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速递员》雪梨无香

14、慈母念

　　我推门下车，朝沈君走过去。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几步路而已，他也明明没有移动，我却怎么都到不了他伫立的那段路肩。日光越来越盛，我渐渐汗流浃背，下意识回头，白色RX还停在原地，丝毫没有上前的趋势。
　　不知走过了多远的距离，终于我跌跌撞撞扑到沈君面前，设想中的清冷傲娇早就被一脸热汗冲刷殆尽。我喘着气问他，“你干什么？”
　　沈君低头看着我，咫尺的声音听来竟有一种令人不安的遥远，“离开他。”
　　我一呆，“谁？”
　　沈君抬起下巴往前一点。
　　我没有回头，“你认识蒋白烈？”
　　“认识你的人都认识他。”
　　“你脑子有毛病吧？”
　　沈君摇头，“路西法，你迟早会后悔的。”
　　“哎，你什么意思，别走啊！”
　　他转身离开的速度太快，我一时竟没能拉住，“沈君！你给我站住！”
　　沈君站住了，缓缓地回过头来，眼里有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路西法，他出现，是因为有求于你，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嗤笑，“有求于我？你以为男人都跟你一样？”
　　“你错了，我无求于路南洁。”
　　鬼才信，我翻了个白眼望天。
　　却看到天边一抹妖艳而诡异的血红。
　　“路西法，你如何评价我，我无所谓。但是他——你就不奇怪，为什么在你面前，他的伤总是好得很快？”
　　一句一顿，字字诛心，我心下大震，下意识扭头去看来时路。无遮无拦，一眼望尽的高速公路上，别说我坐过的那辆雷克萨斯RX，根本连一辆车都没有。我骇然回头，刚刚还在三五步之外的沈君也消失不见。天边的红云堆积涌动，不断扩张、下压，吞噬我头顶的晴空。我大叫起来，“蒋白烈！蒋白烈！”
　　无人应答，血色天地间万籁俱寂，我只能听见旷野上自己蝼蚁般的余音。
　　“沈君！出来！把话说清楚！沈君！”
　　白色的影子再也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蒋白烈近在耳边的轻唤，“路西法？”
　　我乍然睁眼，被前窗射入的夕阳眩得眯了一眯，方从这荒诞不经的梦中醒来。
　　漠然得近乎空白的沈君的脸，被蒋白烈眼中不加掩饰的紧张疑虑所取代，他从驾驶位倾身过来，和我的距离维持在礼貌与关切之间，不算远，不算近，可或许是噩梦错乱了感官，我总觉得有一道隐约的微温的气息，和风般从我脸上拂过。
　　“我……”
　　“做噩梦了。”
　　我知道，可我问的不是这个，“那……”
　　“说梦话了。”
　　“这……”
　　“说什么我没听清。”
　　“哦……”
　　心弦骤松，我舒口气，靠回副驾，再看看时间，竟然已是下午四点，车上一场幻梦，车外是近百公里的路程。我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蒋白烈先把车停在路边，打了双闪，这才探身叫醒挣扎呓语中的我。
　　“那儿有纸，擦擦吧。”蒋白烈指了指副驾面前的置物柜。我摸摸脸，果然一脸油光一脸汗，梦中奔了十里八里赶到沈君面前，梦外也真有这么回事似的，一时赧然，抽出面巾纸擦了脸安静坐着，不再言语。车里渐起某种过分安静的尴尬，我不禁暗自惴惴，自己到底口没遮拦了些什么，叫沈君尚且可以理解，若叫的是蒋白烈呢？他这么沉默，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描述的片段，而那离奇得近乎恐怖的梦境，又究竟谕示了什么？
　　更为何只关乎我和蒋白烈两个人的秘密，会从沈君嘴里说出来，要知道之前那么惨烈的分手，我都没有梦到他一次。
　　我没有焦点地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在冥想的世界飞出千万里距离，神思不属间忽然铃响，一通打到蒋白烈手机的电话把我拉回现实。
　　“是我……晕倒？……做其他检查了吗？……她现在怎么样？……好，我晚一点就过去……”
　　听到有人健康出状况，刚才的遐思化为无形，正听着，电话那头似乎突然强行换了人，蒋白烈上一句还是相当标准的普通话，下一句就变成了某种独特的方言。
　　“今天周末，不加班，没事儿……你己个儿注意着点……甭操心，傍黑前儿就能到……”
　　发音硬梆梆的，阴平阳平全都掉了个儿，透着保唐一带特有的侉劲，语调又是极柔软的，柔软得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时而犀利，时而高冷的蒋白烈。
　　若把沈君比作优雅的白银，米迦像花俏的玫瑰金，蒋白烈无疑是一块打磨切削过的不锈钢。现在这块不锈钢就坐在我身旁的驾驶位上，以无比的温柔和耐心絮絮唠着旁人听不太懂的、山乡里的家常，反差之强烈让我有一种不真实感——我们认识了整整十四年，可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的真实，我根本不知道。
　　梦中所闻所见又在脑子里浮沉，我望着他握在方向盘上棱角分明的指节，思绪有微微的失序。
　　蒋白烈挂了电话，我不等他开口就先建议，“把我放路边吧，都进城了，很好打车。”
　　“不用，说好了送你回家，哪能半路放你鸽子。”
　　“别勉强，我这儿又没事。老太太不舒服，你先顾她要紧。”
　　蒋白烈瞥了我一眼，眸光微闪。我笑道，“无非三种可能，妹妹，女朋友，妈妈，我没蒙错吧？”
　　“是我妈。看护说她下午晕倒，倒没晕多久，醒了以后简单检查了一下，暂时没发现问题，她不让说，看护不放心，还是通知我了。”
　　“令堂现在在哪里？”
　　“北苑。”他说了个地址，我知道那是京城一家口碑不错的高端养老中心，离我的住处也不算太远。脑中有些陌生的念头奔散开来，我脱口道，“方便的话，带我一起去看看令堂？”
　　对蒋妈妈的关心也好，对蒋白烈本人的好奇也好，甚至是被梦境纠缠得分不清虚实也好，我主动延长了这一段路程——可又没有足够勇气去深究其中的原因。
　　就像一只吃了一堑，却没能长一智的，莽撞而怯懦的惊弓之鸟。

　　周末的环线比平时更加拥堵，车子走走停停，速度始终提不起来，开到养老中心已近黄昏。阔静幽深的园区里，鸡皮鹤发的老人们三三两两地漫步着，闲聊着。看得多了，心里不自觉有了模糊的设定，可见到真人，我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蒋妈妈不过五十五岁，离标准意义上的老年人还差着一截，许多和她同龄的女郎依旧窈窕时尚，风姿绰约。只是因为严重的青光眼，她早已处在失明边缘，在养老中心接受半自理级别的护理服务，也已有两年多时间。
　　“大周末的，实在是太麻烦路医生了……”
　　“呵，不麻烦，我也是顺路。”
　　“顺路也是麻烦，耽误你和家里人过周末了……”
　　“不耽误，我一个人住。”
　　蒋妈妈一顿，又小心翼翼道，“你男朋友不会怪你吧？……”
　　我笑了，“不会，他比我忙多了。”
　　蒋白烈闪我一个“你就编吧”的眼神，倒是没有拆穿。蒋妈妈闻言，喃喃了几句“那就好”，可个中失望的语气，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好，来自母亲的殷切与失望是如此明显，我了然又觉得好笑，想了想，补上一句，“就是因为他太忙，上个月我们刚分手。”
　　蒋白烈立刻别过脸，还是没忍住那极轻的一声低笑。蒋妈妈看不见，耳力却极好，听了我的话再听儿子笑，浑浊眼中没有神采，脸上却露出几分迷惑。
　　“小烈听到没，整天只忙工作，到手的都会飞掉，你还不上点心！”
　　“是是是，梅姨，我一定上心，一定……”

　　梅姨是蒋妈妈的责任护士，和蒋妈妈差不了几岁，大概是相处时间长了，待蒋白烈并不像对客户，倒像对自家子侄，几天不见，小烈是胖了还是瘦了，衣服穿得多了还是少了，连头发长了该理了都要叨咕。蒋白烈有点无奈，却始终有问必答，绝无敷衍。蒋妈妈看不清他，梅姨便是她的眼睛，替她端详，免她牵挂。
　　两老一小闲聊着，我则大致做了一下检查，蒋妈妈的晕倒并不是蒋白烈所担心的心脑血管疾病前兆，多半还是颈椎方面的慢性病，听闻她年轻时是绣工，常年低头刺绣，我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但保险起见，仍建议她进行一次详细的全身体检。蒋白烈应下来，又留我吃饭，他有多诚恳我不好说，反正蒋妈妈和梅姨的热情堪比老区人民迎解放军。人算不如天算，我正在犹豫的当口，主任一通电话打过来帮我做了选择，让我去急救中心帮临时有事的同事代值夜班。蒋白烈要陪母亲吃饭，我没让他开车送，只许他帮我拎急救箱到大门口，可刚走出楼门，我就发现手机落在了蒋妈妈房里。
　　我把急救箱寄存在前台，和蒋白烈一起往回走。到了蒋妈妈房门口，门并没有关，我隐约听到梅姨带着小小兴奋的声音。
　　“身条儿挺好的，比我高一头，年轻！刚毕业似的，一点不像二十九……”
　　已经摸到门板的手收了回去，余光一扫，蒋白烈也停住了脚。
　　“大眼睛，双眼皮，漂亮着呢，皮肤也好，短头发利索，一看就是能干的姑娘，和小烈站在一起不知道多般配……”
　　我都要怀疑梅姨说的另有其人了，我哪有她说的这么可人……蒋白烈也听不下去了，咳嗽一声，推开了半掩的门。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跟着进去，就被眼尖的梅姨一眼看到，中年妇女身经百战，见了偷听壁脚的我也不尴尬，主动把我拉进门，“怎么回来了？正跟小烈妈妈说你呢，小烈好容易带个女娃娃来，她心里好奇，又看不见，那叫一个着急……”
　　我笑了，主动在蒋妈妈跟前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蒋姨别急，我就在这儿，您摸摸，是不是跟您想的一样儿？”

作者有话说

　　没有错过的双周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