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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九嵕骤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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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时,虽说没人为难,城将却是遣了一行十人阵的小夫队跟来,领头的将官儿是个中年汉子,姓王。
凤弥音同他打过招呼,王夫长则说是刚落了雪,山上的路不好走,护我们一程。凤弥音没有多说,心知肚明凤九寨陡然选取奴隶回山,异于寻常的举动足以引起城将足够的重视。护送之名,等同监察,凤弥音挑不出来话来。
城中器库引起的骚乱让城守的人马疲于奔命,王夫长看起来虽没个什么心机,却一路同扶风说闹笑话,半真半假的套着话。
凤弥音知道我担心晏师,出城之后,在十里之外的城外营等到了落幕。
落幕时分,城中安静下来,远观而去,晴雪放空后的长安城着实巍峨。我独立高远,遥望这四方通达的长安城,想起时雨还曾劝我和晏师能在此小住,可此刻,我对它,没有任何亲近的想法。
晏师的气机还没有踏入我能感知的范围,我的心,一直在落,似是雪后消融的冰河,潺潺流淌,纵使撞到个什么弯处石头上,却是连个声响儿都没。
晏师算准了我护着凤弥音的心,她算准了的……
偌大的长安城,那么多的人,我可以看见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感知他们心底的喜怒哀乐,算准他们来日行运如何生,如何死……
天边行云,日落夜生,万物生气濯濯,夜行死气阴聚,往来复去,自然而然……我明明已经可以同天地万物比肩,却没有等来我想要同行并立的那个人。
我知道她会来,但我不知道她何时会来。
晏师。
这座本来满是期许的城,忽而就在此刻蹲成了巨大的怪兽,它吞噬着你,纠缠着你,让我如坠沉渊,没有任何希冀的向往。
世间情露朝许,随日而升,夜幕徐归,随人而藏……
这坎坷人生路啊,你说过,许我长安,容我同岁月猖狂,可是,你若不来、不在、不陪着我,那我……有什么心思同天地争这长安,又有什么资格去同岁月…争这猖狂?
“谢姑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夫长来,我早有察觉,只是心中不安,并不想理他。
他随我等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性子,走上前来,“打九月来,长安便落雪,到今日,为数不多的放晴日,似乎等的,正是姑娘的到来。听闻姑娘善卜卦,不知对自己未来的命运,知否一二?”
“风雪断路,难着归期。然,我宁风雪埋骨,亦不愿安落长安。”
我从他挡风的伞下回身走过,“王大人,您可想念南地?可想念…建康低檐垂雪,梅林煮茶之约?”
“梅林煮茶……”王大人嘿嘿一笑,略有讽刺,“到底是谢家里出来的,流落至此,尚记得王谢之盟。好,好,好!”
“我之长安,非彼之长安,此去不归,大人同家里捎个信,敛个后事吧。”
一相辨之,我对王大人一行未有戒心,始源于此,“至于你们想跟着凤弥音回山,摸清楚雪行上山的路,我不会透露,并不代表别人不会猜出。若要聊表衷心,趁着还未走远,大可知会一二。”
“听闻谢姑娘司司命要职,私以为荒谬,今日一见,实在佩服,却有一事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我为何不阻止你?”
“是。”
“王谢之盟,是一,二来,是你们注定要死。既是如此,给你们个因功殉职的机会,你们的家人得些抚恤,会过的好些。”
我说罢,再无多言。
在谷雨居,我皆看透而不言,不思过深,至如今,一路所来,需得时时考虑思量,方由此多观了些面相。
命不可言,言则破,我就是要看看,这命由我说破,他们到底是认命还是搏命。若是搏命,又能为他们自己搏出个几分不同来!
返回城外营,同凤弥音打过招呼,车驾便往北走。经三日过长陵安陵两县,第四日头上,终于抵达九嵕山下的武夷县。长、安两陵原是秦咸阳辖境,汉避秦,故改之为渭城,后因汉高祖以及惠帝陵寝所置,故有长陵安陵之分,又有景帝阳陵所别。
自秦汉置墓于此,掘墓猖獗,秦汉遗骨,多难保存,至现下战乱年份,北地胡乱,多有为军饷而公然掘墓之祸。
凤九寨的人没少干过掘墓之事。寨居九嵕山,实在是趁了地利之便,来去自如也。
为此,凤九寨没少被乱局朝政攻打,奈何其山高险远,远远与秦岭相对,山中九座山脉蜿蜒起伏,易守难攻,正是龙行之地。长安背靠此山,成为秦汉帝都之地,不乏其龙气运脉之故。故,北地多有帝王争此山。而无人敢上此山,却是因为凤九寨存在的缘故。
及至后来秦王势大,北地胡乱渐为统一,凤九寨为求自保,不得已归附其中,甚至为其出造利器,助其越来越强盛。
在武夷县休整一日,车驾全部拆解整理,诸人皆都马行上山。
好在大雪已停,减少了上山的阻碍。我身裹白裘,脚蹬鹿靴,鹿靴外面听了凤弥音的安排缠了些防滑的干草编绳,以防上山滑倒。
其实这些对我来说都派不上用场,只觉累赘。但人人皆此,我不好做个别样,无声不言的收拾好自己。
收拾完了,习惯性地扭头寻人,可触眼所见,却是凤弥音帮人小心在马上安置物资的背影,顿时眼眶一涩,忙低下头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压下心中暗涌的酸涩。
晏师,你看我,都已经习惯了你在身边,习惯做了什么事,会同你讨些赞许,跟小孩儿要糖似的。
你不在,无人予我赞许安稳,我心中就是空的,空得堆满了你的影子。这些影子拉扯着我,缠得厉害,让我难以为继。
可命生既此,走不下去,不是还要走下去?
待我收拾好心情起身,凤弥音立在马旁静静看着我,我挤出笑意,她便也笑了笑。
奴隶七人,凤九寨十七人,加上长安城的十人小夫队,再加上我、凤弥音、王大人,一行三十七人终于踏上了九嵕山。
九嵕山主峰其实并不高,奈何秦巴之地远比南地地势高,我有些本能的不适应,好在乘气之法已经运用自如,故而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有种融入山中的旷远之感。主峰独脉而高,山脉龙行由西向东而走,西北高而东南低,我们从山阳面而上,往主峰而行。山中呈阶梯而落,落势分明,而九山九脉一顺而延,主峰凛立其间,背靠一脉两峰顺延,左右两脉群嵕叠峦,有水环山而出,出则又有山,水下冰河,飞泉流瀑,皆可隐约而见。
此脉正是堪舆龙脉之中背有靠,靠有祖,左右有护之势。水行山而出,是为前案,案前又有山,是为朝衔之山。主峰四方为顾,山脉沟壑之中水流推动行气,上升下行,又有案前山使之气顺不散,唯顺水势而走,足见引势。有其引,则气延不散,正是稳中有固气,气出而有行的地利极势。此处若葬墓,不论是保现世子孙安稳,还是牵引将来之主的前程,都有本而聚,聚而成方,福延载淳。
难怪居于主峰的凤九寨能够存许乱世如此之久。
奈何晏师说过,凤家至今,不及三代,于凤弥音就要断绝,按道理,依此地利龙行,不该如此。难不成是因祭祀洞的缘故?
我有些想不透彻,放尽神气乘气而去,远远循着凤九寨的方向探察,便觉那处虽然看起来十分明朗,实则有团虚无之气阻隔,令人看不清其中究竟。
而这种虚无并非空无一物,而是以实做虚,类似于天地之初的混沌本气,本含万物而无形,故以黑暗做虚,以不知做惧,让人不敢轻易贸然而行。
人对黑暗的恐惧自来已久,无论是对太阳火种的崇拜,还是以声呐做名为唤,都是为了防备于黑暗中失去踪迹,于身无依,于心而恐。
以日做目,其实就是希望自身能够如太阳一般照耀天地黑暗,看尽天地万物,从而通达。以日封目盛盈,以月开目做缺,遵的也是阴阳和合变化之理。
“再往前走,就是当年道净出事的第一个村子。”
山中叠雪,越往上走越难走,凤弥音指点而来,我随眼看去,正是顺流而出的案山山峰之地,心中略算,不免猜测,“是不是,当时出事的三座村子以此山而行,祸延左右两山?”
“小谢你真是妙算。”
凤弥音哈了口气,脸色僵白,眸底沉重,“山下环水,原本村子都环水而建,后来发了场大水,泥流填壑,水流不出而倒灌,便将山脚下淹成了一个小湖。湖水自此不退,村子只好往山上迁徙。为了防备当时胡地战乱,故而由寨中人牵引三处重新建村,说起来,算是我们凤九寨的三处哨岗。”
她牵着马,稍稍走到一处高地,扬鞭指道,“不怕王大人在场,我凤弥音就明说了。以西向东而行,南山为虎,北山为龙,前山为雀,后山少祖,葬的都是我凤九寨的兄弟,再往西北走点儿,就是祭祀洞的地方。别看祭祀洞最接近夏凉争战之地,我们却用不着置用岗哨。只因其极其险峻,无道可行,除非攻破我凤九寨,从寨中踏行方至,别无它法。而凤九寨,正是依照此脉顺延而建,前踞而有,左右有护,想要攻破我凤九寨,当此天下,还没有哪个人能做到。”
凤九寨豪气骤发,顿时叫凤九寨的弟兄也激昂了起来,扶风一拍李宁儿的肩头,“当家的在山,又有小寨主主事,谁敢来犯我凤九寨,必定将他丢进湖里喂王八!”
凤弥音转头,英气的眉峰斜挑,凛凛看着王大人,“山下的堰湖闹了好些年安静,只晓不得,王大人想不想听听水怪之声?”
“传闻凤九寨有一船一怪,一虎一龙,想来指的就是凤虎两栖船,堰湖之水怪,南虎庾袭,北龙殷师。”
王大人身后跟着的人体能并不好,趁着此时歇息,俱都有些懒散,他挥鞭打了一人,冷道,“可惜殷师自殷家小郡主上山,两人起了争执,便做疯状,这些年寨中的谋划之事就都落在了小寨主身上。如今船已废,山中只有虎怪之众。不晓得冬近敛藏之时,猛虎嗜睡,怪不出水,凤九寨,又何以仰仗?”
“大人果然有备而来。”
凤弥音冷冷笑笑,“那就好好看看,我凤九寨仰仗的是什么!”
殷师是殷时雨的爹爹,却是疯了么?
我心头生疑,走近山边,低头看了看水势淤积之地的堰湖。
乘气霎时有感而来,立时抬头顺着山寨越过少祖山峦望向了最后方的祭祀洞所在,眼前便好似蒙了层雾气,陡然一阵晕眩,怎么也看不清了。
“小谢!”
凤弥音就在身旁,伸手扶住我,“该不会,你有晕高症?”
“没有!”
我清醒过来,拧眉望住山峦叠绕处的凤九寨主寨,心中陡然生凉,“弥弥,你出寨时,老寨主身子可还好?”
“我爹自娘去世,身子一直不见好,何况五年前……”
她陡然变声,扭头便望向凤九寨所在,急道,“扶风,响号!”
扶风应下,声线也变了变。
随后吹响了角号。
我们当处前案山峦半腰,正对着的,就是堰湖沟壑对面的山寨主峰所在,号角响起,低沉而哑,并不会惊动山上的叠雪崩塌,却会越过沟壑直抵对面。
号角一连吹响三次,然而对面层层巍峨大气的山寨中并无回应,凤弥音扶着我的手僵冷滑落,低低呢喃,“不会,不会,绝不会!”
她尾音转急,人也急了,当即就要越山而下,我忙是拉住她。
“弥弥,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