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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义庄魅影 ...


  •   三更的梆子敲响了,我懒懒伸了腰,在树杈上端正了身子,扯了扯手腕的护臂带子,打散了重新系紧,一撩襟摆地落入了院中。

      梆子敲响,院子里的灯就灭了,只余了义庄摆着棺材的大殿点着的一盏长明灯,幽幽晃晃地摆着光。天气有些闷,夏夜的星空一点儿风气都没,当真让人有些心烦意躁。

      这建康城外最大的义庄,阴气实重,方是轻走了几步,阴气儿打脚底蹿起来,心底的躁便跟着溜顺儿过了脚底,两厢一缠,让我打了个冷噤。
      我缩着脖子躲了一躲,打起精神踏进义庄玄道异家布下的摄鬼阵,踩着九玄步正反走了七次,才越过了院中以阴河为引,石棺为镇的摄鬼阵。
      所谓摄鬼阵,其实也不是为了镇鬼,而是为了摄人。

      太元年初,建康城里乱的紧,生人生斗,死人死斗,像我这种穷山苦庙里出来的没爹没娘的孩儿,出入这死人义庄,为的也不过是盗取些财物,顺点儿活路罢了。

      阴河取的是南面儿山阴的水,便是夏夜,也磕碜着寒气儿冒出。
      布的是九曲九折流殇之法,一曲还有三、五、七、九单数之折。一折之中,又翻九曲之变,往来曲折,断没有一顺之理。
      石棺却是取十二兽吃鬼之意,十二具石棺上精细雕镂着十二具神兽,却是取了善恶两相中的恶相,无不呲牙瞠目,一口凶恶涌来,夜里,鬼魅魑影地躲在乱林从中,总归叫人吃个满怀的惊吓。
      我倒是出入惯了,又有九玄步仗着胆子,轻步跳到义庄大殿,小心推了门进去。

      本来呢,义庄这种地方,都是没人认领的无名尸,但这几年建康乱,死得未必就是没名没财的主儿,义庄守着的人也不敢动,只盼着认领的来人给几个赏钱。
      我来建康,权做了个道姑娘打扮,尼姑是扮不成,那是要落发的。本姑娘十八年,别的没养好,单单一头墨发及腰,倒还是爱惜的。
      这年头,扮鬼扮妖扮神仙都好,万不能安稳做个人。若我不走这死人财路,只怕早八年十年的就成了野狗的食口了。

      大殿里的尸体还没入棺,夏日的天气,放不了久,但凡出了水,不管有人没人领,都是先裹了席子埋了。空的棺材围着大殿墙根摆放,都是没上漆的新板材。有些没刮好纹的,黑疙瘩一块一块的,更添了几分阴森森的冷气儿。

      我在门口贴着下面,怕影子过了壁,为人瞧了去,那可就麻烦。扫了殿中一眼,粗略一算,竟是有三十来具,心下合计,顿时乐开了花,身子贴地翻过去,摸着停尸板的边缘又小心扫了几眼。裹了指套的手才敢一掀掩尸布,搜寻起物件儿来。

      连着翻了八具尸体,才整到一块玉件儿,是从一个年轻俊俏的散士腰间扒下来的。扒了那玉,才发现是个残缺的环佩,切了一半儿,用上好的南绣穗子辫了鸳鸯结系着。
      我轻轻咋舌,心道这还是个情种,只可惜,有着美娇娘惦记着,还来做散士这般拼命的活计,如今当真死了,可是要苦了人家姑娘了。散士有几分技击本事,多为门阀士族圈养,这几年门阀争·权·夺·势,死得最多的就是这些人。将玉环擦了擦晦气,我塞进腰间的布袋,收紧系扣,又压进腰带里,以防万一落了口,给丢了。
      虽然一取一解有些麻烦,但是为了谨防突变,我每次都这样做,可是防了好几次变故。

      寻到物件,心里有了底,我从这具停尸板下面钻了过去,一抬头,忽而觉得有些冷。一看窗外,树影摇晃,竟是刮起了风。
      心下寻思,该不会是闷了好几天,这雨,要下来了吧?暗道晦气,抬头摸上眼前这具尸体的掩尸布。
      刚是摸上,乍然又是一阵惊寒,跟着便是一声炸雷砸了下来,我腿窝子一软,坐在了地上。还未喘过气,那门啪地扑开,灯一下子就灭了。

      我惊觉不对,忙躲在停尸板下面,扑直了身子不敢动,右手摸到贴着靴子藏着的匕首,只待有个什么异变,好做个防备。
      这匕首是我初来建康时摸到的一把青雉鞘的直刀匕,刀口斜切了一指来长,既可直刺,也可横劈格挡,断非寻常短匕可比。
      只这一寻思,外间的雨便落了下来,冷风打着斜飘进来,豆大的雨珠子砸在青石板上,不一会儿就湿透了。

      “真是晦气!”
      雨声里挟杂着丧气的怨啧,听起来是个内息颇厚的汉子,一声怪来,人就落在了门外的青石板上。他抖着水汽,绣了犀牛纹的官靴跺了几脚,官品不大,何况又是踩着官靴深夜前来,只怕是个不主事不小心的。
      “久不逢雨,能下下来,是好事。”淳厚的音底传来,一方云纹白靴跟着踏上,似是个风郎神韵的青年,内息很绵醇,不疾不徐的声声平稳,续道,“可惜我今日着了白衣,回去淌了泥水,让人瞧见了可是狼狈。”
      “明公子轻功好,想来沾不了些许。”汉子逢迎笑道,“屋子里黑得紧,我吹个折子进去。”

      娘哎,还真是要进来了!
      我心下缩紧,那明公子是个难缠的主,万一被发现,那可难逃。我不敢再放肆呼吸,几乎是把呼吸压制极限时才敢缓上一息。这让我十分难受,吸气时,感觉整个胸腹都被拉扯的漫长,呼气时,又不敢彻底放松身子,像是弓起身子就再也落不回去的爬虫。

      “刘斐,这雨下得大,估计一会儿就歇了。”明公子顺着刘斐手中的火折踏进殿来,腰间的麒麟玉系着银丝穗,轻晃晃的。
      “那成,咱们快一些,寻着东西就走。”刘斐毫不迟疑,端着火折子从前面寻了过来。

      我见他们自门前寻起,心底好歹松了口气。
      摸过这么些日子的义庄,我自来谨慎,以前还是从门口往里寻,后来吃过几次亏,都是先捡里边儿的快速摸了,临到最后挨到门口,出什么事儿跑出去也容易。
      我眼下是搁在里面的第三排,寻到第四排第八具,已是最后一具,挨着那第八具就翻到了第三排的第八具下面。
      既是赶着时间,那明公子也吹了火折子,打另一头瞧了过来。我虽是缓了口气,但看两人渐渐迫进,心里想着还是寻个法子钻出去的好。
      刘斐一个官儿陪同前来,想来那明公子定是门阀权贵,肯定不是寻财。我这冲出去,即便被逮着,顶多是个谋财的罪名,不过眼下给牢里关上一些日子,定是难熬。
      我心下计较,盼着两人再走回一头,让了空档,拼着九玄步就冲出去。
      偏巧这时,又响了一个炸雷,一阵冷风灌来,两人的火折子偏了一偏,殿内一阵风摇影曳,两人的影子也晃来晃去,当真有几分地狱鬼魅之感。
      我心下一个惊跳,正当扑出,那刘斐忽然大叫一声,“找着了!”继而兴奋道,“只当是刮了鬼风,却不想倒是阵好风,这一屋子的布都掀起来了。”

      两人一同往这走,我惊得汗毛直竖,可这竖起来,更不敢放下,绷着身子惊急而待,额头的汗都顺着鬓角冰冷地滑下来了。
      身上的汗也细靡地黏着背脊,冷风交加的,人像是给蚂蚁缠住了,惊痒着人的,好一阵难忍。

      我一动不敢动,只觉刘斐见重的步子落在我方才翻过的那青年散士的停尸板旁,只一打量,惊道,“公子,玉,不见了!”
      那明公子本在我所在的停尸板停了一下,此刻听言,几步走到刘斐旁边,气急败坏道,“白天才送来的,晚上就不见了?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玉是姑娘亲自交给白亭之的,若非公子去找姑娘,这事儿也问不出来。及至出手也不过数个时辰之间,何曾会有人知道?”刘斐辩解道,也是又惊又气。
      “人是我亲自杀的,当时就该解了玉,可恨那丫头缠着我,可恨可恨!”明公子一气,却是一手劈在了停尸板上。
      哐当一声碎响,停尸板坍塌在了地上,青年的尸体还未坠下,却是忽地直立起来,蹬时吓了两个人一个退步,一个抽刀,踩着步子退开防卫道,“晏师!果真是你,把诛妖珏交出来!”

      “呵!”

      我方是趁乱侧过的眼再度不敢动,缩在停尸板下,余光斜着那明公子就贴在旁边的云纹靴,大气儿也不敢出。
      听着这清如玉珠滴落一般的脆音儿咯咯笑来,恍若可见一名轻媚见俏的女子正斜观而乐。我一阵提心想着,背脊的汗毛更是再度提紧,一口气差点儿没缓过来,只哽了一下,那明公子立时察觉,抬腿便踢翻了停尸板!

      我慌忙滚开,翻身踩着九玄步就跑,岂料白影动得更快,出手便是鹰勾鬼手擒来。这鹰勾鬼手实在是擒拿手中的好手,我眼及避不开,忙以短匕去挡。

      “啧,玉在我这,你们何必为难一个小丫头!”
      轻妙见脆的女子再度笑来,肆意飞扬的像是林中云雀,一朝起飞的身形攸地闪出殿外,没入了劈闪雷电的雨夜当中。

      明公子的鹰勾鬼手正转擒了我的手腕,一见阵势,手上卸力跟来,“追!”
      手上剧痛传来,我眼前一迷,钻心的痛楚让我再握不住青雉,整个手都折了下去。明公子白影一晃,刘斐跟着出去,一时雷厉电闪,闪亮了满屋子的尸首,吓得我一跤跌在地上,缩着门板捂着手,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缓将过来。
      心头突突的还在跳,那青年不知被那女子用了什么法子,依旧直立立地站着,电光闪来一下,那青色僵白的脸突兀着一双眼,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殿外。
      我就缩在门边儿上,那双眼就好似在看着我,盯着我腰间藏起来的玉珏,怎么也不甘心似的。我被吓了几下,实在不敢再待,扯起衣摆卷了一卷,咬紧在嘴里,自己便去接那折断的手腕。
      没断过腕的自是不知道断过腕的痛楚。
      我半个身子都几乎痛麻了,此刻咬着布卷,也是忍着锥心刺骨的痛,稍稍一动,额头的汗豆大地往下滚,外面又风雨飘摇,简直是一半冰冷,一半热寒,其中煎熬,当真难以言语。
      我屈起腿,将折断的右腕抵在内膝面,怕接腕时,力道拐出,接的不稳,再来一次的话,我只怕会痛得晕过去。
      确定好力道不会滑开,我咽了咽喉底的干灼,终是一狠心,使了力。

      力道一下,我再度眼前泛黑,抵在背后门上,死死咬着布卷,胸口起伏的像是拉着风箱在喘。晕黑渐渐散去,我才有了力道,左腕托着右腕轻轻动了动,忍过一阵疼痛后,渐有松缓,一抹头上冷汗,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我捡起青雉,塞进靴子里,转身踏出殿外,偏巧不巧的又是炸雷响来,唬得我一个冷噤,残存的热气儿直往外冒,便兜起领子骂了一句,“贼晦气,有本事,你就劈死我谢良人!”

      岂料天上又是回了一道雷劈,比方才还响!
      我一个愣神,心底发慌,暗道,该不会真要劈死我吧!走了这么多年的庄,今日的诡异事还是头一遭,难不成还真要了我的小命了?
      我一边正想着,身后突地又来了一声闷响,我想着那青年还在,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人似的。我僵着身子不敢动,心头更是抖得厉害,等了片刻,身后没什么动静儿,于是大着胆子往回看了一眼,身子却是反应快的跳往了门外,缩着脑袋防备着。
      这一看,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原来那青年已直挺挺躺在了地下,而他身后的空棺上,歪坐着一个黑影,闷声不动的,在电闪白光中,只见那黑影原是个瘦削的婀娜轮廓,披头散发的遮着一张脸,端地像是个鬼。

      我心头怕得厉害,贴着门框的指尖抓得死紧,想着要跑,可怎么也挪不动地儿,好似方才那应骂的雷劈应了验,虽不是真有什么雷来劈我,却还是有个鬼来收了我!

      “我不过是为了活命,寻个财而已…老天爷你怎么就不开眼,收拾那些当街杀人命的门阀散士呢……”我禁不住唇抖,颤颤巍巍地求饶,眼睛却不敢稍有从那黑影身上挪走的勇气,直盯着我眼眶发涩,几乎掉下泪来。
      这折磨当真难忍,我便豁了脾气,抖着胆子期艾了一句,“你…你若是鬼…鬼,就痛痛快快地取了我的命,别再这般揪着人不放!”

      “怎么,有胆儿取人财,却是没胆儿还人命了?”

      清脆的音底儿传来,我惊道,“是你!你不是跑出去了么?”

      “玉还在你那,我怎么舍得?”

      原来这人便是方才我未曾看清的女子,此时她音底见弱,似是受伤。只是到了这般境地,她仍是嘴上不输阵仗,薄弱的音底传来,我还未反应,这女子已经袭来,一手揪着我的前襟,就把我反摔在了地上,只痛得我背脊四分五裂,心肝儿都要震了出来。

      我反应过来,只待跳起,却是撞上了一双极为阴冷的瞳子。我心头一个激灵,一口气压在心口,顿时呛咳起来,哽得胸口更是火烧一般地撕裂泛疼。

      那女子眸底更冷,指尖揪紧襟口一压,没什么血色的唇瓣,正要说话,却先是一口血涌来,顿时落在了我左脸颊上,烫的我心头阵阵发颤。
      接着这人便是倒了下去。

      我一抹血,翻身挺起身形,急急惶惶地往外跑,便在这时,院子里来了声音,却是刘斐说话,“公子,那女子轻功极好,肯定是走远了,哪里还会回来?”
      “方才心急,中了她的计,玉珏肯定在那道士打扮的姑娘手上!”明公子口中急躁,哪还有方才的淡然清朗。

      我脚步一停,心想这两人皆是为了玉珏而来,若是发现被我拿了,岂不是我的命也不保?

      好在外间还有摄鬼阵坐镇,两人还需些时候。我心下思定,还是觉得先躲开为妙,转身走回殿中,急快地跑到两侧的棺后,抬起棺盖缩了进去,正待盖棺,一看地上那女子,犹豫挣扎片刻,只道你回来,更是坐实了那明公子的猜测,被他这样的人缠上,日后肯定落不了好!

      心头泛苦,一咬牙,狠狠瞪着那女子,一边骂着害人精,一边窜出了棺外。

      好在那女子身段轻巧,否则以我这受伤的手腕肯定是搬不动她的。
      当下也顾不得擦伤什么的,翻到棺口,把她倒放进去,自己赶紧缩着身子钻进去盖上了棺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义庄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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