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第八十四章 ...

  •   棋盘上黑子与白子间落有序,白子局面占优,韩平拈了李玉山所执的黑子,略一思索便落入残局。
      温芷凝视着他落子的方向,只见这一子所落之处正断向自己的要害,不由一惊。而李玉山在一旁看着,更加惊叹:“韩先生这一步果然不凡,眼界高出我太多。”他轻笑自嘲道,“记得老师曾经说,各人的眼界因其所立之地而有不同,立于山脚,所见之处唯有方寸。立于山腰,视野开阔,可见村庄。而立于山巅,俯身远望,可见天下。若以棋艺来看,我只能算在山脚之人,韩先生却是在山巅上,只能让我等仰视。”
      温芷也点头道:“韩先生不止棋艺高超,更对局势看得透彻,”他拈着棋子道,“就拿越州的事来说,起先拟定赈灾之策时,我还有些犹疑,毕竟每月所放赈粮仅够饥民果腹,远不足让他们吃饱。后来才明白过来,此举便是为了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却也不让他们就此懈怠。饥民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应召下河,清除运河淤泥,又要开垦荒田,来换取来年的谷种。只有这样,第二年春时,他们才可重新耕种,以收成养活自己。”
      “如此以工代赈,可谓是万全之策了。”李玉山不由感慨。
      韩平却摇头:“此番赈灾,全因公孙同有先见之明,粮仓中又有足数的米粮,方才得以料理妥当。倘若正值连年饥荒,仓廪虚乏,无粮可赈,我等便是再精于筹谋,却也不免要陷入困境。”
      温芷向枰中下了一子,又若有所思地道:“以韩先生所见,真遇上这样的荒年,又要如何应对才好?”
      “若是举国之灾,便要看上位者的意思了。”韩平默默落下棋子,“为帝王者,总要有所取舍,只是取舍的手段不同而已。”
      “如甲子年关中大旱时,孝宗率百官往东都避旱,关内百姓大多流亡,因饥成疫,死者不计其数。到最后,甚至到了草木俱尽,饿殍盈野的地步。等到孝宗从东都迁回建安,统查关内人口,堪堪只剩半数。此事皆因朝廷处置不当,酿成惨祸,至今仍是孝宗受人诟病的地方。”
      此事皆是众人熟知的,不由微微点头。
      “另有一事,你们或许未曾听过。是太宗建元年间的事,那时大昭初立不过十余载,关中连续三年春旱,各府州县,粮仓皆空。眼看一场□□在所难免,太宗命人统查各地仓廪,得知便是打开天下粮仓,也不过够饥民们三月的口粮。而三月之后,便是入冬,到那时所有人都活不下来。值此临危之际,太宗皇帝下了决断,”韩平呼出一口气,缓缓道,“他命人紧锁仓门,一粒粟米也不要发放。”
      众人的神色渐渐肃穆,静默无声。
      “此后从夏入秋,饥荒越来越严重,蔓延到关中二十六州,甚至在都城建安,竟上演了人相食的惨剧。御史们相继上书奏告,几乎字字泣血,可即便如此,太宗皇帝却仍在宫中不予理睬。起先民间还有些私办的粥厂赈济,后来渐渐也支撑不住,相继停办。到了十月末,已有一半的人在这场饥荒中饿死,而后,便在初冬将至之时,太宗忽然下了谕旨,命各地州府竭举国之力赈济灾民,甚至缩减了宫中一半的口粮,发放给都城四周的饥民。当时的大学士明修在笔记中写道,开仓放粮的那日,无数流民从四方赶来,捧着发放的米粮向天大呼‘圣天子恩德’,涕泪交流。”
      他说到这,看向众人,话语森然:“同样是饿死一半人,太宗皇帝却被称为‘圣天子’。这便是太宗的高明之处,也是最不可说的帝王心术。”
      与他对坐的温芷微微一颤,他素来听说太宗其事,皆是光明磊落,从未想过就连太宗皇帝那样的人,心中也藏着这样的诡道。
      李玉山也被这故事所惊骇,不由道:“太宗皇帝向来被称为‘明君千古’,连他也这样行事,那么百姓在帝王眼中究竟是什么?”
      韩平重新执了棋,摇头道:“古人云,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我看来,帝王却并非是以百姓为刍狗,而是以百姓为膏腴。”
      “膏腴?”有人大惊。
      “不错,暴君横征暴敛,蚕食百姓,是以百姓为膏腴。明君休养生息,国泰民安,则是为了国祚稳固,让后世享用更多的膏腴。”韩平望着一众茫然失色的年轻文人,轻声笑了笑,“这样的道理,此时说出来,总觉得过于残忍了一些。可你们中将来总有人会成为名臣国士,在那之前,还是早些明白这道理为好。”
      空气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隐约的风雪呼啸,只听几声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响,却是主座的杨琰起身走了下来,低声道:“二位的棋还没有下完么?”
      温芷猛然回过神,惶然看向棋面:“这局棋我不是韩先生的对手,不必下了。”他又扭头看向窗外沉黑的天色,“时辰不早,我等该告退了。”

      等到众人一一离去,杨琰摸索着在韩平对面坐了下来,他伸手从棋笥中抓起一枚黑子,握在手心中轻轻摩挲,过了片刻才笑道:“兰郁离去还算及时,再过两步你便有大斜之势,他必然无力挽回。”
      韩平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毛:“公子何以能得知棋面如何?”
      “你们方才下棋时,刘适同怕我太闷,故而一步步讲与我听。我在心中思量着,你早便有机会赢了兰郁,可却偏要步步为营,从各路将他逼入死境,这才肯下杀招。”杨琰点头微笑,“果然是你一贯棋路,机关算尽,不给旁人一点可趁之机。”
      韩平也笑了,他默然片刻,忽而仰头轻叹:“还记得第一次在这府里见到公子的情形。”
      “我也记得。”杨琰点头,“先生那时问我,身为王府公子,将来想要继任王位,成为穆王么?”
      “不错,这个问题我先问过三公子杨玦,他当时断然道,若是不能成为穆王,便没有活在这世上的意义了。”
      杨琰平静地道:“三哥向来心大,这是他会说的话。”
      “可最让我吃惊的,却是公子你的回答。”韩平微闭双眼,脑海中又浮现起当年那个苍白瘦弱的孩子,那个看似怯懦,目不能视的小公子。
      “我反问先生,身为无涯宰相的弟子,将来想成为第二个无涯宰相么?”杨琰微笑,说出了曾经的那句话。
      韩平猛然睁开眼睛,他眼眸亮得惊人:“听到这句话时,我就明白了,公子便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他按住棋盘,身体微微前倾,像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荡,“你那时便已看穿,我不愿一生都被人称作是无涯宰相的弟子,不甘心永远活在老师的光芒之下,我可以超过他,做一番连他也做不到的事业。而公子也是一样,你不会只甘愿继承区区穆王之位,如同玉山方才所说,你是立于山巅之人,俯身远望,当见天下。”
      “从那时起,我便打定主意,一心辅佐公子,哪怕这条路再漫长崎岖,也绝不回头。我原以为或许要等上十年、二十年,可我没想到不过七年时光,公子距离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便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只剩一步了么?”杨琰低声问。
      韩平沉沉点头,他指向棋枰:“正如这局棋,殿下执黑,而对面的白子三路受困,气数已尽,除了投子,别无他法。”
      “愿闻其详。”
      韩平重整衣襟,恭敬地长拜,所行的已是君臣之礼:“殿下自告病以来,朝政频露弊端,皇帝接连提拔的杨临,高禄等人皆不胜其任,司职有亏,甚至中饱私囊。大昭国策本是要以光明治天下,而如今朝中却是浑浑噩噩,污浊不堪。各部官员感念殿下恩德,不愿受无能之辈驱使,对诏令大多阳奉阴违,搪塞其事。这半年因殿下不肯归朝,几乎到了上令无法下达的地步。就连原先与殿下有嫌隙的世族们,也常有感慨,说朝中已是‘无穆王不成事’。如今,朝中臣子不肯依附殿下的大约十之三四,其中趋炎附势、畏惧强权之人又占一半。这样算来,将来政局变幻,绝不肯向殿下低头的人,只有十之一二。”他笑了笑,将几枚被围的白子拣了出来,“这些人作为弃子,将来势必是要除掉的,也并不足惜。”
      “至于武将就更不必说了,兵部现已受东胡贵族掌管,而殿下又是东胡之主,须臾间便可调遣边陲数十万大军,而今甚至连都城中精锐的左右骁卫也握在殿下手中,还有禁军中的卫将军……”
      杨琰听到这里,忽然伸手止住了韩平的话,他摇头道:“韩先生,卫长轩从不在这棋局中。”
      韩平蓦地一怔,他见杨琰的神色是少有的严峻,心下已是了然,点头道:“也罢,禁军孱弱,如同摆设,此局本也与他们无关。”他用指节轻叩棋盘,沉下声音,“满朝文武皆在掌控之中,可殿下若想权掌国祚,还有最关键的一步。”
      “是何物?”
      “民心。”韩平缓慢吐出这两个字,“不得民心,便是以强硬手段夺得帝位,也势必会留下谋逆的罪名。朝堂中不肯俯首的臣子可杀,天下攸攸之口却是杀不尽的。”
      “韩先生有什么良策么?”
      “其实先前赈灾之事已为殿下博得了民心,只是还不够。如今大昭政局安稳,永安帝虽无能,却也没有非退位不可的理由。”韩平静了静,“殿下,我们所需要的是一场乱局,一场比越州大旱更残酷十倍的灾祸。只有在这样的乱世中,天下子民才会明白,帝位上容不得无用之辈,而唯有殿下方能解救苍生于危难。到那时,殿下便是民心所向,是百姓们公认的明主,而杨解只得迫于无奈退位禅让。待殿下继位,我们便可以在这腐朽的废墟上建立一个新的大昭,从而开辟一个新的时代。”
      他盯着杨琰的眼睛,低声道:“这一切,公子心中也筹谋许久了吧?”
      杨琰默然良久,他的胸口似乎有什么在急剧翻滚,连捏着棋子的手都有些颤抖,可终究,他将那枚棋子向棋枰中重重按了下去:“那便落子吧。”

      永安十年,三月初九。
      西坊,临风阁。
      茶邸主人端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窗外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清风过时,树叶随风轻振,绵软地飘进了茶邸。主人手执烟杆,击节而歌:闲庭放歌晚,遥望楚天长,鸿飞杳无信,流水去茫茫。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怀化将军卫长轩,这些时日卫长轩常来茶邸中闲坐,与主人闲聊。这位茶邸主人好像通晓天下之事,言谈又风趣,两人不知不觉便相交甚笃。
      此刻卫长轩正低头品着杯中茶汤,他听出主人歌声中隐有悲意,以为他有什么心事。可一眼看去,却见主人的脸上神色平静,正斜斜仰望着窗外,似乎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卫长轩心生好奇,也向天上看去,只见半空中掠过几点深褐色的影子,很快便盘旋而过。
      “吴先生喜欢大雁么?”
      吴宁青轻笑着点头:“雁是灵物啊,这些大雁是要北飞了。”他面上浮现出几分感慨之色,“记得年幼时,我曾问父亲,大雁为何迁徙。父亲说大雁畏寒,秋冬便要飞到南方来过冬,春时才回北国去。我更是不解,若是大雁畏寒,何不一直待在南方,岂不是省了跋涉之苦。”
      他在手边磕了磕烟袋,又摇头道:“父亲说,大雁的家在北方,它们即使飞到南方过冬,却也终究是要回去的,这便是信义。”
      卫长轩似懂非懂地点头。
      “说来军中将士跟这大雁又何其相似,”主人吸着烟,微笑道,“无战事时,便闲散在都城休养,可一旦边关开战,他们便又要踏上征程,前往戍守,甚至马革裹尸还,这便是为将者的信义了。”
      “这么说来,确实有几分相似。”卫长轩笑了笑,“不过眼下倒还有安稳日子可以过。”
      主人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他摇头道:“未必见得。”
      卫长轩有些疑惑:“难不成又有外族动兵的消息?”
      “外族的消息还没有,不过我近日听说了一件事,甚为奇怪。”
      “何事?”
      “河西与安阳的守军皆被调度,已陆续调离了盘门关与云峡关。”
      卫长轩一惊:“他们是受何人调度?”
      主人低低苦笑:“卫将军觉得,还有谁能调度得动这两路东胡大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