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尽山河》蒟蒻蒟蒻

98、现代AU番外 平凡生活（上）

　　“也……也奚……”杨三哭唧唧的声音隔着窗户传了进来，“把变形金刚还给我好不好？”
　　“烦死了！再给我玩一会怎么了！”微哑的嗓音带着满满的不耐烦，“喏！这个恐龙跟你换！”
　　“恐……恐龙太丑了……”
　　杨三低低的抱怨很快就被对方兴奋的喊叫声盖过了：“我是擎天柱，呼叫所有汽车人！”
　　随着他的叫嚷，楼下又陆续响起一群孩子应和的声音，这些声音闹哄哄地从四面八方传来，震得窗玻璃都簌簌颤动。
　　正在屋子里冲凉的卫长轩被吵得耳根发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他几乎都可以想象到院子里杨也奚那张得意洋洋的小脸，还有挥舞着变形金刚的傻样。
　　他是一周前刚搬到这所大院来的，老爹忙得没时间回来，只托了几个下属来给他们搬家。在那群人高马大的叔叔们忙里忙外搬东西的时候，他就坐在楼道门口的台阶上，跟对门的陈绍一人叼了一根冰棍，絮絮叨叨地聊天。
　　陈绍跟卫长轩差不多年纪，在学校里同级不同班，是个乐呵呵的热心肠，两人从前在球场上遭遇过几次，互相混了个脸熟。得知卫长轩搬来跟自己做邻居之后，他很是高兴了一会，一边嚼冰棍一边把整栋楼的家底跟他吐了个遍，而后又揽过卫长轩的肩膀小声嘀咕了一句：“咱们这里其他人都挺好的，不过有个家伙你要小心点……”
　　他指着的是东边一栋独门独户的院子，卫长轩知道，能住这样院子的人家级别一定不低。院子外面另有一圈围墙，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从敞着的院门看进去，能看见有个人正趴在院里的石桌上，似乎在奋笔疾书。
　　卫长轩瞅着那人的背影有点眼熟，轻轻挠了挠下巴：“那是谁？”
　　“杨三啊，七班的，上次在球场边被你一球砸晕过去的那个，忘了？”
　　卫长轩仔细想了想，终于隐约想起一个戴着厚重眼镜框的书呆，刚准备点头，却又觉得奇怪：“我记得那家伙当时被球砸得脸都肿了，醒来之后居然都没发火，还一个劲地说是自己离球场太近了，看起来挺好说话的，怎么会难搞？”
　　陈绍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杨三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难搞的不是他，是他弟弟。”他说到这里，晃了晃脑袋，很无奈的样子，“很快你就知道了。”
　　他说的“很快”确实没让卫长轩等多久，两个人嚼完冰棍没过一会，就见那边院子里蹦跶出个半大的孩子，对着趴在桌上的杨三不耐烦地嚷嚷：“你写没写完，我下午等着交呢！”
　　杨三抬起头，忙不迭地回答：“快了快了，还剩一点点，”说完，又嗫嚅着道，“也奚，妈不让我给你写作业，让她知道，肯定要揍我的。”
　　那小孩一巴掌拍在桌上，嗓音带着与年纪不符的蛮横：“少啰哩啰嗦，你不说我不说，妈怎么会知道！你再磨磨蹭蹭，小心我把你买的那些破书全扔掉！”
　　杨三很慌张地摆手：“别啊，略萨和博尔赫斯的书很难买的，我马上就写完了，我保证！”
　　他话音还没落，那个叫也奚的小孩就别过脸去，嗤了一声，不再理他。这对兄弟俩安静了没一会，又有几个孩子的声音隔着院墙传了过来：“也奚也奚，要不要出来玩呀？”
　　杨也奚嗓门很大地应了一声：“来了！”临出门前还不忘对着杨三做了个恶狠狠的手势，示意他快点把作业写完。

　　等到杨也奚从院子里出来，那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立刻都围了上去，俨然把他当成了头，很讨好地问：“也奚，今天去哪玩？”
　　杨也奚稍稍沉思了一会：“听说新篮球场盖好了，我们去看看。”
　　有几个大孩子期期艾艾地说：“可……可是刚刚袁雄他们好像把地给占了。”
　　杨也奚听了，小脸一皱：“他活得不耐烦了，敢跟我抢地盘，走，去干他！”
　　小孩们得了号令，很兴奋地欢呼了一声，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果然浩浩荡荡往新盖好的篮球场那边去了。

　　“看见没有，那个就是咱们院里有名的小霸王，杨也奚。”
　　“小霸王？”卫长轩听得几乎失笑，又怀疑地看向陈绍：“他和杨三真的是亲哥俩？我记得听谁说过杨三是高干子弟，家里管教很严的。”
　　“他家岂止是高干，简直是高干中的高干，高干中的霸主。”身为普通高干子弟的陈绍长叹一声。
　　卫长轩满脸问号地看着他。
　　“嘿，你不知道，他爸就是……”陈绍凑过脸去，在卫长轩耳朵边上连连嘀咕了两句。
　　卫长轩听得稍稍一愣，又转过目光，向那边的独院看了一眼。陈绍说的那位杨部长他当然是听过，简直可以说是如雷贯耳，震得他耳朵根都有点发麻。他从前只在电视新闻里见过这名政要，怎么也没想到他家竟然也住在这里。
　　他犹豫了一下，皱起眉毛：“所以说，就因为他爸是杨部长，他才会这么嚣张？”
　　陈绍摆摆手：“杨部长又不惯孩子，而且他家家教特别严，三个儿子每个都是规规矩矩的，从来不闯祸惹事。杨家大哥现在在上大学，平时不太回来，他学习好、人又和气，为人一点架子都没有，没人不喜欢他。杨家二哥么，除了学习刻苦还多才多艺呢，弹得一手好钢琴，最近跟青年交响乐团在外地巡演，过段时间才能回来。至于杨三，你也看到了，除了看书就知道看书，没有一点脾气。”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又撇了撇嘴，“偏偏就是这个老幺杨也奚，小时候是在他外公家长大的，听说他外公几乎把他宠上天，等到了上学的年纪接回来一看，已经是个无法无天的魔王了。就这样，他家三个哥哥还一个比一个宠他，什么都听他的。那两个大点的哥哥还好些，杨三简直是整天被他欺负得满地乱爬，我们看了都觉得惨。”
　　他们说话间，已经有吵闹的声音从篮球场的方向传了过来，过了不一会，就见几个高壮的少年灰头土脸从那边跑了过来，一瘸一拐，十分狼狈。
　　陈绍跟领头的打了个招呼，不怀好意地笑着问：“袁雄，球打完了？”
　　叫袁雄的胖大少年满脸晦气：“别提了，差点被杨也奚当球打了，呸，真倒霉。”
　　眼看他们溜烟似的跑远了，卫长轩很是不可思议地问：“我看他们几个比那小孩高一个头呢，怎么反而会被他打了？”
　　陈绍“啧”了一声：“那是杨部长家的儿子啊，谁敢动他一根指头，真的惹到他也只能乖乖挨揍，还能怎么办？”
　　卫长轩听得不忿，撇了撇嘴，评价道：“狐假虎威。”
　　陈绍倒没他那么义愤，抱着手笑了笑：“没事，他杨也奚天不怕地不怕，也总有人能治他，等小静阿姨回来肯定有一顿收拾，你等着瞧吧。”
　　“小静阿姨又是谁？”
　　“杨也奚的妈啊，”陈绍满脸坏笑，又压低声音，“我跟你说，小静阿姨脾气可爆了，就连杨家大哥哥那么乖巧体面的人，以前也被她揍过。杨也奚前不久闯了祸，被他妈拿着擀面杖满院子乱追，最后硬是爬到了屋顶上，到半夜才偷偷下来，之后一连老实了好几天呢！”
　　卫长轩听他说得眉飞色舞，如同亲眼所见，想来是躲在自家窗户前暗搓搓观察到了半夜，不由低了头，也闷声笑了起来。

　　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陈绍终于被家人喊了回去，让他去幼儿园接他的小妹妹。他这才依依不舍和卫长轩告了别，临走之际又絮絮叨叨地叮嘱说：“那个小霸王挺欺生的，你尽量躲着他点，别跟他照面，免得吃亏。”
　　卫长轩虽然觉得惧怕这么一个小自己好几岁的小孩是件很滑稽的事，但听陈绍口气郑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只好随意点了点头：“嗯，我一会也要回家了，老韩布置的几道奥数题我还没做呢。”
　　陈绍听见“奥数”两个字就果断挥手：“不打扰了，再见。”

　　即使卫长轩确实有意识地回避着不想跟那个杨也奚照面，可他不去就山，那山却偏偏来就他，而且是横空拍来，让他措手不及。
　　那是搬到这里来两天后的事，卫长轩去老韩家交自己解出的那几道奥数题，顺便拿回一套新试卷，等到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因为白天下了一场雨，地面上积了几片大大小小的水洼，卫长轩手臂上丁零当啷地挂着一把破雨伞，借着昏黄的路灯正看着手中试卷上一道三角函数题出神，忽然被人拽了一下，惊得退了一步，正好踩进脚旁一汪水洼里。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崭新的球鞋泡了水，同时鞋里漫入了大片冰冷的湿意，连脚趾缝都被浸透了。他还没来得及看究竟是谁这么手贱，就听面前有个声音嚣张地问道：“喂，你是谁啊？”
　　抱着手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小霸王杨也奚，一张小脸近看起来还很有些稚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惜闪的不是什么好光。仿佛没有察觉到卫长轩脚上的异样，他抬起下巴，又一次不客气地开口：“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卫长轩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哒哒的鞋子，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即使现在开口也绝说不出什么好话，干脆闭上嘴掉头就走。
　　杨也奚愣了一下，随即追了上去：“喂……”他一边喊着一边信手一抓，这次抓的却不是卫长轩的衣服，而是抓到了卫长轩胳膊上挂的那把雨伞。
　　卫长轩毫无防备地被伞柄挂了一下胳膊，手上的试卷纷纷洒洒掉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很快就洇了一大片。这下他是真傻了眼，转头又惊又怒地看向那个始作俑者，却见杨也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也没看地上那些散落的纸张：“我跟你说话呢，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卫长轩一瞬间挺想揍他一顿，虽然忍住了，却也没什么好口气，只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确实姓卫，不过不要‘喂’啊‘喂’地叫我，”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杨也奚的头顶，让对方意识到他比自己矮几公分的事实，“怎么看我都比你大，如果你想好好跟我说话的话，就该叫声哥哥。”
　　说完这些，眼看小霸王还愣愣地抓着自己的伞不放，卫长轩干脆地放开了那把破伞，低头捡起湿透的试卷，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绍知道这件事之后久久没有合上嘴巴，之后又为了确认似的反复地问：“你真这么说的？胆子也太大了吧，我可从来没见过有人敢让杨也奚喊哥哥，他可是连杨三这个正经哥哥都不肯喊的。”顿了顿，又不无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霸王这次吃了瘪，肯定还要找你茬，小心着点吧。”
　　卫长轩对他的担忧嗤之以鼻：“一个小孩而已，能把我怎么样。”
　　他虽然看起来无所谓，可心里还是有点没底，暗想要是杨也奚再像之前那样毛毛躁躁惹上门，保不准自己会忍不住一拳打到那张漂亮的小脸上。要是真揍了杨部长的儿子……他大概很快又要再搬次家了。

　　之后一连几天，杨也奚都没再来找他的麻烦，卫长轩几乎都要把这档子事忘到脑后了，却在这天打完球回家时，看到自家门外挂着那把熟悉的破伞。撑开一看，伞面上用马克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大笨蛋。
　　真是幼稚得可以。
　　卫长轩冷笑一声，把伞扔到一边，自顾自地进屋冲凉，等他洗完澡，楼下小霸王和他那群跟班的吵闹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他有些头疼地抓了抓半湿的头发，干脆塞上耳机，打开了嘈杂的金属乐，倒是以毒攻毒地挡住了外间的噪音。
　　已是临近夏天的五月了，晚间微凉的空气很有些清新怡人，卫长轩盯着手中写了一半的习题集，一边琢磨着向量投影，一边无意识地转着笔。忽然一道黑影从窗前扑了上来，恶狠狠地拍了拍他面前的玻璃窗，他吃了一惊，指间正在旋转的笔也“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杨也奚险伶伶地踩在窗台上，很不客气地又对着玻璃窗连拍了好几下，卫长轩还没从吃惊中回过神来，只下意识地摘下耳机，拉开了窗户。就见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像只灵活的小动物似的，呼地钻了进来，坐到了他的书桌上。
　　卫长轩终于反应过来，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面前这家伙，忍无可忍地吼出声：“你不要命了，这里虽然是三楼，也是能摔死人的！”
　　杨也奚瞪了他一眼，嗓门比他还大：“谁叫你死活不开门，我都快把你家门拍烂了，你连个声都不出！”说着，低下头很自来熟地翻了翻桌上堆着的习题集，等看清内容之后又眉头一皱，把那几本砖头似的厚书往旁边一推。
　　卫长轩一手接住了差点滚下地的习题集，一时也懒得解释自己刚才塞着耳机的事，只不冷不热地问：“你费这么大劲爬上来，是有什么事？”
　　杨也奚坐在桌上晃着两条腿，仰起一张小脸看他，很有些天真无邪的意思，可一开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只听他老气横秋地说：“你叫卫长轩是吧，我听杨玦说过你。”
　　卫长轩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杨玦是杨三的大名，而后又想，这小孩打听我干什么，肯定没什么好事。这么一思索，他心里稍稍起了戒备，静待着对方的下文。
　　杨也奚见他不说话，似乎微微有些尴尬，挠了挠下巴才继续道：“听说你学习挺好，是他们年级第一，那个……帮我写点作业应该不成问题吧？”
　　卫长轩本来挺严肃地看着他，听了这句不由哑然失笑：“你要我……帮你写作业？”
　　杨也奚皱起眉头，很不高兴地说：“怎么，你不肯？”
　　卫长轩忍着笑问：“你怎么不让你哥帮你写啊？”
　　杨也奚没察觉到他话中的嘲讽意味，只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几天我妈要回来了，他怕得要命，死活不敢再给我写了。”说完，又瞅了卫长轩一眼，“怎么样，这对你来说很简单吧，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写一次多少钱，你可以开个价。”
　　卫长轩简直要被这个蛮横又没礼貌的小孩搞得哭笑不得：“只是作业而已，你要是不会写，找同学抄一抄不就好了，用得着花钱雇人写？”
　　杨也奚很烦躁地抓了抓脑袋：“你知道个屁！我所有的同学都被我妈警告过，谁也不敢把作业拿给我抄，考试想抄个答案都找不到人，真是可恶！”
　　卫长轩听到这里，实在是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杨也奚很不高兴地瞪着他，微微撅起嘴巴，终于露出了一点孩子该有的模样。
　　卫长轩想了想，终于收起了继续嘲讽他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你妈妈废了这么大劲，也是用心良苦，你就不能自己写作业么？”
　　杨也奚先是很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怒气冲冲地从书桌上跳了下来：“我写不写关你屁事！”他又恢复了那副蛮横不讲理的样子，“一句话，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看他这个样子，卫长轩自然也再没有什么好脸色，翻了个大白眼：“我很忙，没时间帮小孩写作业！”
　　杨也奚瞪起眼睛：“你……”
　　卫长轩看了他一眼。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对了，如果你愿意乖乖叫声哥哥的话，以后碰到不会的作业呢，倒是可以拿来请教我。”
　　这句话显然冒犯到了对方，只见杨也奚脸蛋涨得通红，两手都也捏成了拳头，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动手的模样。
　　卫长轩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同时想到，他要真的打过来，我是揍他呢，还是揍他呢。
　　就在这时，楼下适时地传来杨三的喊声：“也奚，妈回家了，正在找你呢！”
　　这一声好像晴天霹雳，震得杨也奚通红的脸蛋蓦地苍白了几分，他呆了片刻，忽然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临走时还不忘咬牙切齿地说：“卫长轩，你给我等着！”
　　卫长轩耸了耸肩膀，摆出无所谓的姿态，又在他出门之后想起什么：“对了，门外面那把伞你拿走吧。”
　　杨也奚皱了皱鼻子，露出很嫌弃的表情：“那不是你的伞吗。”
　　“本来是我的伞，不过既然你都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还是拿去用吧。”
　　杨也奚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气愤地道：“你说我是大笨蛋？”
　　“作业都不会写，不是大笨蛋是什么？”
　　“你！”就在小霸王彻底发飙之前，卫长轩身手敏捷地上前两步，一把关上了大门。

　　这次的事卫长轩没有再告诉陈绍，一来是不想好友再次受到惊吓，二来是陈绍最近跟低年级一个新转校来的小姑娘打得火热，一下课就炮弹似的向隔壁楼跑，根本连个人影也捞不到。所以他只能自己琢磨着杨也奚撂下的那句狠话，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近乎好奇的心情等着小霸王接下来的招数。
　　然而或许是因为那位名震大院的部长夫人回来的缘故，小霸王多半受到了严格的看管，再也没有耀武扬威地在大院里横行霸道，就连他那群跟班也销声匿迹，不再每天到点就去他家院墙外喳喳呼唤。
　　卫长轩就这么出乎意料地过了大半个月安生日子，期间再也没见过杨也奚，有时走到那面覆满爬山虎的院墙外，也只能看见紧闭的院门。

　　直到邻近六月的一个周末，晴了大半天的天际忽然传来几声闷雷，眼看就要下起一场雨，卫长轩在回家的时候意外地在门外撞上了许久不见的陈绍。只见这位好友正蹲在三楼过道的窗台前，贼头贼脑地向下看，满脸憋不住的促狭笑意。
　　“哎，你在看什么呢？”
　　他这声突然的招呼先是把陈绍吓了一跳，看清是他之后陈绍很快舒了口气，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起往下看。
　　这里正对着杨家那户独院，现下院落内外都没有人，只在院外的青石凳上趴着个瘦小的背影，两手托腮，不知在发什么呆。
　　“那不是杨也奚吗？”卫长轩皱了皱眉，“他在那杵着干嘛，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坏主意了？”
　　陈绍摇了摇头：“听说是他这次考试又没及格，数学只考了二十多分，把他妈气得不行，刚刚拿着把大扫帚把他赶出来了，说是不把卷子订正完就不准回去。喏，到现在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卫长轩看着他，近乎诧异：“所以你就在这看了一个多小时？”
　　陈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呀，反正也没事做嘛。”
　　卫长轩在他身边蹲下，不无揶揄地问：“怎么今天不去找那个姓李的小姑娘了？”
　　“她今天不在家，”陈绍顺嘴说完，又忽然反应过来，赶忙欲盖弥彰地解释，“我跟她没什么，她小时候住在我家隔壁，我们就是个……”
　　“青梅竹马呗。”卫长轩闲闲地接道。
　　“嗯对，哎呀，也不是这么说的……”
　　就在陈绍脸红到耳朵根，颠三倒四地为自己辩解的时候，卫长轩忽然向外瞟了一眼：“一会要下雨了，他妈总该让他进去了吧。”
　　陈绍愣了愣，才想起来他说的是杨也奚，不由悻悻笑了一声：“你可不知道小静阿姨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向来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小霸王今天做不完这张卷子，就算天上下刀子，他妈也不会让他进屋的。”
　　事实证明，陈绍不愧是在大院里住了十来年的老江湖，预言得丝毫不差，即使外面已经淅沥沥下起雨来，杨家那扇大门也始终没有被打开。
　　卫长轩蹲不住了，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你去干嘛？”陈绍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没有得到答案，只看见卫长轩随手抓了搁在自家门前的那把伞，然后“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或许是因为下着雨的关系，把小霸王浑身的气焰都浇灭了，只剩下一个单单薄薄的背影趴在石凳上，看起来很有些可怜。
　　卫长轩看他在那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写着什么，心里叹了口气，暗想你早这么用功就不用惨兮兮在这里淋雨了，一边想一边凑过脑袋看了一眼，这一眼险些让他喷了出来。只见那张试卷从上到下被老师批满了愤怒的红叉，而杨也奚正在红叉留出的空白处一个一个地画满了乌龟，让整张试卷看起来愈发惨不忍睹。
　　大概是察觉到头顶上的雨突然停了，杨也奚抬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嘴角扭曲的卫长轩，和他举着的那把断了两根伞骨的破伞，鲜黄的伞面上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字——“大笨蛋”。
　　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很不高兴地问：“你来干什么！”
　　卫长轩把那个写着“大笨蛋”的伞罩在他脑袋上：“我还没问你在干什么呢，”他指了指试卷，“你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做吧？”
　　杨也奚很不高兴地低下头去：“啰嗦！”
　　“喂，”卫长轩看着他被雨淋湿了的脑袋，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叫声哥哥，我教你啊。”
　　杨也奚“啪”地一下把笔尖戳进了卷面，抬起头气呼呼地大喊：“去死吧你！”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远远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充满警告意味地喝道：“杨也奚，你卷子写完了吗！在那里瞎喊什么！”
　　杨也奚赶忙闭上嘴巴，敢怒不敢言似的把脸绷得紧紧的，低了头重新趴回了石凳上。只听院内传来几声脚步声响，然后大门被人“吱呀”一声拉开。
　　这下不止是杨也奚，就连卫长轩也有些紧张，近乎小心地向院门的方向看了过去。他久闻那位“小静阿姨”的大名，总觉得是个能镇压住孙猴子的如来佛祖般的存在，所以脑内不免勾勒出了个身姿魁梧，器宇不凡的形象，谁知道从门里走出的却是个身形娇小的女人，面目也十分秀美，让卫长轩一时有些疑惑，怀疑是之前的风闻失了真。然而这怀疑没能持续三秒，就被对方劈头盖脸，雷霆万钧般的河东狮吼给震碎了。
　　这顿喝骂当然不是冲着卫长轩来的，他充其量不过是条池鱼，正主杨也奚才是受到暴击的那个，他在母亲的喝骂声中几乎蔫成了一棵小草，垂着脑袋只管盯住眼前那一小片试卷，大气也不敢出。
　　“我还没问你，你们刚刚到底在外面干什么！”女人稍稍喘了口气，又抬起眼睛凌厉地向卫长轩看了一眼。
　　杨也奚捏着笔，挣扎良久，终于蚊子哼哼似的说：“我们……是这个小卫哥哥在教我做题……”
　　“小卫？”女人仔细看了卫长轩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紧绷的脸色骤然和缓，“啊，我之前见过你，在老三的开学典礼上。我记得你是他们学生代表，听说功课很好的……”
　　卫长轩牵动僵硬的嘴角笑了笑：“阿姨好……”

　　卫长轩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就这么登堂入室地走进了杨家的大门，而刚才那个让他身心都受到震荡的杨夫人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最温柔和蔼不过的长辈，笑吟吟地给他端上了茶水点心，然后客客气气地把他和杨也奚赶到一间房间里，关上门，走了。
　　杨也奚一手把那张半湿的试卷拍到桌子上，不客气地问：“你待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卫长轩朝天翻了个白眼：“没听你妈说吗，让我辅导你做题呢！”
　　“我才不要你辅导，你出去！”
　　“好啊，你自己去跟你妈说。”
　　对话进行到这里就进行不下去了，杨也奚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垂下头，很不甘心地趴到桌子上，闭上眼睛妄图逃避现实。
　　眼看他垂头丧气，卫长轩倒是心情大好，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转了一圈，自顾自地参观起小霸王的卧室来。
　　这是间向阳的房间，非常宽敞，却也有些杂乱，床边的地毯上倒伏着几个零散的部件，依稀就是小霸王前不久从杨三的手里抢来的那个变形金刚的残肢。窗台上摆着一排绿色的多肉植物，或许是因为无人修剪的关系，全都有些长疯了的势头，倒也是生机勃勃。屋内的墙上挂着张婴儿的百日照，照片里的孩子肉嘟嘟的，一脸傻笑，可爱得有些过分。
　　卫长轩伸手在那婴儿的脸上戳了戳，心里暗暗叹气，不知道这么可爱的小婴儿怎么就长成了那么个可恶的小霸王。
　　杨也奚在桌上装睡了片刻，察觉周遭没了动静，不由抬起头看了看，这才发觉卫长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书桌旁，正聚精会神看他那张不及格的试卷，同时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我说，”卫长轩用一种难以置信地口吻问道，“这么简单的题你是怎么做错的？难道你从来都不听课吗？”
　　杨也奚气愤地捂住试卷：“不要你管！”
　　卫长轩很不客气地用笔在他手上敲了敲：“你妈刚才说了，我教你写完这些题，然后出去吃晚饭。你想不想吃饭我不管，但我是不会陪你饿肚子的，”顿了顿，又放轻了口气，“这些题思路都差不多，我教你一遍，你就会了。”
　　杨也奚还在挣扎：“我不要你教！”
　　“不行！”卫长轩强硬地把笔塞到了他手里，“你刚才叫过哥哥了，我说话算话，今天非教你不可！”

　　事实证明，卫长轩很有些教学的天分，或者说杨也奚也并不是个笨蛋，这次辅导出乎意料的成功。第二天杨也奚甚至因为订正认真还被老师表扬了一番，当然，也顺便批评了他在试卷上乱涂乱画的事情。
　　之后卫长轩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了杨家的常客，三不五时被请过去教杨也奚功课，同时还能收获一顿丰富的晚餐和宵夜。杨也奚在多次抗议无效之后不得不放弃了抵抗，所幸没过多久，他就鸡贼地发现如果去卫长轩家做功课就轻松许多，还可以逃避老妈的监视。于是每天傍晚他便主动抱着作业来敲卫长轩家的大门，后来甚至到了半夜三更还赖着不走的地步，让卫长轩烦不胜烦。

　　“我说，”卫长轩画完一张复杂的矢量图之后，转头看向躺在他床上怡然自得看漫画的杨也奚，很不爽地说，“你作业写完了就赶紧回去吧，都几点了。”
　　杨也奚不耐烦地撇撇嘴：“还早呢。”
　　“你这学期的课我都提前给你讲完了，期末考试肯定不成问题，你明天开始就可以不用来了。”
　　“不用来了？”杨也奚放下漫画，张大了嘴巴。
　　“嗯。”卫长轩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可是……”杨也奚挠了挠头，故作天真地看着他，“我妈说她明天做蟹粉小笼，让我来的时候顺便给你捎一笼，那就是……不用捎了？”
　　卫长轩回想起杨家蟹粉小笼的滋味，不自觉吞了口口水，很没骨气地说：“知识要多巩固，你还是来吧。”
　　杨也奚计谋得逞，很得意地重新躺回床上，跷着腿晃了晃：“对了，我妈说如果我期末考试平均分能上八十，就答应让大哥带我出国玩一趟。”
　　虽然在卫长轩看来，平均分上八十着实不算是什么大目标，可他也知道这对小霸王来说意义非同凡响，所以很配合地附和道：“去国外玩啊，那可真不错。”
　　这句语气平平，毫无灵魂的感慨却让杨也奚当了真，他兀地坐起身，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干脆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卫长轩心说不会吧，你这段时间天天折磨我还不够，暑假还想接着折磨我。可看着杨也奚那张兴奋的小脸，他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好暧昧地笑了笑：“到时候再说吧。”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临近暑假的最后一天，因为不用担心期末成绩，所以卫长轩显得比谁都淡定自若。等到老韩布置完一堆作业，又交待了大半个钟头暑期注意事项之后，终于大手一挥宣布解散。他这才打着呵欠抬起头，拎起书包懒洋洋地走出了教室。
　　他还记得陈绍之前打了招呼，让他放学别急着走，说是放假了要一起去玩点刺激的。结果好不容易找到陈绍，还没问他要怎么个刺激，就见他一脸匆忙地说：“那个李小棠……哎，就那小姑娘，不小心把脚扭了，我要送她回家，咱们改天再约啊！”说完，头也不回地往隔壁楼去了，留下一脸郁闷的卫长轩，在原地呆了一会，最终只能兴味索然地推着单车自己走了。
　　一路上也有几个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搭话的女同学，可惜他心不在焉毫无察觉，只仰着头兀自琢磨陈绍居然为了小姑娘丢下哥们实在太不仗义，又想现在早不早晚不晚到底去干点什么好呢。于是女同学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一抹可望而不可及的孤山远影似的飘荡而去，消失在了校门外。
　　一出校门卫长轩总算回过神来，原因就是有个小孩隔着马路挥着一张纸向他高声大喊：“卫长轩，我考过八十分啦！”
　　老天爷，饶了我吧。他在心里无力地大喊。

　　“你看你看，我数学考了八十六呢！”杨也奚很得意地把成绩单递到卫长轩眼皮下面邀功。
　　“厉害厉害，”卫长轩毫无诚意地称赞了两句，又想起什么，“这么说，你可以出国玩了？”
　　“别提了，”杨也奚兴奋的神色骤然降至冰点，“大哥说他假期要跟一个什么什么斯坦的同学去沙漠地区调研，那个人名字怪得要命，叫死啦鸡什么的……反正没法带我出去玩了！”
　　他说完，又看了卫长轩一眼：“不过你别失望，虽然我大哥没空，不过我二哥已经巡演回来了，可以让他带我们出去玩，怎么样？”
　　卫长轩干笑了一声：“我就不用了，那个……我暑假还要上补习班，明天就开始。”
　　杨也奚露出费解的神情：“你不是成绩很好吗，还要上补习班？”
　　“当然，”卫长轩面不改色地点头，“我们现在学习压力很大的。”
　　杨也奚显得有些丧气，低头踢开路边的小石子，扁起嘴巴：“真没劲。”他把成绩单折了两下，随手塞到了口袋里，“那……我们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会经过一段很长的河堤，卫长轩推着单车，跟在杨也奚身后慢悠悠地走着，正有些疑惑他今天老实得不寻常，就见他忽然转过头，用一种很异想天开的语气说：“我们去河里抓鱼吧！”
　　卫长轩打了个呵欠：“要去你去吧，我可不去。”
　　他本以为杨也奚不过是穷极无聊想闲扯两句，谁知道那小孩真的跳下河堤，向河边跑去，这下可让他微微变了脸色：“喂，这条河很深的，你可别乱来。”这句话音未落，就看见杨也奚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水波远远荡开，然后就再也没了踪迹。
　　我X，卫长轩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这小孩是要疯啊。
　　他顾不得多想，丢下单车和书包三两步跃下河堤，也跟着跳到了河里。说实话，这条河水质并不好，放在平时他说什么也不会想到要在这里下水，可现在事出紧急，由不得他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在河里翻腾了个遍，却是根本没找到杨也奚的踪迹。
　　就在他着急上火快要失心疯的时候，旁边忽然钻出一张湿淋淋的小脸，带着满足的窃笑向他问：“嘿嘿，你不是说不下来吗？”
　　卫长轩费了好大劲才忍着没有伸手掐死这个捣蛋鬼，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总觉得水里有些可疑的水草腥气，这让他心情更加不爽，干脆扭了头一言不发地向岸边游去。
　　“喂别走啊，”杨也奚刚喊了这一声，声音又骤然变得惊恐无措，“小卫哥哥，别……别走……我的腿……我的腿……”
　　卫长轩听他声调都变了，以为他是腿上抽筋，赶忙转头向他游去，然后一把抱住了他的上身，准备把他拖上岸来。谁知道杨也奚靠在他肩上扑腾了半天，忽然从水中提起一只青色的小龙虾，呲牙咧嘴地说：“原来是这个东西夹我，可恶。”
　　卫长轩被他接连虚惊两次，连火都发不出来，只得没好气地一脚蹬在他屁股上：“滚吧滚吧，让龙虾夹死你吧。”

　　等到他俩湿淋淋的从河里爬上岸时，天色已微微昏黄，天际绽开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映得河堤上也是一片金红。卫长轩仰躺在河堤上，懒洋洋地望着天空，长久地发了会呆，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肩膀上沉沉的，原来是杨也奚靠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小霸王大约是游了老半天耗费了不少力气，睡得很沉，因为神色平静的关系，看起来比平时要顺眼很多。卫长轩盯着他的睡脸看了片刻，忽然惊讶地发现这小孩的睫毛竟是这样长，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要长。他忽然心痒难耐，满想趁着杨也奚睡着的时候揪一根他的睫毛下来看看，谁知刚伸出手去，就见杨也奚眼皮颤动了两下，却不是醒了，而是无声地滚了两颗眼泪下来。
　　这下卫长轩可是真的呆住了，他从来没想过无法无天的小霸王竟然会掉眼泪，要知道就算是之前被他妈关在家外面淋雨，或是被擀面杖撵得满屋子乱窜的时候，他也是一丝眉头都没皱过的。
　　“也奚，杨也奚……”卫长轩忍不住推了推他，仿佛怕碰碎了他似的，动作和声音都比以往要轻柔了许多。
　　杨也奚被推了两下，终于茫茫然睁开了眼睛，他眼神有一瞬的迷茫，在看清卫长轩之后忽然就是一愣，然后猛地扑到了卫长轩的胸口，用一种很陌生的，近乎脆弱的口气喊他：“卫长轩……”
　　卫长轩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里慌得要命，一时也顾不上纠正他应该喊“哥哥”的事情了，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杨也奚趴在他胸口点了点头：“我梦到……梦到你在我面前跟我说话，可是我就是看不见你……”他梦呓似的喃喃道，“什么都看不见……很黑很黑……”
　　原来只是做噩梦啊，卫长轩微微松了口气，又安抚着说：“没事啦，只是个梦啊。”虽然他这么说，却也一直轻轻摸着杨也奚的头，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满心的不耐烦，毕竟今天的小霸王，实在是脆弱得异乎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