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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八十二章 ...

  •   永安九年,南方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上奏旱情的文书被呈到都城时,已是九月。
      “怎么前两年黄河水患刚刚平息,今年偏又闹了旱灾,”皇帝皱眉掷过奏疏,又看向殿中群臣,“此番越州之旱,诸卿有何见解?”
      “启禀皇上,这旱灾之祸比水涝更甚,需千万慎之。”有一老臣道,“还记得原先孝宗在位时,关内曾有大旱,孝宗率领百官到东都避旱。而关内遍地饿殍,十室九空,其惨状皇上想必也还记得。”
      永安帝幼年时曾经历过此事,此刻想起,仍然觉得心悸,不由微微点头。
      门下侍中高禄却出列道:“越州素来少旱,怎能与甲子年大旱相比,依臣之见,可照先前水患的旧例,减免此地赋税,以安民心。”
      皇帝还未说话,却听殿中又有臣子道:“越州虽少旱,可今年这场大旱却非同小可。臣春时曾路过越州,那时此地便已有旱灾之兆,田里禾苗皆枯萎在地。而现如今,越州已是天赤如血,种粒皆绝。饥民几乎把野外蓬草都争食殆尽,再之后,只怕是要到人相食的地步了。”
      这番话很有些心惊,说话之人正是御史大夫温芷,皇帝知道他年初曾受命到南方查访民风,所言极是可信,不由大皱眉头:“既然旱情如此紧迫,自然要开仓赈粮。如今国库仓廪丰实,难不成还养不活一个小小的越州。”说着,抬起眼睛道,“雍王,你怎么看?”
      杨临怔了怔,赶忙赔笑道:“皇上说的极是。”
      见他只冒出这么一句,皇帝有些恼怒地磨了磨牙:“如今户部是你掌管,这赈灾钱粮如何调度,你心中就没有主意么?”
      “这……”杨临窘迫地呆了片刻,“臣以为,应当先派人前往越州查赈,而后再斟酌调度钱粮。”
      “雍王殿下,”站在臣工中的李玉山忍不住出声道,“如今越州每天都有人饿死,若是等查赈后再调度赈粮,前后要多费数月,只怕又有半数百姓枉死。”
      杨临被一个官职不高的臣子当面驳斥,显得不大高兴,咕哝着道:“若不查赈,岂可胡乱放赈,越州既已受灾大半年,又何必在意这区区几月时间。”
      李玉山又上前一步:“此番夏秋连旱,颗粒无收,这场饥荒只怕要愈演愈烈,或许要延绵至明年,甚至更久。百姓苦则生乱,若是再闹出个白莲教般的□□,岂不是要给大昭惹出祸患来么?”
      □□之流素来是最为皇帝忌讳,他面色阴沉,有些焦躁地敲打着龙椅的扶手:“区区查赈之事,何至于让你们争辩半日,原先黄河水患时是如何放赈的?”
      户部官员慌忙上前道:“回禀皇上,那时是穆王殿下理事,一应钱粮皆调度齐备,查赈后半月内便将流民安置妥当,几乎没有片刻拖延。”
      他话音刚落,群臣的目光不由都看向了殿中那把空置的大椅。从春时起,穆王便一直称病,再不曾上朝。之后朝中每逢大事无法定夺之时,便免不了有人要提起穆王,好像穆王不在,这朝堂便失了主心骨一般。永安帝对此十分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不悦地挥手道:“既然如此,也这般行事便是,雍王,越州左近可有余粮调度么?”
      杨临又呆了呆,又答不上来,他身后的仓部郎中索性站了出来:“回禀皇上,这两年南方旱涝交加,越州附近仓廪大多空虚,最近也要从锦州库府调度。”
      “锦州……是不是太远了?”皇帝皱眉问道。
      “皇上,眼下最棘手处并非锦州路远,而是赈粮恐怕难以调度!”说话之人是工部主事余康盛,他官职低微,按理不该在朝堂上贸然出声,可此刻他脸色涨红,显得颇为焦急,“素来调粮都走水路,便是千里之遥也不过半月路程,可现下大旱,运河水位太低,早已行不得漕运的大船了。”
      “水路不通,便走陆路,又有何难?”
      “走陆路多费时日不说,运送民夫路上的口粮却又是一比巨大数目,原先锦州粮仓可供应饥民半年之粮,如此便只有三月之粮可供。”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静默。永安帝显然也没料到有这样的难题,他张了张口,却在群臣中找不到一个可以垂询之人,他最终只得重重咳嗽了一声。
      “如若不然,便只能取折中之法。”余康盛,“取濉河运粮,绕到越州以北,再着民夫押运粮草。如此一半水路一半陆路,虽绕了些路程,可总能省下一成多米粮。”
      “濉河在北,越州在南,如此绕路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只怕赈粮送到越州时已是入冬了。”说话的是先前的老臣,他祖籍越州,此刻故土受灾,显得万分焦急,“皇上,越州以西便是几位藩王的封邑,何不先向他们借些粮食,以赈灾民。”
      越州以西是西河王、临川王的封邑,这两位藩王向来自嘲是被发配南蛮的皇室弃子,从不肯插手大昭国事。永安帝心中着实不愿意与那二人打交道,只得不耐烦地摆手道:“此事,容朕思虑。”他站起身,再不看殿中群臣,“退朝。”

      步入后殿之后,内侍立刻上前为皇帝除下沉重的冕旒。杨解脸色阴沉,独自静默良久,才向一旁的马良顺问道:“朕着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马良顺忙上前跪下:“奴才前日刚去了一趟穆王府。”
      “怎么说?”
      马良顺愁眉苦脸:“穆王没见奴才,说是还在病着。听穆王府的方管事说殿下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实是不能来上朝了。”
      永安帝登时大怒:“不识抬举!”一旁内侍刚奉了参茶上前,便被皇帝一把抓过,掷到地上,“朕加封他一个泾州大都督,他还不肯。难不成是指望朕会去求他,那便是做梦!”
      马良顺畏畏缩缩跪在地上,踌躇着道:“说来,穆王殿下好像并不是在与皇上置气,”他搜肠刮肚地,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奴才总觉得,那位殿下好像根本看不上朝中这些官职似的。”
      “他所看重的不是官职,那又是什么?”皇帝拧眉问道。
      “这……奴才也答不上来。”马良顺苦着脸赔笑,又试探着问道,“听说南边降了天灾,皇上想是为此事烦心,若不然奴才趁着重阳送节礼的时候再去穆王府走一趟,瞧瞧殿下有什么主意?”
      皇帝冷哼一声:“越州大旱,文武百官皆束手无策,他又能有什么主意。”
      马良顺还要说话,却听门外道:“启禀皇上,门下侍中高禄求见。”

      高禄显然有备而来,进殿之后便跪下道:“方才有一事,臣在朝堂上不便说,此刻却不得不提醒皇上。”
      “何事?”
      “还请皇上速调兵勇,前往越州。”高禄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方才李玉山虽殿前无状,可有句话说得很对,越州一带民风彪悍,又会装神弄鬼,只怕一旦饥荒,那些流民便会集结生乱,需尽早派兵镇压!”
      皇帝神色一凛,望向高禄:“这……赈粮还不及发放,却先发兵,让百姓瞧见,岂不是要失了民心。”
      “发兵是为了平息乱党,若真有人造反被官兵剿灭,又能怨谁,”高禄说到这,放低了声音,“再说,皇上又何必看重死人的民心。”

      九月初九,重阳。
      马良顺在日暮时换了一身内侍朝服,登上御赐的车辇。宫中的马车顶蓬皆是明黄,而在前驾车的则是两名年轻的执金吾卫,他们都穿着绣金衣甲,气度不凡。马车沿着大路疾驰,道路两旁的平民百姓皆不敢仰望,而车内的马良顺却愁眉苦脸,想着一会要去的地方,无声地叹了口气。
      马车停在了穆王府门前,守门的仆从一眼看出这是钦使到访的阵仗,赶忙开了正门迎接。从王府里迎出来的是位老相识,王府大管事方明。
      方明一见他便笑道:“马总管,今日想是又奉了皇命前来?”
      马良顺被他扶下了车,勉强笑了一笑:“因是重阳佳节,皇上特意赐下节礼,命我顺道来瞧瞧殿下的身体。”
      这些时日,宫中这位马总管没少来王府,方明对他的来意一清二楚,此刻只得干笑了两声:“我家王爷还是老样子,身子不大好,怕是不能见总管了。”
      虽已料得是这样的结果,可马良顺还是有些绷不住,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再三犹豫,还是问道:“不知此番越州大旱的事,殿下可有耳闻?”
      “这场大旱闹得人心惶惶,我家王爷在府中也有所风闻。”方明顿了顿,又道,“听说皇上已下旨免去越州一带两年赋税,又要发放赈粮,想必旱灾很快会有所缓和。”
      马良顺大叹了口气:“放赈之事还有许多难处没有解决,殿下若在朝中,又何至于如此。”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了过去,“这是越州受灾的卷疏,请方管事交给殿下过目。”
      方明稍稍一愣,客套地笑了笑:“我家王爷如今不看这些文书,马总管又何必让我们这些下人为难呢。”
      见他一意推拒,马良顺也别无他法,只得转身上了马车。

      两名执金吾很快驾起车离去,其中一个愣愣地问道:“马总管,咱们奉了皇命出来,理应风风光光的,你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他身边的同伴狠狠拍了他一下:“这次没见到穆王,马总管回去难以复命,自然心里烦恼,你问什么问。”
      他们正在说话,却见一匹青灰色的骏马迎面驰来,策马之人赫然是卫长轩,他身前另拥着个披着锦色大氅的人,那人头脸被遮去大半,驾车的执金吾慌忙中瞥了一眼,却只看见那人雪白的额头。
      眼看那匹马直奔着穆王府的方向而去,同伴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咦,那不是卫将军么?”
      “不错,是卫将军。”
      “可马上另个人是谁?”
      执金吾抓了抓头:“这我可没看清,不过,”他有些邪气地笑了起来,“那人好像比花魁云容娘子还白嫩些。”
      两人相视一笑,眼看便要说些荤话,车内的马良顺却伸出手,在他们头顶上挨个敲了一记:“瞎了你们的狗眼,那是穆王殿下!”
      “穆王殿下不是病了么?”执金吾捂着头,咕哝着道,“怎么还能出来跑马,跑到这个时候才回府。”
      “那边是西山的方向,大约正逢重阳节,所以和卫将军登高去了。”同伴很笃定地点头。
      马良顺若有所思地摇头:“看样子,殿下是真的不肯管朝堂中的事了。”他叹了口气,掀开车帘道,“反正回去也是要挨骂,不必忙着驾车,咱们沿街逛逛。”
      两名执金吾都是年轻人,喜好热闹,自然没有异议,干脆松了缰绳,沿着大路向颐蘭湖的方向踱去。
      “马总管,这次来请穆王归朝的事,你为何这样上心?”其中一人笑着问道,“难不成请了他回去,你能得什么额外的赏赐不成?”
      “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东西,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马良顺斥了一声,他望着远处颐蘭湖的湖水,默然摇头,“记得甲子年大旱,不知饿死了多少人,我就在那个时候被父母卖到了宫中,身价不过只是一斗米而已,而那斗米也没能让他们活过那次大旱。”
      执金吾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住了,一个也没有说话。
      马良顺也不在意他二人,只自顾自仰头看天:“今年越州大旱,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不知他们是会生生饿死,还是当做乱民被官兵杀死。”
      听到这句,两名执金吾微微变色,刚要细问,却听身后的大路上马蹄声复又响起,这次却不是一匹马,而是数十骑左骁卫精兵疾驰而去,最前方的少年肩上扛着一杆大旗,旗上分明是穆王府的标记。
      “这是什么?”年轻的执金吾搞不清楚状况,只愣愣看着那一队人马飞驰的背影,而他身边的马良顺却露出吃惊不已的神色,他颤巍巍扶着执金吾的肩膀向前看去,“这……这是穆王发出的手令。”

      这是永安九年,穆王告病的这段时日发出的唯一一道手令,而这道手令被送往的地方,正是如今大旱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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