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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三章 失守 ...

  •   永安七年,五月初七。

      急促的马蹄声卷起路面上的尘土,骑在马上的青年脸色阴沉,一头散乱的发辫上满是汗水。他似乎被太阳烤得焦灼,已经脱去了外罩的皮甲,露出筋肉虬结的肩膀和胸膛。跟随的亲兵递上了水囊,尉迟锋顺手接过,仰头喝了大半,而后将水囊递了回去,转头呼喝道:“都给我跟上,天黑之前务必赶到甘州!”
      “是!”亲兵忙不迭策马到后军传令。
      另一匹青色战马从后跟了上来,与尉迟锋并辔前行,卫长轩跟他一样满面尘土。他们已经星夜兼程疾行了二十天,除了前方这支轻骑还勉强保持完整,后军步卒的队伍早已散乱不堪,辎重营更是被远远抛在了后面。然而这个时候已无人去管这些,自他们一个月前离开都城,路上便连续收到河西传来的急报,一封比一封紧急。从消息中来看,燕虞大军已然发动了对盘门关的攻势,因镇守河西的拓跋信病重,东胡大都护们仓促迎敌,西北门户已岌岌可危。正因形势紧急,从出发十日后,卫长轩便下令丢弃多余辎重,轻装简行一路疾驰,顺山道抄小径,本应两月才能到达的路程他们只走了二十余天。即使如此,卫长轩同尉迟锋的心情依然忐忑,因为从七八日前他们就再也没收到盘龙关传来的消息了。
      “是不是快到了?”卫长轩抬起头,借着灼目的光线向前看去,“我好像能看到远处的城墙了。”
      尉迟锋也仰起脖子,向前方看了看,他重重点了点头:“是,快到了,那是河西的门户甘州,也就是盘门关所在之地。”他神色略有些犹豫,“希望我们没有来得太迟。”
      卫长轩的脸色并不比他好看,他从方才便觉得奇怪,可以看出山脊两侧原本是良田,但是现在已经被踩踏得不成样子了,隐约还有火灼烧过的痕迹。这景象不由让他心里一沉,正要开口叫住尉迟锋的时候,只听前方马蹄声响,是探路的两名轻骑折返了回来。
      那两人显得十分慌张,急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俯首道:“卫将军,尉迟少将军,前方不能再走了。”
      尉迟锋一愣,忙问:“为何?”
      “甘州……甘州被燕虞人占了!”
      “什么?”卫长轩和尉迟锋同时惊道,两人的问话同出一辙,“盘门关被攻破了?”
      “是……是……”一名军士结结巴巴地道,“听说五日前盘门关便被攻下,燕虞人长驱直入进了甘州,河西的驻兵只得退守到了凉州。”
      尉迟锋跳下马一把拉起他,急声问道:“我们安阳调来的援军呢?他们在哪里?”
      “安阳军也跟着退去了凉州,听说这几日大都护们正在商议如何应对燕虞军接下来的进攻呢。”
      听他这么说,卫长轩却拧起眉头:“既然甘州被燕虞人占领,你们又是从哪打听到了这些?”
      军士回身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前面有一小片营地,是河西驻军留下的,有些伤兵还没来得及被带走,暂时居于此处,这些消息是他们告诉我的。”
      卫长轩和尉迟锋对视了一眼,而后向身后道:“传令官,下令让全军停止前行,今夜便在山谷间扎营。”他顿了顿,“亲兵营随我来。”

      那两名军士所说的营地实则非常狭小,卫长轩一踏入便闻见浓重的血腥气,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因为伤势过重才被滞留在此地,有两个医官模样的人正手忙脚乱地替他们包扎。
      尉迟锋寻到几名安阳旧部,细细地盘问起了前些时候的战况。正在说话,却听营地后隐约传来几声妇孺的低泣,卫长轩有些奇怪,走出营地,向哭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军中的医官察觉到他的视线,解释道:“那是从甘州城逃出的百姓,这几日偷偷躲在我军营帐后面,”他叹了口气,“可怜我们现在也是自身难保,管不得他们了。”
      “我去看看。”卫长轩说着,独自向营帐后走去。
      只见一片半歪倒的雨棚下,横七竖八躺了十来个人,皆是些老弱之辈,因天气炎热的缘故,此处弥漫着汗馊的气息,还有些隐约的腐臭。卫长轩低了头,正看见一条男人的腿横了出来,那腿从胫骨上折断了,伤口曝露在外面,已经腐烂了,白花花的蛆虫在伤口中涌动。奇怪的是,这么严重的伤势,男人却连声呻吟也没有,只直挺挺躺在那里。卫长轩的目光沿着他的腿向上看去,却没看见男人的面孔,他的头脸被一顶破旧的草笠盖住了,仿佛是个田间打盹的农人。
      “他……”卫长轩张了张口,想要问点什么,但对着这群神色呆滞又麻木的人,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他死了,”角落里有个苍老的声音低低道,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她抬起头,用浑浊的双眼看着面前的年轻军官,低声道,“昨天晚上刚咽的气。”
      卫长轩怔了一怔,很快道:“我这就让人把他抬去掩埋。”
      老妪缓慢地摇头:“大人,你们救不了活人,还管这些死人做什么?”
      雨棚里骤然静了静,那些面孔麻木的流民渐渐露出仓皇的神色,他们显然是惧怕老妪这句话会激怒这名青年军官。可出乎意料的是,青年没有暴怒,也没有拂袖而去,他微微垂了头,被尘土遮盖的脸上滑过一抹哀伤。
      忽然一声孩童的哭声打破了寂静,卫长轩转过头,只见一个半大的孩童盯着他腰间的长刀,止不住地哇哇大哭。他身边的枯瘦妇人紧紧搂住他,不住地哄着:“二毛不怕,不怕,阿娘在这。”
      仿佛是怕卫长轩怪罪,妇人一面哄着孩子一面解释道:“大人莫怪,二毛受了惊吓,现在看到当兵的就害怕。”
      卫长轩不由后退了两步,他迟疑许久才问道:“此番战事,甘州城的百姓逃出了多少?”
      流民们脸色都黯淡了下去,抱着孩子的妇人擦了擦眼泪:“哪有什么人逃出来,先前城里就嚷嚷着要开战,可大伙都说盘门关自建朝以来就从没被攻破过,燕虞人绝打不进甘州。就这样,大伙都没想着要走,只在家里等消息。谁知前些天夜里,忽然燕虞人就冲破了盘门关,进了甘州城。这些恶鬼在城里四处点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里转眼间就变成一片火海,我一手扯着大毛,一手扯着二毛,跟着人往城外跑。谁知还没跑到城门口,燕虞人就追了上来,大毛就……就……”说到这,她仿佛想起那夜惨状,又掩住脸痛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凄厉又刺耳,刺得卫长轩耳膜发痛,几乎站不住,他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回响,太迟了,我们来得太迟了。他忽然想起田文礼被赐死的那天,自己骑着马拼命地狂奔,又像是那日在茫茫冰原上,自己跟着陈绍的背影追赶。无论如何,终究是迟了一步,到最后,他竟谁也救不了。
      雨棚里另有个男人也低声道:“燕虞人跟恶鬼着实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故意在城里点火,只有东边没有火,全城的人都向东门跑了去,他们就骑马在后面追赶,一路杀人,我这条胳膊就是那时给他们砍断的。”他坐起身,给卫长轩看他空荡荡的右边袖管。
      男人接着说道:“其实那个时候,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了,其他人……”他叹了口气,用下巴指了指老妪的方向,“孟老奶奶一家七口,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了。”
      卫长轩再不敢看老妪,也不敢看那妇人和孩子,他低下头匆匆道:“诸位节哀,我明日便着人送你们去凉州安置。”他说着,转身便要走。
      身后却又有人问道:“大人,甘州还能再夺回来吗?”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还想回去收殓我妻子的尸骨。”
      卫长轩背影一顿,他默然站了许久,而后用力点了点头。

      走出营地之后,尉迟锋也刚从伤兵的营帐中出来,他脸色阴沉得很,看见卫长轩便道:“听说这次阿史那努尔玩了个阴招,在夜里突袭入关,守关将士没有防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此番盘龙关失守,死伤逾万人,甘州城内平民百姓伤亡更是不计其数。”
      卫长轩低声道:“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
      “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尉迟锋很是焦躁地问道。
      卫长轩想了想,他远远指着甘州的方向道:“少将军,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燕虞人侥幸攻破了盘门关,甘州其后两百里平原无险可守,他们完全可以一路打到凉州,为何却没有接着进攻,反而接连几日都守在甘州呢?”
      尉迟锋挠了挠下巴:“这个,我也想不通,不过,阿史那努尔生性狡诈,绝不会放着嘴边的肉不吃。他没有继续进攻,想必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不错,”卫长轩折过一根树枝,就着地上的沙土绘了起来,“凉州城是拓跋氏多年来居住之地,又是西域连同中原的咽喉。这里屯着东胡最骁勇的军卒,燕虞军就算攻到城下,也很难攻破。只要时间稍一拖延,我们的禁军,还有关右、会宁的援军就会从平原两侧包抄而来,那么燕虞军就岌岌可危了。”
      尉迟锋连连点头:“是了,阿史那努尔想必是顾忌到这一点,所以干脆当缩头乌龟,拿甘州城当他的乌龟壳。”
      “再者,盘门关既是河西门户,一旦失守,朝中必然为之震惊。我猜阿史那努尔在这个当口按兵不动,是想像几年前那样,等着我们去跟他议和。”
      尉迟锋想了想,恍惚明白过来:“前几年西北都护府被占去时,我朝迫于无奈,向燕虞纳贡了几年,直到去年他们输了一战,才停止岁贡。想是燕虞可汗尝到了甜头,想故技重施,逼我们继续向他称臣纳贡。”
      卫长轩点头道:“这些还只是我们的猜测,甘州城内现在情形如何还不好说,我先派上两名斥候到那边去打探打探再说。”
      “斥候自然要派,可我们呢?”尉迟锋问道,“若不然,还是把这些人马带去凉州跟河西驻军会合,再听听几位大都护们商议的结果。”
      “凉州据此二百里,来回太耽误时间,我们的人马本就散乱,恐怕经不起跋涉了。”
      尉迟锋奇怪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我想让少将军你去凉州,告知诸位大都护都城中的援军已到,倘若他们议定退敌之策,你再传信给我。而我率禁军兵马就地驻扎,等斥候打探清楚城内的情况,倘若时机一到,我便领兵夺回甘州。”
      尉迟锋猛然瞪大了眼睛,他几乎是吼了起来:“你胡说些什么?燕虞大军二十万,我们如今不算还在路上的辎重营和重步卒,统共只有五万人,你竟想去攻城?”他吼完,又没好气地道,“再说,你先前虽领过兵,可打的都是野战,我猜你根本就不会攻城。”
      他这话说得直白,卫长轩倒没有恼怒,只是低声道:“我不会攻城,难道燕虞人会守城吗?”
      尉迟锋被他问得一愣,燕虞人生在马背上,逐水草而居,根本就没有建造过城池,自然也不会守城。
      “若是要打,燕虞人定会杀出城与我决战,谈不上攻城还是守城。”卫长轩顿了顿,又道,“而且,你父亲跟阿史那努尔交手过不止一次,你应该也知道,他这人最是狡诈谨慎,我猜他不会把二十万大军全带进甘州城。城中兵力如何,还要等斥候的消息。”
      见他主意已定,尉迟锋又是无奈又是叹气:“你这个人,偏是这脾气最可恶,我们先前在都城中领的旨意你都忘了?此番带兵出征,是要协助河西驻军守住盘门关,可没让我们私自领兵迎敌,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怎么担当得起?”
      卫长轩低低道:“是,我们领命前来是要助河西军死守盘门关,”他忽然拔高了声音,喝道,“可如今盘门关已失,难道我们不该把它夺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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