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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七章 家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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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兰一惊,立刻便要出门迎接,然而大批人马已浩浩荡荡进了内府,这些人马皆是拓跋信的嫡系部属,领头的赫然便是她的丈夫拔列炎。拔列炎穿着戎装,神色郑重地在前引路,直到寝殿外,方停住脚步,侧身让到了一边。
在他身后,一个单薄人影缓缓步入,那人年纪很轻,大约刚及弱冠,穿着淡青色浣花锦袍,一身常服并无显眼之处。然而内府众人先前已听到通传,此刻又见来人气度尊贵,当即便明白过来他的身份,纷纷俯身跪了下去,口称穆王千岁。只有洛兰站在寝殿门外,迟迟没有跪下,她有些茫然地回忆起曾经的那个孩子,不知怎的,却和面前这位年轻的穆王无法重合。
“少爷。”她按照东胡的习惯,向杨琰喊了一声。
杨琰的脚步停住了,他抬起眼睛,微微一笑:“洛兰。”
这一声呼唤让洛兰忽然眼眶湿润,想要伸出手去,捧住他的脸,像从前一样轻轻吻他的额头,可她终是局促地在门边站住了,低声道:“拓跋公一直在等你。”
杨琰被引着走入了寝殿,内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汤药味,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响动,伴随着老人沉重的呼吸响起,而后老人的声音向一旁虚弱地道:“你下去吧。”
仆从低低应了,快步退下,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琰儿。”老人低低地道。
“外公。”杨琰向床榻的方向走近,他微微欠身,在榻沿边坐下,“听两位太医说,你这几日不大好。”
老人呼哧呼哧地喘气,低声咳嗽:“一直都不好,那两个没用的太医常过来诊脉,却又治不好我,只是每天给我灌难喝的汤药,把我折磨得生不如死。”
杨琰轻轻道:“徐语堂、严修儒二位都已是太常寺脉息最好的大夫,只是外公先前被人下的毒药性极烈,纵然两位太医竭尽全力,却也难以回天。”
“我是要死了么?”拓跋信喃喃道,他斜倚在床头,看向面色沉静的外孙,低声道,“你是知道我要死了,所以来看我?”
“外公。”杨琰低低喊他,握住了他苍老的手,“你心里其实不想见我的吧,记得上次在建安相见时,我光是听着你说话,都能感觉到你对我有多失望。
“我当然会失望,”拓跋信蓦地推开了他的手,“事实上,从你出生那刻起,我就已经失望透顶。”
那是不加掩饰的冰冷语气,丝毫没有祖孙久别重逢的喜悦在其中,老人费力地欠起身,一双眼睛浑浊而枯涩,冷冷地盯视着他。
“你阿妈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有预言,说她的孩子将来会成为天下的主人。所有人都以为这预言昭示着拓跋家又要出一个新的皇后,可谁知,孝宗拒绝了与拓跋家的联姻,立了高氏为皇后,这件事一度让我觉得屈辱,更让我恨透了杨家宗室。我想将来天下的主人或许根本就不在大昭,我要为阿依那,还有她将来的孩子,谋一条新的出路。我开始谋划,想要离开大昭,却被穆王杨烨阻拦,他百般恳求,要以正妃之礼迎娶阿依那。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不情愿把阿依那嫁给他。他曾立过两任王妃,我唯一的女儿,竟然只能成为他的继室。可我又想,这或许便是命运,穆王权倾天下,他的儿子说不定能争过皇帝的儿子,成为天下的主人。”老人说话时带着沉重的喘息,“这些年,东胡人一直为大昭戍守疆土,地位却早已不如开朝时那样尊贵。所以,我比谁都希望我的外孙能够得到天下,他将会是东胡新的少主,像太宗皇帝那样,振兴东胡的势力。为了这个目的,我献出了我的女儿,我最心爱的女儿……”
他的声音中饱含着痛楚,低得发沉,可很快,他抬起头,像是暴怒般大吼:“可这一切换来了什么,换来一个惊天的噩耗!我的外孙竟是个瞎子,他永远也不会成为天下的主人,难道我不该失望么!”
出乎他意料的是,对着他的咆哮,那个看起来柔弱的外孙并没有慌乱,没有愤怒,也没有羞惭,连一点受辱的不甘都没有。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深沉,如同湖泊,如同大海。
“那外公为什么还要等我?”杨琰偏过头,淡淡地道,“听洛兰说,你一直在等我。”
“是啊,我一直在等你。”拓跋信的声音又低了下去,飘飘渺渺,好像在向极远的天边说话,“从很久之前,我就想着,我远在建安的那个盲眼的外孙,会不会有一天走投无路,哭哭啼啼地来找他的外公。我想如果他来,我定要狠狠地训斥他,不许他像女人一样软弱地哭泣,我要教他像东胡人那样骑马,带他巡视我掌管的广袤土地。我甚至在内府中空出了一间院落,想着有一天他来了,就把他安置在那里。”
他慢慢停住了话,有几分疑惑地看向杨琰:“你是在高兴么?”
杨琰怔怔回过神,摸向自己微扬起的唇角,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意。他轻轻低下头:“我确实很高兴,原以为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都已经背离我而去,没想到外公竟还会惦记我,想着要接纳我。”
“你是阿依那的儿子,是我唯一的外孙,就算你真的没用,我也不能不管你,”拓跋信说到这,停顿了片刻,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真的来到这里时,需要的早就不是区区一间院落。你是穆王了,到这里来找你的外公,想要的当然是更加有用的东西,对么?”
“那样东西,外公也正准备交给我吧,”杨琰向老人倾过身,沉下声音,“难道你不希望当年的那个预言,有一天能够实现么?
拓跋信像是一惊,他定定看了杨琰一会,又用力地摇头:“不……不可能,你根本就做不到。”他竭力坐起身,“就算是杨烨,在他极盛之时,也绝不敢说这样的话,你……你怎么敢……”
“我不是父王,没有他那样的根基和势力,甚至连眼睛都看不见,可我敢说这样的话,”杨琰停了一停,忽然道,“外公,你知道我是怎么成为穆王,又是怎么来到河西,前来见你的吗?”
拓跋信沉默了,他虽远在河西,可建安所发生的种种他并非一无所知。他还记得在建安初见到的那个孩子,他眼眸澄净,跟从前的阿依那极为相像。他想这样的孩子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王府里,很快就会步入同阿依那一样的命运,而他甚至无力挽回。可是转眼几年过去,他的小外孙竟从一个柔弱的少年变成了当今的穆王。他不用猜也知道,这背后是他兄长的血,政敌的血,是那些人的尸骨铺成了一条长路,让他从遥远的建安走到了这里。他当年曾经跟这孩子说过,要在王府里活下去,就要把自己变成一个魔鬼。而此刻,面对着眼前的杨琰,他心中忽然生出无尽的悲凉。
“琰儿,”老人低低地叹息,“不要再去想那个预言了,它毁了我,也毁了你阿妈。它是个无边的黑洞啊,会把所有人都吞噬进去,我已被它毁掉了一切,绝不能再让它毁了你。”
杨琰轻声笑了,他摇头:“外公,我是个不信命的人,从来就没有相信过那个预言,我所相信的只有自己。”他重新伸出手去,再次握住了老人的手,紧紧地握住,“你们都说,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瞎,我本可以有很好的命途。可就算我的眼睛瞎了,我也不甘心做个废人了却此生,我身上有杨家的血,有拓跋家的血,我不能退。我要掌握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运,还有大昭的命运。”
老人的手被他紧紧攥着,几乎都有些发痛,可是他没有挣开,只是僵硬地望着杨琰。
“外公方才说,希望有个像太宗皇帝那样的人横空出世,改变东胡日渐衰落的命运。其实这天下,衰落的又岂止是东胡!自睿宗之后,孝宗平庸,永安帝昏聩,这些年战乱灾祸接连不绝,民心不安,大昭国祚几乎到了动摇的地步。这一切,父王早就看在眼中,他为了杨家天下,为了大昭,可谓殚精竭虑,尽心辅佐。即使被旁人说他大权独揽,说他把持朝纲,也未曾后悔。可惜……他错了啊。”杨琰低下头,轻轻咬牙,“大昭的命数不是靠一两个贤臣辅佐便能改变,倘若没有雄主临朝,这天下,杨家坐不了多久。”
他这一番话,已是大逆至极,连拓跋信都惊了。他看着外孙,只觉一阵寒凉的战栗从头顶窜到后背:“难道说,你要成为这个雄主么?”他顿了顿,又有些惶然地道,“你要振兴大昭的基业,那么东胡呢?”
杨琰轻声叹息:“东胡与大昭早已是一体,倘若都城建安是大昭最华贵的冠冕,那么西北东胡军则是它手上最锋锐的宝剑。盛世时,冠冕固然能昭其荣光,可剑才能为我们抵御强敌,守护国土。我绝不会像杨解那样,任由东胡这把利剑被丢弃、锈蚀,因为那不止是东胡之祸,更是大昭之祸。”他慢慢站起身,“外公,我所要建立的朝堂,没有世族寒门之分,也没有中原东胡之分。到那时,大昭开朝时的辉煌才能得以承继,而大昭也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他话音落后,空气中寂静了许久,才传来老人的声音。
“真是没想到,原来你的心这么大……”拓跋信喘息着点头,“既然这样,那么这个东西,你应该用得到。”
从老人手中递过来的东西沉而冰冷,像是个粗制的铁块,杨琰先是试探地握住,然后慢慢握紧。
“这是拓跋家的家主令,它是用东胡皇族的铁玺熔铸而成,承载着东胡一族世世代代的荣光。”拓跋信的声音显得很疲倦了,“你……拿去吧。”
这拓跋家的家主令据说可以号令全部的东胡兵马,历来为上位者看重,然而杨琰此刻摩挲着铁令上粗糙的纹路,却并没有露出什么欣喜的神色。
“你年纪尚轻……又姓杨,所以就算有家主令,可东胡中还是会有人不服你,”拓跋信声音很低,“不过我已有所安排,这两年重新编整了八贵的兵马,如今兵力最强的独孤家和尉迟家都忠心耿耿,你不必担心。还有河西节度使贺若峰,甘州守将拔列炎,也都……咳咳……”他交代了两句,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他嘴角涌出,顺着杂乱的胡须向下滴落。
“外公……”杨琰闻到空气中骤然浓重的血腥味,有些紧张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还有件事,你要答应我。”
“什么?”
拓跋信紧紧抓着他:“将来不论你把家主令传给哪个儿子,都要让他改回拓跋姓氏,我们拓跋一族的血脉不能断绝!”
出乎他意料的是,杨琰迟迟没有答话,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拓跋信有些严厉地问道:“你不肯?”
“不,”杨琰摇头,“将来我会把家主令还给拓跋家,可我自己不会有子嗣。”
“你说什么?”拓跋信勃然变色。
“我这一生不会娶妻,也不会有子嗣,”杨琰顿了顿,轻声道,“外公,即使别人都不明白,你也应该能明白。你这一生除了外祖母,又何尝碰过别的女人呢?”
拓跋信吃惊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向外面唤道:“阿尔泰。”
外面立刻有人应声而入,正是守在外面的那个少年,他一进门就看见拓跋信嘴角的血迹,顿时大惊失色:“拓跋公,你怎么样?”他防备地看向杨琰,“他……”
“他是穆王,是你的舅父!”拓跋信十分威严地道,“过来,跪下!”
少年显得不大情愿,但还是低了头走上前,在杨琰脚边跪下道:“舅父。”
杨琰挑起眉:“他是?”
“他叫独孤宏,小名阿尔泰。他的母亲拓跋嫣是我大哥的孙女,也就是你的堂姐,早些年嫁给了独孤家少主。”拓跋信低低叹气,“他母亲如今已经病逝,你和他虽都是外姓,但你们两个已是拓跋主家仅剩的血脉了。前些年,独孤家便提过,因我膝下无人,他们愿把这孩子过继到拓跋家来。可我瞧他年少不知事,过继来也难堪大用,故而搁置了此事……如今看来,还是交由你带在身边,好生管教吧。”
他话中之意,杨琰已经有所领会,他垂下头,正在心中考量此事,却听那少年已大声道:“拓跋公,我答应父亲要护你安危,我不能走!”
“胡闹!我的安危还用得着你来保护?”拓跋信斥了一声,又连连咳嗽,然而看着少年的眼神却始终温和,正如一个寻常的老人看着自己的儿孙,“你舅父不只是穆王,还将是拓跋家的家主,你要在他身边,好好保护他,知道么?”
听说杨琰要继任拓跋家主,独孤宏显然吃了一惊,他默默低了头:“我知道了。”他偷偷瞥了一眼杨琰,又咕哝道,“他才多大,我真的要喊他舅父么?”
杨琰倒不见怪,偏过头,轻轻问道:“你多大了?”
“十七。”独孤宏说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杨琰,似乎想从身高上挣回些气势。
谁料杨琰根本没有抬头看他,只低低道:“我长你三岁,”他抬起手,摸到少年的头顶,轻轻拍了拍,“叫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