房不走，趴在里间的罗汉床上装睡。傅家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以前她也常常跑到这里歇息玩耍，傅舅舅果然没有怀疑。就让容容待在里间睡觉。

　　容容悄悄掀起眼帘，想抓到傅舅舅的把柄。可外间里，傅舅舅一直在和手下的几个武官论对女真部落的用兵和通市。容容快要睡着之时，那些人方退出去，转而崔舅母进来了一趟。

　　养外祖母傅夫人时常会恨恨地说，傅舅舅对不起崔舅母，这回卧病时还把舅舅叫过去骂了一顿，说他私下冷淡薄待正妻，害得家里没有嫡出子嗣，骂他不是个好东西。

　　容容就竖起耳朵，傅舅舅说不定要对舅母恶声恶气，她要好好记着，转头去告状。

　　谁知，傅舅舅什么难听冷淡的话都没讲。反而舅母语调颇为愧疚，又含着一股壮烈，讲不知为何，她就是喜欢上周六姑娘，违逆了阴阳调和的规矩，也对不起傅舅舅。如果傅舅舅想要休妻，她无话可说。但她如今真的不想同房。

　　容容努力回忆，记得那个周姑姑是个寡居在家的妇人，脾气利落不失柔和，和崔舅母关系很好。

　　但容容也挺奇怪，崔舅母她俩本来就是亲密的好朋友，喜欢对方很正常，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不等容容想明白，傅舅舅却很大方地说，其实他早猜着一点半点了。因为当初《洗冤录》里也有个单元案子，写一位女子为她死去的闺友讨公道。那段案件的最后一幕就是巡按恍然大悟，意识到这姊妹情背后藏着的深情，说了一句“情之所至，至臻至纯”。

　　他当年看完后就意识到女子间也有这等怜香伴的情意。而这些情意，和男女相爱别无二致，并非简单一句“淫邪外道”。

　　而他不是多合格体贴的丈夫，又常任海防边关，还十分风流，舅母就是喜欢上其他人也很正常，他并不难受。

　　又说崔舅母不必担心，这事尽推在他身上，说他故意冷遇正妻就好。横竖所有人都当是他花心浪荡，而且他本来也是这种人。只是希望崔舅母和周六姑娘这事隐秘些，不要让人知晓。

　　崔舅母大大松了口气，几乎是感激涕零地给傅舅舅拜了拜。

　　两人聊了会天，崔舅母打趣道，傅舅舅果然很喜欢容容的姨母，向来不爱读书，偏偏姨母的所有著作他都翻来覆去地看。

　　又叹息道，她听说当年两家差点做成婚事，若是姨母嫁到傅家，或许舅舅也不至于连个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

　　傅舅舅失笑，说他当年不知道容容姨母是安平居士，就很喜欢她写的那些话本子。倒不是单纯为情。

　　他听到崔舅母的后半段话后，忽然苦笑了一声，俊朗洒脱的脸上显出许多怅惘，最后讲他和容容姨母原是有缘分的。

　　奈何他当年浪荡不羁，姨母又是个聪明绝顶不肯任人摆布的。但凡姨母笨一些，但凡他洁身自好些，可能真的就不一样。

　　容容心想赵总督也这么说过。

　　所以等崔舅母走后，没找到告状素材的容容就跳将出来，不管不顾傅舅舅的讶异，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跟赵总督说的话很像。

　　傅舅舅不回答。他岔开话题，莫名其妙说起他早年的人生信条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傅舅舅一直践行这句话。他家世极好，父母也算恩爱，还是镇远侯府唯一的男嗣，没有诸如天家皇子争位或慕家兄弟争宗的烦恼，兼傅家兵权在握，所以向来有本钱荒唐风流。

　　他以为自己不会后悔，但是认识了姨母后，一切都变了。

　　傅舅舅讲，其实对容容姨母，他起初的的确确是见色起意，虽则他流连花丛多年，可二人初见时，还是被她那等容色情态慑去心神半日。

　　后来百般谋划，傅舅舅想要把这位许姑娘弄到手里，结果尘埃落定后才知，错了，一切都错了。

　　容容听得懵懵懂懂，但觉得这仿佛是傅舅舅欺男霸女的呈堂证供，可以讲给养外祖母告小黑状，所以就捧着脸，鼓励傅舅舅多说一些，再多说些。

　　傅舅舅翻开一页书册，容容抬头去看，是《术士录》，那是姨母写的，容容还蛮喜欢看的。不过这手本和那些精致印本不太一样。

　　傅舅舅说这是义父在他的苦苦请求下给他的，是姨母亲笔的初稿。他指着某列里的“傅云天”三个字，在姨母不认识他时，冥冥之中，她就把他写进话本里了。

　　其他人可没这种待遇。

　　傅舅舅问，这算不算缘分。

　　容容觉得算。

　　傅舅舅也没等她回答，又说，在大觉寺西敞厅里，面对宁赵二人的疑惑与若有所思，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容容问，什么笑话？

　　傅舅舅没解释。反而说，起初的起初，他有机会娶到容容姨母，但他很不乐意。一则嫌姨母太聪明了些，若娶来岂非夫纲不振，二则顾忌和义父的兄弟之情，寻思若娶了好友的妹妹，日后还怎么肆意风流？

　　容容心想，傅舅舅心胸还挺狭窄呢，居然见不得女子比他聪明啊。鼻子就哼了哼。

　　傅舅舅没发现，陷在回忆中，神色变换半晌，说，那晚大觉寺，他看着满树如云霞的海棠花，咬牙心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之间的交集也没几次。

　　他当时想，是，他这个便宜干妹妹身上，是有许多有趣可喜的地方，但天下好女子何其多，他终有一日能淡忘的。

　　于是收拾心境，和赵越北宁祯扬如常说话。

　　容容更加懵懂，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傅舅舅所说的她好像在指代姨母。

　　傅舅舅不管容容听没听懂，继续讲起往事。讲大觉寺过后，傅舅舅以为他会嫌弃姨母的种种不规矩，可不知为何，当傅绛仙和母亲傅夫人叹息起姨母爱惜姐姐，宁可有损她自个儿的名声也要挺身而出时，傅舅舅心里五味杂陈，生不起轻视厌恶。

　　是，黄花闺女不该懂接生，不该主动寻男客，不该随意冶游，更不该胆大包天去算计皇子——

　　可能是听到容容咦了一声，傅舅舅解释，养母退婚后不小心在他跟前漏了底。原来当初姨母和养母尚未成金兰姐妹时，姨母曾为非亲非故的柳姑娘和养母做了一件算计天家的事。

　　他知道姨母的这个秘密后，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些隐微的欢喜。仿佛他看到了一个稀世珍宝，是别人未曾看到的，也没有缘分看到的。

　　之后南苑，他看着她神气活现给闺秀们说书，牙尖嘴利给慕少东挖坑，写诗抚琴献艺时装傻充愣，替赵越北解围时的机智幽默，和雨夜寻找兄长时的勇敢友爱。

　　再之后两府往来，每见她一次，他就会看到更多，微零的欢喜也累积很多很多，很快就成了萦绕不散的俋郁。

　　某次他亲耳听到，姨母很瞧不起他的花心浪荡后，这些俋郁达到顶峰。

　　生平头一次，傅舅舅懊悔过去的满楼红袖招。

　　可不该这样。

　　她是他友人将要珍藏珍爱的未婚娘子，而他该是鲜衣怒马纵情声色，风流而不薄幸的傅小侯爷。

　　于是连着半年，每逢姨母来镇远侯府时，傅舅舅他总会躲出去。如此到姨母出嫁后，舅舅觉得自己将要淡忘。

　　然后在襄阳遇到苗真，在荆州识破姨母就是苗真，在湖广互相扶持逃难月余。

　　所有所有，忘不掉。

　　傅舅舅神情悒悒地说，他当时狼狈地想，那就忘不掉吧，横竖他不会做什么，而容容姨母姻缘和顺美满就行。所以屡屡为顾首辅说好话。

　　容容几乎像听天书一样了，怎么又扯进来那个首辅大人啦？

　　傅舅舅置若罔闻，自言自语，当年他就拿不准这到底是个什么心思，现在依旧拿不准。

　　他大约是盼着她好，大约是明知无望所以不想有希望。

　　所以某年七夕中，误解姨母对陈总漕有意时，他气得发疯。心想宁臻睿问起他西湖船娘如何如何时，他哑口无言，不愿解释自从她和离后，或者说更早前，他就觉得这些事情乏味，但在她跟前仍不肯表现出来，没必要让她对自己改观；

　　而陈宣是什么东西，跟他比更没洁身自好到哪去。怎么当初她评价他就是“贪花好色内宠颇多”，到陈宣那反而看不清了？

　　总之妒火中烧，鸡飞狗跳。

　　容容已经当听天书了，心想这还能扯到陈总漕和瑞王叔叔呐。

　　但她倒是听懂了一件事，于是就发问了：“所以，舅舅喜欢姨母。那么，姨母和离后，舅舅怎么不娶姨母呢？”

　　*

　　傅云天看着平铺的手稿，想起当年苏妙真再嫁时，他正在蓟州练兵，于两日内就匆匆赶来，特意留出一日休整洗漱打扮，次日在席上喝到大醉，醉后似乎有人问他，为何不和离再娶。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来着，是了。

　　“我和五妹妹有兄妹之分，就是没有，我如今想着，我跟她也不能成婚——我有自知之明，生来风流定不住性子，真成夫妻，万一哪天我糊涂了一时消遣，岂非伤了她？”

　　“何况，我曾经太过放纵……她不喜欢我这样的。朝夕相对，只怕她不动心，我就要伤心。”

　　但他怎么受得了呢？无论哪种，他都受不了。

　　傅云天有自知之明。

　　倒不如这样也好——无论她嫁给谁，始终是他的五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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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容容：各个都把我当树洞了是吧。过分，要收心理咨询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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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的存稿箱功能一言难尽。我以为定好了结果根本没发出来，还是我睡前检查了一遍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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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还会改。上一章我先锁了。
许愿本周六能文思泉涌，好好更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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