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已长司令四旬余》潘帅帅

4、四

　　韫嵘回家后一晚上都神思不在，周少余有些担心，频频询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怎么眼神如此无神。韫嵘看着他的温柔的眼，心中不由去想：他如此看着我又是透过我在看谁？他是否关心的只有我这双眼睛有无她的神采，有无她的灵动？
　　她终究没有这个勇气，她害怕自己的诘问会戳穿他给的虚无的温柔，她害怕自己最终又会一无所有。
　　于是韫嵘主动把自己埋在他的怀里，打圆场，说是在愁过几日的参加胡先生的宴不知道穿什么好。
　　他的手愈加轻柔，轻笑一声，能听到他的笑荡在胸腔里的声音：“我当是什么大事，我新给你买了条红色的袍子，你穿着去必是最好的。”
　　韫嵘从小是最喜欢红色的，但是以往在百乐门里做事，总要穿得素色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污浊中清醒些，为此领班还不甚满意，总希望她多穿些鲜艳的招徕人同我跳舞。再者固伦从小也是最爱艳色的，她如何不知？
　　她咽下舌尖的苦涩，连声说好。
　　“北边战事吃紧，我得跑一趟济南，等我回来，就同你结婚，让你正正经经地穿上红色。你穿红色时，是顶美的。”
　　韫嵘一时悲伤，他又几时见过她穿红色？可叹他如此爱固伦，竟爱屋及乌到要同固伦的一双眼睛结婚。一时又高兴，终究他是许她一个安稳了。
　　他念固伦，有她做思念的寄托，可她的心中百味，又该同谁去说？不可否认，她依旧爱着他，所以她嫉妒固伦，可以被他藏在心头。
　　韫嵘不害怕他爱着别人，但是她却害怕他心里藏着一个已故的爱人。从此固伦只是他心头完美却遗憾的朱砂，她如何去比得了？
　　她原也应该矫情，应该造作，无奈这乱世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她还没有同他豁出去大闹一场，上战场的军书就下来了。他跳上轰鸣着的喷汽火车，用力地朝她挥手：“韫嵘，等我回来！”
　　车厢里他的部下们探头出来善意地起哄。
　　韫嵘也用力地挥手，眼眶到底红了。
　　逐渐远去的火车，长长的车节哐哐地执着向前移动着，不知归期，韫嵘心中突然释然了。
　　韫嵘想，等他从济南回来就先狠狠打他一顿，再问他，能不能把固伦想得淡些，在心里给她就多一些位置。固伦有固伦的温婉高贵，可是如果他愿意，韫嵘也可以有自己的敢爱敢恨。
　　一切，等他回来。
　　可惜，他终究没有给韫嵘机会。
　　又过了二月余，那日旱了许久的淞沪终于下了蒙蒙的雨，一日里都在下，淅淅沥沥地总也不尽。小六进来的时候韫嵘正在绣给他做的鞋面，被小六一惊扎上了手指。
　　“你们几时到的？少余呢？”韫嵘吮着手指，探头看门口，却只有细细的雨帘，不见一人，再无其他。
　　小六满脸风尘，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夫人，司令，司令走了！”
　　她心头一抖，强自镇定。
　　小六声音颤抖：“上头本来就有意让司令去当炮灰，济南本来就是要弃的，我劝过司令，司令说同胞有难山河不保不可袖手旁观。可怜我等在济南打到一颗子弹也没有了，一个援军也没有来，我们的人趴在战壕里写完遗书，一个个地扑上去同鬼子拼刺刀。”
　　韫嵘木木地接过他的遗书，他最后的话，竟写在一张如此简陋的草纸上。
　　“韫嵘吾妻，本想待我归来再同汝一一细说，却是不能了，唯托此书与汝长别矣。幼时母丧，父娶填房，危难时弃吾南逃，我流落北平街头常被人欺辱。欺辱不堪之下我待与其同归于尽，幸甚有汝，一丈长鞭替我解围，当日汝一身红袍，风姿飒飒，吾自此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听闻仆从唤汝慧嫒格格，自知身份云泥，只好奋发北投军中，终得功名。甫知北平危难，我千里奔骑，无奈到时人去楼空，独回军中领罚棍杖八十。南下之时我一路寻汝，不得，阴差阳错遇上汝姐固伦，她的一双眼睛极肖汝，吾敬之重之，不敢逾越。我生一日寻汝一日，唯愿一日能全我意，告汝我心。果上天怜我，让我同汝得以相聚，见汝不复骄傲，终日唯唯，我心痛矣。只能将汝珍之如珠，爱之如宝，盼汝对我放下戒备。世上纵有千万人弃汝，我终不会。心心念念爱汝十年，寻寻觅觅汝踪八载，只偷得与汝缱绻半年，虽有憾，已足以。我此番再无归期，与汝终究永隔矣，望汝珍重。”
　　她把信捂在胸口，又哭又笑，她心里堵了千句万句要骂他的话，喉咙却似哽住了吐不出一个字，喉头一时泛起血腥，只喊了“少余”二字，声音如泣如诉，悲他不能活着回来看她再着红嫁衣，痛他情起至今与她到底无缘。
　　这一生，她被至亲所弃，不敢私付真心。她当人人薄情，会抛她弃她，却不知曾有一人曾爱她十年，寻我八载。
　　她爱上那人，以为错付真心，嫉妒他心中之人。岂知竟是自己嫉妒自己。
　　她与周少余恍恍惚惚错过这些年，终究不得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