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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别离 ...

  •   夜,寂静无声。
      王府南院的屋子里,方明拨亮了烛火,低着头给主子宽衣。一旁被换下的那件淡色锦衣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看起来已不成样子了,后背和手肘的破损尤为严重,显然是在乱石上磨破的。
      杨琰午间离开之时,吩咐他取桌上的字帖送到店里装裱,他便知道公子这一去多半是有些不妥。然而他怎么也没料到,那位新王爷会狠毒到驱使烈马踩踏自己的亲弟弟,公子回来之后便神情恍惚,方明暗道他怕是受了惊吓,所以虽然心里直冒火,可还是强忍着没有多话。
      他轻轻拧干了手巾,小心翼翼地去给公子擦脸,只见他颊边还有擦伤的血痕,映在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格外惊心。方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不忿道:“公子,怎么这个王爷比原先那个还可恶,他们就非要跟你过不去吗!”
      杨琰淡淡摇了摇头,他轻声问道:“韩先生来过了?”
      “是!”方明赶忙道,“公子你今日刚被唤走,我就依着你的话去了东坊,把字帖拿到了那家一墨斋。”
      一墨斋只是个稀松寻常的装裱铺子,唯一不寻常的就是那铺子里的伙计原先是兰台令韩平的书童,送去装帧的字帖倒也寻常,上面只写着“秋意瑟索,不胜寒凉”。
      杨琰微微颔首:“先生刚回都城就要忙于奔波这里的事,也着实很辛苦。”
      方明替他擦拭完脸,又叹道:“可还是晚了一步,听说今天在马场上险极了,要不是卫大哥……后果可真不堪设想。”
      “卫长轩……”杨琰抬起眼睛,喃喃地道。
      方明悄悄窥探着他的神色,明白了他怔忪的缘由,他叹了口气:“公子你在担心卫大哥么,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的。”他咂着舌道,“听今天在场的人说,那匹马像是巨兽一样,谁看了都害怕,没想到卫大哥竟然能够驯服。”
      他低着头,拧干了手巾:“其实我刚来你们身边伺候的时候,就觉着他很不寻常,他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他叹了口气,“卫大哥这人有股子英雄气,所以我猜,他迟早会离开府里,没想到,后来真的就走了。”
      杨琰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忽然道:“方明,你去羽林卫大营走一趟如何?”
      方明愣了愣:“公子是要我去看卫大哥吗?”
      “我不知道他伤得如何,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杨琰皱着眉,似乎十分忧虑。
      方明从他的话中感觉到少有的焦灼,他赶忙直起身:“公子你别着急,我这就去羽林卫大营。”

      他慌慌张张披了外袍就向外走,还没走到院门外便听墙头一声轻响,竟是有个人跳了进来,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那人“嘘”了一声:“方明,是我。”
      方明在夜色中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孔后,惊得说话都结巴了:“卫……卫大哥,你……你不是受伤了吗?”
      卫长轩抬起手掩饰般摸了摸鼻子:“这你也知道了?一点小伤而已。”
      方明见他领口胡乱敞着,隐约露出胸膛上包扎的痕迹,手指甲上都是血痂,可见白天伤得实在不轻,不由叹了口气:“你既然有伤怎么还乱跑出来,这大半夜的还翻墙头,不怕失了足,伤上加伤么?”
      卫长轩没有顾得上回答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只抬头看向他身后:“公子呢?”
      “在屋里呢,”方明指了指,又想起来道,“你突然跑来,就是为了看公子么?”
      “我……”卫长轩显得有些犹豫,“我有件事要跟他说,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进去。”
      方明愣愣地点了点头。

      卫长轩推开房门,只见杨琰坐在窗下,披着一领薄玉色的外氅。他听见推门声便抬眼望了过来,睫毛微颤,像是不确定地道:“是谁?”
      卫长轩向他走近,看见烛光映照出他脸颊边几点明晃晃的伤痕,不由叹了口气:“也奚,伤还疼么?”
      “卫长轩?”杨琰腾地站了起来,虚虚披在身上的外氅滑落了下去,他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卫长轩怕他受凉,便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把他裹住,他竭力用平稳的语气道:“我来看看你。”
      杨琰摸着自己身上那犹带着体温的布料,那是羽林卫的外氅,触手有些粗糙,却是极暖和的。他犹豫了片刻:“你今天,怎么会在御马园?”
      听他提起这个,卫长轩闷闷地道:“我初入羽林卫,却又不擅长巴结那些世族家的军官,他们也不是很愿意提携我。陈绍知道我义父的事,担心我这段时日心里总不痛快,便向他叔叔讨了在南郊巡逻的职务,说是让我散散心。”他低下头,看着杨琰,忽然道,“幸好,幸好我在那里,不然……我真不敢想。”
      杨琰咬住唇,声音直发颤:“你觉得幸好,可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么?”
      卫长轩有些奇怪,捧了他的脸:“你怎么了?”
      “我宁可你不在,”他的眼泪忽然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我宁可只有自己,哪怕被马踩死,也好过今日站在那里,明知你身处险境,却什么都做不了。卫长轩,你知不知道,我从没有这么恨自己看不见!”
      卫长轩被他声音中的绝望所撼动,他一把抱住了杨琰,在他耳边连声道:“也奚,我不是好好的在这么。”
      杨琰怔怔地伸出手,细细抚摸着他的脸颊和唇角,他最后覆上手去,遮住了卫长轩的眼睛,只觉手心发痒,那睫毛依旧如同蝴蝶翅膀一般在他掌心颤动。
      卫长轩抱了他一会,忽然道:“你知道么,燕虞在西北动兵了。”
      杨琰声音淡淡的:“是么?”
      卫长轩点了点头:“这次是真的要开战,如今除了安阳那边的驻军,朝中还要派出一支禁军前往助战,”他顿了顿,“我也报了名,明日便要随军拔营。”
      杨琰怔了怔,猛地从他怀里挣出来,厉声道:“你说什么?”
      卫长轩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的样子,微微有些发愣:“我要去前线抗敌,怎么了?”
      杨琰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脸色疾变,断然道:“我不准你去!”
      卫长轩猜到他会吃惊,却没想到反应这样大,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也奚,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你懂么?”
      他抬起头,看着虚掩的窗外,秋风满地,夜色深沉。
      “义父死了之后,我总是怪自己,那天为什么不快一些,再快一些,赶在他喝下那杯毒酒前赶到他的身边。可后来我明白了,就算那时赶到又有什么用,我救不了他,要杀他的是谢鏖,是无边无际的权势。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我就算能带着义父逃走,也逃不出权势的掌心。”他咬紧了牙齿,向杨琰道,“就像今日,我明知道是你三哥故意要害你,却不能一剑杀了他!这穆王府不论当家的是你大哥,还是你三哥,我们的命都不能握在自己手里。也奚,我受够这种日子了。”
      他猛然伸出手,把窗户推开,寒风立刻扑了进来,灌得他喉咙里都是冷意:“所以,我要去战场上,我要立下不世的军功,我要出人头地,再也不让人瞧不起!”他像是立誓般沉声道,“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重要的人,只有到那时,我和你的命运,才会真正握在自己手里。”

      杨琰从他铿锵的话语间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决心,然而他缓缓摇头,一字一句地道:“卫长轩,我不准你去!”
      卫长轩简直有些错愕了,他们在一起认识这么多年,杨琰总是顺着他的意思,从没有今天这样固执地反对过,他不由问道:“为什么?”
      “卫长轩,你究竟知不知道战场究竟是什么地方!”杨琰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他几乎是在咆哮,“战场不是你们少时打架的后苑,也不是今日的马场,在战场上,是会死的啊!”
      “也奚……”卫长轩被他这样揪着,显得有些无措,他从不知道杨琰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你要去纵横沙场,去阵前杀敌,难道要我在相隔千里的建安平静地等你回来么?”杨琰咆哮完,眼泪如同决堤的江水簌簌流下,“万一有一天,我在这里,睡梦中还以为你在我身边。可睁开眼睛,却收到你战死沙场的急报。卫长轩,你说我要怎么办!”
      他把脸埋在卫长轩的胸口,嚎啕大哭:“我要怎么办!”
      他哭得那么悲伤,让卫长轩也鼻腔酸涩,他想要劝慰,却不知要如何开口,最后只是干涩地道:“也奚,我不会死的。”
      卫长轩顿了顿,又道:“你相信我,我会好好回来,等我立了军功,有了官职,我就把你接出去。到时候,只有我们两个,谁也管不到我们,好不好?”
      “我不要你立什么军功!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杨琰咬牙切齿地道,他想说其实你连羽林卫都不该去,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做我一个人的卫长轩。”
      “我当然会好好活着。”卫长轩重复着这个许诺,简直觉得好笑,可是看着这样的杨琰,他笑不出来。
      杨琰脸上泪痕斑驳,他低声道:“你知道么,那次被施了魇术之后,我就总是做噩梦,梦到你死了。我明明都看不见,可那恐惧好像钻进了我的骨髓,让我只要一想到就不寒而栗,这种痛苦你根本不明白。”
      卫长轩听得心中一痛,他擦拭着杨琰脸上的泪痕:“也奚,我不会死的,我发誓。”
      杨琰怔了怔,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你发誓?”
      “对,我发誓。”
      杨琰点了点头,他脸上变得无比冰冷,紧紧握着卫长轩的手腕:“那你立个毒誓,我就让你走。”
      卫长轩看着他没有表情的面孔,心里忽然颤了一下,他点头道:“好,你要我立誓,我便立。”
      杨琰抓着他便走出了屋门,这里没有旁人,格外寂静。杨琰拉着他,一起跪到了地上,他声音冷冷地道:“你跟着我说。”
      卫长轩从不肯受人逼迫,不过碍于对方是杨琰,才强自忍耐,可心中已有了一股莫名的恼火,他重重吐出一口气,道:“你说吧。”
      “我卫长轩此番出征,若是不能……”
      卫长轩跟他念着,心里却有些无奈,暗道也奚还是孩子气,我已是无亲无故,若是真的死在战场上,这毒誓又要应验给谁呢?
      杨琰闭了闭眼睛,慢慢道:“若是不能平安归来,就叫杨琰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句仿佛惊雷,听得卫长轩愣在当场,他回过神便猛地捂住杨琰的嘴,喝道:“你胡说什么?”他扭过头,在脚边啐了几口,又急声默念,“八方神佛在上,也奚只是小孩子随口胡说,诸位神佛菩萨千万不要当真。”
      他记得从前自己说错了话,义父便是这样向漫天看不见的诸神告解,等到说完这些,才松开了杨琰。却见他满眼都是泪水,哽咽难当地道:“卫长轩,难道你不知道,如果你不能回来,我也定然活不下去的。”
      “也奚……”卫长轩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无限哀伤地想,如果自己不在了,也奚要怎么办呢。
      两个人在漆黑的庭院中紧紧地依靠着彼此,好像几年前那许多寒冷的夜晚一样。杨琰的声音哭得有些沙沙的,他低声道:“你真的要走么,万一……”他咬着下唇,“万一三哥又要找我的麻烦,就没人再护着我了。”
      他说得这样委屈,睫毛低垂的样子又乖巧可怜,卫长轩心都软了,却还是摸着他的头道:“他应该有段时间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怎么?”
      “今天晚饭的时候,他派人把那匹烈风马送到我们营外,说是当做救你的谢礼。”卫长轩摇了摇头,“他不会平白来笼络我,想必还是因为你的缘由。燕虞如今开战,这场战事里最被看重的人就是你外公,杨玦虽然又狠又蠢,可想必还是识时务的。我猜在这战事结束前,他都不会再轻举妄动。”
      杨琰低着头,叹了口气,他慢慢站起身,向自己屋内走去:“你过来。”
      卫长轩不明所以地跟着他,走进了内室,却见他走到沿墙的大柜边,慢慢拉开了屉子。卫长轩忙道:“你要找什么,我唤方明过来吧。”
      杨琰却是摇头:“不必。”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已经找到了。”
      他拿出来的是一把包裹着皮鞘的匕首,约有三四尺长,看起来乌沉沉的,是有年头的东西了。他把匕首递给了卫长轩:“这个你拿着,带在身上防身吧。”
      卫长轩接过匕首,抽出一看,只见寒光四射,竟是极上乘的工艺锻造。他知道在战场上匕首多半是砍不到人的,可终是不愿拂了杨琰的好意,把它珍而重之地放进了怀里:“我一定带着它,就当是你陪着我。”
      他们说了大半夜的话,屋外的更鼓已敲了五下,卫长轩如梦初醒:“卯时点兵,我还要回营收拾行装,也奚,我要走了。”
      杨琰向前扑了一步,他伸出手,抓住卫长轩的袖子,似有万般舍不得,低声唤他:“卫长轩。”
      卫长轩心中百感交集,他低下头,覆上杨琰的唇,他的唇瓣依旧微凉,还有些许泪水的咸味。卫长轩闭着眼睛,似乎想把这一刻永远铭记在心中,他吻了许久,终于硬下心肠抽身离去:“也奚,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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