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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雁庭 ...

  •   雪下得安静。
      穆王府的门庭外,孤独地跪着个影子,那是个瘦削的少年人,小腿几乎埋在了雪地里,他跪了很久,久到自己都快忘了时辰。

      前一天时,卫长轩还是隶属于南军之中的一名少年禁卫,随着神武卫前往皇家围场陪伴永安帝冬狩行围。
      永安帝杨解初春登基,至今不过十月,他是个谈不上暴戾的君主,只是不修德政,喜好玩乐,迷恋酒色而已。初登基时便大张旗鼓选美纳妃,转眼又把那些娇滴滴的美人抛之脑后,一心带着随行的十六卫,前往皇家猎苑放鹰逐犬,纵情逸乐。

      永安帝素日惫懒,统共上马骑射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便唤人搭备御帐,被一众宫人拥着回到帐中小憩。皇帝中帐四周自然需要禁卫把守,御前禁卫统领正要下令调度时,杨解半眯起眼睛,懒洋洋地开口道:“你手下那些禁卫个个粗壮笨拙,看着简直碍朕的眼睛,还是调几个伶俐的少年郎来为上。”
      禁卫统领马东阳自然唯唯称诺,下令将南军那支少年禁卫调来,供御前差遣,卫长轩便在其中。
      御帐一共三层,最外是镶了金箔的生牛皮所制的围帐,向内则是厚重的锦帐垂幕,最里面是一层淡金纱帐。帐内黄铜炭盆里笼着的是银骨炭,这是上等御用之物,燃着室内如春,更无半点烟火气息。然而杨解倚着身侧的美人,仍觉气闷,又命左右把一二两层帐门掀开,好让他隔着纱幕,瞧瞧这围场雪景。
      其实外面白茫茫一片,哪有什么好瞧,但宫人们自是不敢拂逆圣旨,忙不迭便去勾起了帐门。北风夹杂着碎雪立刻从帐前呼啸而过,把那淡金纱帐吹得摇曳不堪,杨解正觉得被炭火烤得燥热,猛然被这冷风拂面,倒觉舒适,欣欣然又躺回了美人怀中。
      正在这温柔乡里缱绻之际,永安帝的目光不期然落到了起起伏伏的纱帐之外。那里半跪着一个少年,穿着禁军皮甲,因为帐中不得戴盔的缘故,能看见乌色的头发束在头顶,发梢顺着脖子滑落在肩上。
      他侧身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淡金色的轻纱被风拂动着,时不时打在他侧脸上。只见那半透纱帐后的侧脸线条锋利,眉眼乌黑,唇色薄红。永安帝看得入神,只觉这少年跟自己宫中的娈宠们是截然不同的漂亮,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他抬了抬手指:“让他进来。”

      卫长轩受命进帐时,略微有些惶恐,他这是头一次在御前服侍,没想到竟有机会见驾,赶忙整理了衣着,随宫人一起走入大帐。
      帐内自然是金碧辉煌,往来宫人皆是屏声静气,不闻一点咳嗽之声,帐中软榻上半坐着个裹了罗衫的美人,永安帝正以美人之躯为枕,斜倚在榻上,饶有兴味地看向这神色谨慎的少年。
      卫长轩不敢再四处打量,只低头行了大礼。
      只听皇帝问道:“你几岁了?”
      “十五岁。”少年的声音里已有了些变声的沙哑。
      杨解轻轻笑了笑,十五岁,那还有两三年的光阴可以好好疼爱,不过,若是长得太快,说不定也玩不了多久。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又低低问道,他的目光在少年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心中估摸着,不知到了床上,这孩子又是个怎样的光景。
      “卑职,南军神武卫,卫长轩。”少年对上座那位的意图丝毫不知,毕恭毕敬地答道。
      “神武卫。”杨解轻声沉吟。
      这是太宗皇帝设立的一支卫队,原本是设在东宫,由陪伴太子习武的世家子弟们组成。只是立朝百十年后,皇家逐渐重文轻武,太子也不再需要这支徒有虚名的神武卫了,便被重新编整,供左右羽林卫队做预备之用。
      “三日后结束行围,你便随朕回宫,不必再去神武卫了。”
      听了这话,卫长轩微微一惊,竟抬起了眼睛,不自觉问道:“不知皇上调卑职去宫中有何差遣?”
      杨解低头看他,正对上那双眼睛,只觉沉透如同黑玉,其光芒又似寒星,心中更是喜欢,便微微一笑:“朕要差你去雁庭,你往后只要侍候朕便是。”
      卫长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当然知道雁庭是什么地方,“宣宗好男色,后宫设雁庭”。宣宗之后的两代帝王明里暗里也各自纳过娈宠,所以雁庭开设至今没有荒废。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落到那个地方去。
      就在他隐约显出惊慌之色的时候,御前内监已似笑非笑地出声提醒道:“卫公子,这可是荫蔽家族的事,还不快谢恩呐。”
      他话中深意,卫长轩不是不懂,他心内苦笑,还是强撑着伏了身下去:“谢皇上恩典。”

      自御帐出来,卫长轩脑中浑浑噩噩,几乎不知要去往何处,连马也忘了骑,竟慢慢走回了十里外神武卫扎营的地方。
      冬日昼短夜长,申时刚过,天色已开始暗了,营房都点了篝火,各自准备晚膳。卫长轩刚走入神武卫的营地,便听有人轻轻打了个唿哨,而后便是几张相熟的面孔凑了上来,挤眉弄眼地道:“这不是卫娘娘吗,怎么不在御前伴驾,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原来下午在御帐发生的事已传到了这里,这些少年禁卫大多是孩童脾气,只是来凑个热闹,并非存了恶意。然而听在卫长轩耳朵里却是变了滋味,他心头那股气再也强压不住,转眼间便爆发了出来。
      只见他随手抓起挂在栅栏上的马鞭,劈头向最近那少年抽了过去,他素来手黑心硬,这么一鞭子,直把那少年额头抽了一道裂口,伤口边缘翻起深深皮肉血痕。被打的那个一声惨叫,捂着额头躲到了一边,而后他旁边那个手臂上也挨了鞭子,嚎叫着扑了过来,几乎要跟卫长轩拼命。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只听营地里传来一声断喝:“闹什么闹,你们想造反吗!”
      却是神武卫校尉李昱闻讯赶来,他怒不可遏地把这些半大的小武士们喝骂了一痛,因他性情暴烈如火,少年们都不敢与他争辩,只好挨个领了罚,退去了。
      卫长轩冷冷站在营地里,正要等着领罚,却听李昱向他道:“跟我过来。”

      营帐那些没设火把的角落里十分昏暗,卫长轩便站在这样的角落里,等着挨李校尉的训斥,这样的训斥他往常总能听到好几十遍。
      然而李昱犹豫着,并不像要斥责他的样子,只是问:“御前传来的消息是真的么?”
      卫长轩听了这句,心下惶然,迟疑了片刻方点了点头。
      李昱似是叹了口气:“雁庭……去不得啊。”
      卫长轩当然知道那里去不得,即使是在雁庭最兴盛的宣宗年间,那些柔弱堪怜的娈宠们也没有几个得到过好下场。因帝王宠爱,得到声名权势的人也不是没有,可卫长轩并不想做其中一员。他自幼得到的教导是“男儿生于世间,当俯仰无愧天地”,绝没有为求荣华富贵,屈身成为娈宠的道理。
      “你今夜出营吧,我只当不知道。”李昱左右看了看,忽然低声道,“去寻田公公,且跟他商量一二。”
      卫长轩微微吃惊,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向他行礼道:“多谢李校尉,卑职若逃过此劫,将来定当图报。”

      雪夜中的京郊道路湿滑,卫长轩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牛角灯笼,兼夜赶来,终于在飘扬的大雪中看到了几点在风中摇晃的光亮。
      这里正是大昭朝皇陵所在之处,向来鲜有人至,故而虽有戍军,但个个乐得清闲躲懒,门外竟然无人值守。
      大约是马蹄声惊动了人,有人打着灯笼从屋内走了出来,喝问道:“什么人?”嗓音透着内监特有的尖细。
      卫长轩跑了一路的马,累得够呛,咽了几口唾沫才开口道:“是我。”
      小内监很是机灵,立刻上前道:“是轩哥儿吗?怎么这个时辰赶来,看这满地的雪,”他一面为卫长轩引路一面道,“总管刚刚歇下,估摸着还没睡熟,知道你来,定要高兴的。”
      他两人在廊上说话的时候,屋内已传来阵阵低沉的咳嗽声,有个声音道:“是轩儿来了吗?”
      卫长轩紧绷了一天的心弦在听到这个熟悉声音后彻底土崩瓦解,他眼眶一阵酸涩,径直推门进去,向内轻声喊道:“阿爹。”
      屋内已掌起了昏黄的油灯,田文礼半倚在床头,一头花白头发散落下来,确实是刚入寝的模样。
      “轩儿,”田文礼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出了什么事,你脸色这样难看?”
      卫长轩一头扑到他怀里,咬着牙把白天在围场的事说了一遍。
      田文礼静静听着,面色难以捉摸,只是眼角皱纹颤动了几下,最后长长叹道:“冤孽。”
      卫长轩不自觉揪着他的衣摆,惶然问道:“阿爹,现在该怎么办?”
      田文礼摸着他的头发,连连叹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皇上下了旨意,实在难以违逆啊。”
      卫长轩眼睛红红地看着他:“难道我真的要去雁庭吗?”
      田文礼低头看他,慢慢把他的手掌放到自己掌中:“轩儿,当年我刚捡到你的时候,你的手只有这么一点大,现在已经和阿爹的手差不多大了。”他眼神里尽是慈爱,轻声道,“我那时抱你起来,你眼睛乌溜溜的看着我,一点都不怕人。我便想,这么好的孩子,绝不能让他落得跟我一样的田地。所以,我把你寄养在宫外,待你长到十岁上,又将你送进神武卫。原想着我虽是个不成器的阉人,但好歹还有个前程似锦的义子,此生也就不枉了。谁料想,竟会出这样的事情,可不是冤孽吗……”
      卫长轩听到此处,更加哽咽难当:“阿爹,我不去雁庭,我宁愿立刻死了,也不去雁庭!”
      田文礼看着桌上如豆的一点灯光,点头道:“当然不能去雁庭,宫里是吃人的地方,我不能让你去。”他沉思了片刻,又道,“当年我还在宫中当差时,新帝还只是位皇子,我对他的脾性也听说过一二。他这人有些左性,虽不是残暴之君,可容不得他人违逆,你若直言抗拒,下场绝不会好。”
      卫长轩心中已有些绝望,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却听他又道:“眼下却还有一个法子。”田文礼用枯槁的手掌轻轻摸着卫长轩的头,“虽说皇帝是九五之尊,可他毕竟还有忌惮之人,你若能得到那位的庇护,新帝自然不能拿你怎么样。”
      卫长轩一怔,立时就明白了义父所说的人是谁,穆王杨烨。
      杨烨是永安帝杨解的叔叔,事实上在先皇孝宗在位时,西北大部藩镇的军权就已掌握在了杨烨手中,那时他的封号还只是“沐”。待杨解登基后不久,这位王爷便上书改自己的封号作“穆”,说是为表谦和,取“穆如清风”之意。然而人人都能看出,哪里是什么“穆如清风”,分明是“天子穆穆”之意。
      然而,杨解畏惧这位皇叔如同畏惧猛虎,哪有驳回的胆量,只得战战兢兢批了这个“穆”字。自改封号之事以后,原本在幕后涌动的暗潮已曝露在明面之上,朝堂内外无人不知穆王杨烨把持国柄,权倾朝野。
      卫长轩虽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可他至今连穆王的金面也不曾见过,怎敢贸然去寻求庇护。然而若是不去,天底下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一咬牙:“我这就去穆王府。”
      他被心头一股血气催促着,转身便拉开了房门。
      田文礼赶忙咳嗽着披衣下榻,上前攥住他的手细细叮嘱道:“好孩子,你这次去要小心为上,穆王比起新帝,其心狠手辣只怕更甚。你要记住,万事不可意气用事,只要留得性命,将来如何,终究未可知。”
      这位在宫中历经三代的老内监眉间满是愁苦之意:“可惜阿爹没用,如今只是个在此看守皇陵的老废物,竟帮不上你。”
      卫长轩看他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微微飘动,心中又是一阵酸涩:“阿爹尽心养育我多年,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如今我也长大了,此事就让我自己去了结吧。”他把门紧紧带上,退到廊外,在雪地里向田文礼屋内的方向叩了头,而后才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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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雁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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