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凤岐

3、不欢

　　“你是沈六小姐？”俞宛婷在沈心怡面前站停，绕着她走了半圈，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一件月牙色的旗袍，很娇弱的身材，只是低着头让她看不真切，“把头再抬起来些。”忽然她伸出手，勾起了沈心怡的下巴，“你为什么老低着头，地上有银子吗？”皱了皱眉，在她面前的沈心怡一如往常，只是一个抬眼又低下了头，半低着眼睑，模样很是婉约，可就是这样子却极不对俞宛婷的胃口，她平生最不喜欢就是这种扭捏的女子，柳眉不由得缴在一起。相传才貌双全的沈六小姐怎么是这副模样？只是一眼，沈心怡在她心中的印象就大打折扣。

　　嗯？低着头，沈心怡也正在纳闷，她不明白俞宛婷为何突然叫住她，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应答，脸忽然被勾了起来，不得已，只能柔声道，“我是沈心怡。”用惯常示人的态度，半含着羞缺的笑，往后退了退，说完话又低下了头。

　　“你便是沈六小姐。”俞宛婷的声音已是极不满意，又绕着沈心怡走了一圈，“你……真的在外读过书？”俞宛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指着沈心怡。她原以为在外读过书的人全都该像是二哥那样，浩气云天，自信过人。可眼前的女子，和她说了半天话，却只抬了两次头，一副羞缺的样子。她……真的在外读过书？有些不确定。报上不都说新时代的女性该走出家门，不该再遵守从前的规矩，怎么她读了多年的书还是这副模样？这样的她怎么配得起才气纵横的二哥？又往前一步凑到她面前。

　　“嗯，曾在外读过几年。”又望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脸，沈心怡又往后退了退，依然是用那种娇柔的声音答道。事实上在俞宛婷打量沈心怡的时候，沈心怡也在不露声色的揣测俞宛婷的心意，看着她上下打量自己的举动可以肯定她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只是对她的来意还不甚明了，“你是俞三小姐吧！”不想再被动，细声问道，既然她今天跳了出来，必然已经做好与她正面接触的准备，她也正好趁此机会看看这俞家人是不是如外界所说的如此霸道。

　　“嗯？怎么？你认得我？”俞宛婷没想到沈心怡认得她，挑了挑眉，还是很不习惯她的声音，似乎是刻意放低了几分的。

　　“前些天在街上见过。”

　　“前些天？”

　　“你正骑着马。”依然是细语软声。

　　“你能不能说话大声些？”忽然俞宛婷说道，自从沈心怡开始说话，她就盯着她瞧，可她越瞧越不舒服，且不说她扭扭捏捏的样子，就是她这轻声软语也委实让她受不了。俞宛婷是放荡惯了的，早些年俞万年还不曾在此扎根时，便常年带着他们兄妹南征北战。她自小就是在军中长大的，见惯了大快朵颐、大声说话的士兵，像沈心怡这样如同长在深闺的女子，她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又见她那笑不露齿的样子，打心眼里觉得做作，不由得发出声来，“以后说话别看着地，大声些。”此时，她的心里天平开始有些倾斜了，暗想，难怪二哥不愿娶她，这样的女人要是她也不愿意，谁愿意娶个成天看着地的女人，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

　　“喂，你说什么？”没等沈心怡答话，站在一旁白心琳便开始按捺不住了，一抬脚站到她前面，“俞宛婷，你说话客气些，我表姐可是大家闺秀，你以为都像你似的。”平时就看不惯俞宛婷的作风，现在更是忍无可忍，仰着头，对着俞宛婷。

　　“嗯？”俞宛婷这才又注意到白心琳，注意是注意了，可却两眼一瞪，“怎么？你是什么东西？我在和她说话，哪里轮不到你插话。一边去。”一伸手借着一股劲就将白心琳拨到了一边，“听说，就是你要当我二嫂？”再一次，直接对着沈心怡。

　　“嗯。”俞宛婷的身材原本就比沈心怡高出一截，这样从上至下的看着沈心怡，沈心怡才一抬头，正好望见俞宛婷居高临下的神情，嗯？在心底不由得又一皱眉，常年看惯了人的脸色，不难分辨出俞宛婷眼底的厌恶，为什么她会有这种表情，有些不解。她不明白，为什么俞宛婷和她说不到几句话就有如此表情，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习惯性的她又低下了头，思索着。

　　“喂，既然知道我表姐即将成为你的嫂子，还不像你未来二嫂问好？”索性此时被拨到一边白心琳又凑了上来，才解了她的尴尬。

　　不过白心琳也只是凑上来一会儿，却被俞宛婷又瞪了回来。“谁说她会是我的二嫂？这事儿还不一定呢！”俞宛婷白了挡在她面前的白心琳一眼，冷冷一笑，“沈心怡，实话告诉你，我二哥已经有心上人了，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让你爸把这婚给退了，否则……”俞宛婷在心中暗想，既然二哥不喜欢她，她也没看出这个沈心怡有什么好的，不如趁此机会让她自己知难而退，这样爸和二哥就不用闹了，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目光就更冷了，“实话告诉你，我哥和我都不喜欢你，你要是硬要嫁进我们俞家，那可是你自讨苦吃，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斜斜地看了沈心怡一眼。

　　这一眼正好被沈心怡的目光扫到，她不由得皱了皱眉，没想到俞宛婷会说的如此直接，正盘算着如何接口

　　白心琳就又站了上来，“你说什么？”眼看又要闹了起来

　　“心琳，”来不及细想，急忙扯住白心琳的衣服，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俞宛婷正面冲突。

　　“表姐她……”伸手指着俞宛婷，不明白沈心怡怎么还能忍得住。沈心怡却只是安抚的一笑，顿了顿，才往前一步站到俞宛婷面前，真正的抬起头。目光在俞宛婷的脸上扫过，在心里不仅暗叹了一声，这俞宛婷虽然说话不留情面，但她的眼神清澈，喜怒都在脸上，也不失为一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不过，可惜她的心思太过坦荡，对她和俞宛炎的婚事认识还不够清楚。其实他们的婚姻哪是他们自己做得了主的？就算了那个俞宛炎也莫可奈何吧！心里有无数的结可在表面上却依然只是婉约的一笑，“婚姻大事岂能善做主张？心怡只是听从父命而已。”眼神在俞宛婷身上一晃而过，紧接着欠了欠身，“没有其他事，我先告辞。”又是一笑。

　　明白今天这俞宛婷是存心找碴，现在不走只有图惹麻烦，一伸手拉过还愤愤不平的白心琳，转身离开。

　　在她身后，俞宛婷被她的眼神晃的忽然有些愣神，才一回头发现她要离开，急忙又开口，“今天，你不听我的，早晚你一定会后悔的。”俞宛婷大声道。

　　不过这次，沈心怡的脚步却停也没停。后悔？低垂着头，暗暗一笑，什么是后悔，人生只有有选择才会有后悔，如今她根本没得选，又怎么会后悔呢？她所能做的只是照着爹给她安排的路往下走，除了这她别无选择。更何况这次婚姻会是她摆脱过往命运的契机，她等这天等了太久了。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不过……，心思又是一转，今天俞宛婷的出现，倒是给她提了个醒，看来她要多做些准备，要想往后的日子过得好，必然要让她的丈夫喜欢她，不过听俞宛婷的口气似乎俞宛炎不赞成这门婚事，而且有了心上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事情有些不好办，看来她得多做些安排，否则她怎么能完成她的梦想，将娘接出沈家。一边安抚着白心琳往前走，一边在心里开始办算起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在俞家站稳脚跟。

　　站在她身后，俞宛婷也愣了愣，真正确定自己不喜欢眼前的女子，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眼前的女子看似温柔可却让她极不安稳，特别是她刚才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一种她说不清的东西，她倒是希望她像白心琳那样，有些不明白甩了甩头。不过想不明白的事俞宛婷向来不会多想，只是在心里却下了一个决定，她决定支持二哥的决定，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样的女子嫁给二哥，因为她心中的二嫂应该是那种巾帼不让须眉的完美女子，而不是这个说话轻声细语，让她浑身不舒服的什么六小姐，打定主意，她一转身也离开大街。

　　不过这场闹剧还没那么容易收场，很快一个新闻就在宛平县传开了，大家都说，俞家要退婚。

　　“大帅，往后咱们就亲家了，呵呵，”此时，沈心怡的父亲沈若宏正在将军府饮茶，脸上堆满了笑意，与沈万年的虎背熊腰比起来，他的样子略显单薄，身子偏矮，但却比沈万年多了几分沉稳。

　　“哪里，哪里，亲家公！我们宛炎能娶到令千金是我俞家的福气，”沈万年也同样笑嚷着，原本嗓门就大的他，此时声音又提高了一倍，似乎真的很高兴。

　　“呵呵，”沈若宏不失时机的抖动了一下袍子，又是一笑，“心怡是我最宠爱的女儿，她要出嫁我还真舍不得……”坐在俞万年一旁，沈若宏说话的当口又抬眼望了俞万年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商人特有的算计，“大帅可不要亏待了她啊！”说道。

　　“嗯？哪里，哪里！”俞万年先是一愣，接着又大笑道，“沈老弟哪里的话，心怡嫁到我们俞家就是我俞家的人，我俞万年决计不会让人欺负我俞家的人，老弟放心“停顿了一下，“倒时不止是心怡，就是我和沈老弟你不也就是自家人？……”爽朗的笑声里，别有深意的看了沈若宏一眼，后话也不多说了。事实上，他们谁都知道，这次明着是来说婚事，但暗地里却绝不是为了此事，不过谁也不急着说破。

　　“哦？呵呵，当然，当然，一家人，一家人，”沈若宏也不多话，只是顺着他的话继续说，捧起一旁的杯子抿了一口。他知道俞万年这阵子正缺军饷，所以也不急着代价，商人的基本功之一，便是忍得。在这个时候他到他们沈家提亲用意再明显不过，他俞万年有兵，而他却有钱，他有钱却没有办法，他有办法却没钱，若两人联手是最好的事，不过，他却想借着这机会讨些更大的好处，过了这阵子，再谈只是谁更占便宜谁更吃亏就难讲了。

　　俞万年见自己给出的话茬，沈若宏不接，便知他存心拿乔，不觉心理暗骂，呸，什么东西，尽然敢在老子面前摆谱，若是从前，老子不打你几十军棍不可。不过如今到底不比从前了，俞万年尽然硬生生的压下自己的脾气，“呵呵，沈老弟你可是我们县最大的商人，听说去年你又发了一笔。”把头往前凑了凑，主动说。

　　“呵呵，”总算到正题了，沈若宏下意识的正了正身，“哪有的事，大帅也不是不知道，这年头兵慌马乱的，我就算有些经营也是胆战心惊啊！”露出几分苦涩，一半是真，一半则是哭穷。听他先提出这话，知道他急着筹款，心定了定，俞万年越急，对他越有好处。

　　“哦？”俞万年面色沉了沉，“怎么？老弟有难处？”

　　“呵呵，不瞒大帅，前阵子，我的货还没出东三省呢，就被人扣了，唉，这年头……”沈若宏偷瞄了俞万年一眼，这批扣得货只是他众多货物中的一小部分，他说这个不过只是试探一下俞万年的诚意。果然……

　　“哦？有这种事？”俞万年拍案而起，“说，是哪个王八羔子尽敢扣老弟你的东西，简直不把我俞万年放在眼里，老弟放心，等心怡嫁进我们俞家看哪个混蛋敢动老弟你的东西。”俞万年故意将心怡嫁进俞家说的响亮，权钱的交换往往依然要看谁更吃香些。如今他军费吃紧，说这些不过是给沈若宏一些暗示，告诉他只要他和他是自己人，沈家的东西他会当自家的东西。他知道像沈若宏这样的老狐狸不给些甜头，是不会松口的。

　　“呵呵，”果然沈若宏听到这话露出了笑容，急忙从旁边拿起茶杯递过去，“大帅何必如此动怒？来，来，喝杯水再说？”安抚了一下俞万年，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大帅，你也知道，如今中央乱着呢！我们做生意的不保险，要是大帅有心……”头又往前凑了凑。刚想说话，忽然……

　　“老爷，”从外面闯进一个人来，尽是沈若宏的贴身侍从。

　　“放肆，没看到我正和大帅说话吗？”沈若宏一瞪眼，他刚想和俞万年挑明，没想到……不过却见那侍从面露难色。嗯？不由皱了皱眉，这侍从是沈若宏的心腹，他这样子……，转头看看俞万年。

　　“老弟，别恼，止不定家里出了什么事！”俞万年心里也恼，但表面上却装得镇定，故意别过脸去。

　　“什么事？”沉着脸，做做样子，那侍从急忙上前，付在沈若宏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只见沈若宏倒吸了一口气，转头望了俞万年一眼，“你下去吧！”挥了挥手，面色凝重。

　　“老弟什么事？”等那侍从走了，俞万年才问，不过不知怎得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不好的预感。

　　“大帅……”沈若宏的神色明显没有刚才的好，冷着脸。

　　“嗯？老弟有什么难处，旦说无妨！”

　　“大帅，二公子可是真心想娶我家心怡。”原来刚才那侍从来正是把前面俞宛婷在大街上阻拦沈心怡的事说了。

　　“此话怎讲？”俞万年心里又咯噔了一下，难道宛炎拒婚的消息被传了出去？不会啊，他已吩咐所有人不准传出去，怎么会？心里紧张，但脸上却没有显露，“老弟为何如此说？”还皱着眉。

　　“那为何令千金在大街之上要我家心怡退婚？当众给她难堪，这让她往后如何做人？”沈若宏冷着脸，显得有隐隐的怒气，问道。

　　“啊？这……”俞万年也楞住了，那个死丫头，又做了什么？

　　“大帅，我府里还有些事，今天先行告退。”一拱手，沈若宏往外走，口气依然谦逊，但举止间却没有刚才的热络。

　　“啊……，沈……”多说无益，人已走出了大厅。

　　“嗯”沈若宏走出去的同时，李意同正从外面走进来，“大帅，怎么了？沈若宏怎么沉着脸出去。那事没谈成？”

　　“……”俞万年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从来没有这样和颜悦色过，却碰了这样一鼻子灰，越想越懊恼，“啪”抄起杯子就砸在地上，“妈妈的，成？成个屁。”坐在大座上喘着气。

　　“怎么会？照道理，他要大帅的兵护他的货，我们要他的钱，两方各有利益，大家又都是亲家，他没道理不同意？”

　　“哼！那就要问问那臭丫头都干了些什么？”原本已经十拿九稳的事就被她搞砸了，“意同，你去给我查查，那个臭丫头今天下午干了什么好事！”俞万年的手握成了拳，别人或许只是以为他一时却军饷，可是只有他知道，他要沈若宏的钱救命，那个丫头……脸色铁青。

　　等俞宛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掌灯时间。她一进屋子就感觉不对劲，俞万年正对着大门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马鞭。李意同垂手站在一旁，一看俞宛婷回来就直给她打眼色。

　　“嗯？爸，李叔，还不吃饭呢？”俞宛婷显然没有预料到俞万年的怒气，话才说了半截，却只见得俞万年豁然从椅子上起身，本能的往旁边闪，正巧躲过俞万年的一鞭。

　　没等俞万年第二鞭下来，李意同急忙上前，“大帅，别动肝火，有话好说。”一边同俞宛婷叹道：“三小姐，大帅和沈家结亲，自有他的用意，你何必……”转头只给俞婉婷打眼色，指望着这丫头能识些趣，赶快说几句软话。

　　其实俞宛婷也深知自己今日的做法有些不妥，所以磨蹭了半天才回家，原本以为能错过俞万年用餐的时间，却没想到还是被逮个正着，但想是想，说出来的话却又是另一层意思：“我才不明白爸怎么想的，从小到大，爸都说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最见不得人虚伪做作，我本来还想劝二哥，可今天看了那沈心怡……，爸，你真的要毁了二哥一生的幸福吗？”

　　“死丫头，你还说，你知不知道……，我，我……”眼见着俞万年的第二鞭又到，俞宛婷可不像他二哥，从小就是眼明手快的主，看形势不妙撒腿便走。

　　索性还有李意同给她撑着，俞万年没能追出来。等回到了自己房里，却越想越不是滋味。

　　放下俞宛婷。等俞婉婷走了不见踪影，李意同才低头走到一旁。俞万年那个气不打一处来，“李意同，这丫头就是被你惯出来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你，你……”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大踏步地在大堂上来回走动，“你说，你说，现在怎么办？这沈家现在是不肯成亲，存心拿乔。他们拖得起，我们可是等着银子救命的。没有军饷，还有谁肯留在咱们宛平县当兵。我看，不出半个月粱石那老家伙就要打到我家门口了。到时候，到时候……”这乱世，兵、钱、枪是一样也少不了的玩意，“意同，实在不行的话……”俞万年的脸上闪过一阵肃杀之气，他给李意同作了一个动作。

　　李意同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帅，这，这，这沈家可是我县、甚至是这东三省也是排得上号的大户人家，要真走到那个地步，还有谁肯来我们宛平县做生意，到时候我怕……”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李意同沉思了一会儿，不觉计上心来：“大帅，不如，我们……”俞万年不觉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