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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久染衣,烽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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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昏的尽头一人一马。
他背着万千夕辉,拢着沉重斗篷。
“酒来。”
声音沙哑。
清袅倒酒。
他却不喝,而是虚空碰了碰,倒在脚边。然后他低垂的斗沿遮住了脸,只能看见他用手摸了摸那濡湿的土,声音缥缈。
“今日的你,开心吗?”
(二)
当年南北割据时爆发最惨烈的一仗莫过于漆土之战。
这一战奠定了往后三十年的南北平静,让南北沿流的八十万百姓归赴故土,免于战火流离;让南北沿境数百万田地免于焦土;让无数征兵儿郎安然归乡。
然而这一战。
也让白胤失去了后半生。
(三)
白胤是个浪子。
这一点人尽皆知,他从帝都浪迹到南北划界,一路上不知让多少红粉垂过泪伤过神。据说他被贬发划界也是因为女人,总之划界总军没有一个人期待他的到来。
让一个帝都浪荡子来做他们的军帅,这是个巴掌,打的响亮,让划界全军上下都费尽心思想着等这小白脸来了怎么坑他几百次。
他们要给他好看,为梨少将军出气。
白胤姗姗来迟,排场摆进了军营,当夜就宴请全军将领前去喝酒。
可惜他帖子发完了,也没一个人来。
紧接着,他的马车被人无故拆了辕,轱辘就好心的搁在他帐外。最糟糕的是,他洗澡时篷帐被人拉了帘,四下通风,围着密密麻麻的划界军一齐欣赏了这小子的裸体。
强壮的汉子们哈哈大笑着嘲讽他还算结实的胸膛。
简直奇耻大辱,梨孜觉得倘若换做自己,一定揍死这群胆大包天的王八蛋。可是偏偏白胤丝毫不恼,就在万众瞩目中慢条斯理的继续,白皙的脸上一派从容淡定。
梨孜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
脸皮厚于非常人。
(四)
白胤听过梨孜的名号。
这妞是梨大统帅的女儿,相当的能打。名号丢出去,虽不能与她爹相比,但也能震一震南北两派不安分的龟孙子。
听说的时候白胤还卧枕在美人膝上,心道这姑娘得是有多五大三粗,才能在军营里混得风生水起。他喜欢柔顺娇媚的,对这种强悍粗壮型的分毫没有兴趣。
直到亲眼见到梨孜那一天,白胤才切身明白,什么叫做名不副实。
“看什么。”
才到他胸口的娇小姑娘冲他仰头,模样甜的让人几乎要酥了。
白胤一把按在她头顶,俯身将她打量个通透,大概是目光太过惊异且匪夷所思,被看红脸的梨孜一拳砸在鼻梁,还顺道摔了个过肩。
白胤躺在地上时还在纳闷,心想这遇见方式不对啊,怎么会是这个模样呢?
梨孜冷着脸踢了踢他肩头。
“再看打断你的腿。”
白胤想也不想道:“那岂不是和你一般高了——”
然后惨叫声惊飞了帐外的麻雀。
(五)
许是新奇,又或是贱骨蠢蠢欲动。总之梨孜发觉自己去哪里都能看见这个小白脸,她不爱笑,也不理他。可是白胤就像发现了糖的蚂蚁,神出鬼没,靠近不停。
南北盟会的时候划界军当行监督巡查之责,今年军帅换了白胤,梨孜放心不过,随他一同去了。
行至半路,白胤的马忽折了膝。
他对梨孜无辜道:“啊呀真是不巧,本帅的马今日晕了头。为了不延误盟会,不如这样,本帅就。”他拉长声音,“就跟在孜孜你马后走好了。”
梨孜面无表情,勒转了马头当真让他跟在后边走。这样拖拖拉拉行了几里路,白胤状况百出,梨孜忍无可忍拉他上了自己的马,他一上马就先抱了个满怀。
“你在做什么。”
“乘马。”白胤紧了紧手臂,笑道:“若是不抓紧可是会掉下去的,从这么高掉下去,可是会摔断——”
“闭嘴。”
白胤下颔得寸进尺的抵在她肩头,默了几瞬,又道:“你怎么抱起来如此的软?不应该啊。真的穿甲了吗?”还道:“腰也这般细......咳,我是说将军军务劳重,辛苦了。”
这个人就是个登徒子。
梨孜被他抱着腰,他像是赖在这里似的。白胤垂眸看她,见她面色如常的直视前方,耳垂却红烫一片。
他无声地笑,心想这姑娘真是可爱。
装模作样也很可爱。
(六)
南北盟会时白胤出乎意料的口辨群雄,提出将划界军界行动范围阔增二十里。
划界军一向是南北方止步互侵的心头大患,这个要求提的很微妙。二十里并不过分,可又要在了眼下的点子上,所以一时间盟会寂静,竟没人反驳也没人附议。
白胤立刻将自己手旁茶杯翻扣,滚烫的茶水顿时倾露一案。他带了几分冷笑几分玩笑道:“诸位是兵马大佬,划界只是夹缝求生,为诸位当了这么些年的看门狗,怎么,如今一个菜园大小的田地也舍不得?南北来往这般急切,划界一直充当缓冲地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今本帅只要区区二十里种种菜,不行?”
先前约定中并没有这一条。
梨孜知道他私自临场篡改了要求,可是她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白胤冒这个险。但是她望见盟会中嬉笑自若的男子,第一次真正的打量起他。
正打量着,就见他掩唇轻咳一声,冲她眨了眨眼。
梨孜目光直接。
脸却不争气的红了。
这个混蛋登徒子。
她暗暗骂道。
(七)
最终这二十里地给了划界军,但被分在个荒草纵生的偏僻地。不但距划界本营十几里远,而且根本种不了什么菜。
白胤像是早有料到。
他摸了摸着荒地的土,对不解的梨孜正经道:“这将成为至关重要的地方。”
梨孜想问他为什么,他却又眉眼含春的浪荡道:“穷成了这样,恐怕连脂粉钱都收不回来。啊呀,这群王八蛋给我们了个好地方,穷是穷了些,不过还有孜孜你嘛。”他摸着鼻尖对她道:“和孜孜在那里我都开心。”
梨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脚将他从坡上要踹下去。怎料他这次眼疾手快的握住她脚踝,将她也拽了下去。
两个人滚做一团,白胤索性放声大笑。
梨孜抗拒地踢他,他就无耻地缠住她,像是牛皮糖。他的呼吸就喷洒在梨孜颈边,梨孜痒的直缩,他靠近深深地闻了一下,边笑边问道:“你怎么这般的香?”
梨孜一口咬在他下巴上。
他哈哈大笑,又痛得轻嘶。
最后他轻轻拍着她的头顶,望着蔚蓝平澜的天空,道:“要打起来了。”
南北要打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万一双方只是出兵一起喝喝茶呢。”
白胤又笑起来,一声不吭,垂头在她颊面猛然狠狠啄了两下,在她爆发的前一刻麻溜的爬起来就跑。
“混球!”梨孜用力擦着颊面,拿起长枪就气势汹汹追上去。
白胤冲她贱贱的挥手。
萋草过风,宁静的暑色安然的像是湖面。
然而白胤没有想到是。
骤雨来得如此之快。
(八)
白胤此生最后悔的事情是。
那一日蓝天萋草,他没有好好给她阐诉自己的心。
他以为都在算计中。
他不懂天下最无常的就是以为二字,自负的浪子想要回头,却敌不过无常的汹涌。
(九)
唐突的狼烟就在划界营的南方燃起,数十万铁马静悄无声的停在划界三里之外。
战火迅速点燃南北沿流,不到半年的盟约像是流星一般陨落黑暗。南边要北上,北方要南下,划界要么归顺一方堪做大门,要么夹缝左右毫无生机。
白胤在二十里荒地藏了援军。
那一日乱战多时,援军直突,划界上迎。白胤本该打的漂亮,却没料到这数十万的铁马也藏在咫尺。
夕阳在远方。
几万划界军还要活路,必须有人带他们出去,也必须有人留下来切尾。
白胤该说的话没有出口,梨孜的长枪抵在他喉头。
“往北去,带北路援军回来。南北夹击迫在眉睫,倘若划界军覆没了,整个南北重地就沦陷了。白胤,你是划界军帅,你要为这五万划界军负责,你要为南北百姓负责,你要为我负责!”
白胤从马上俯身,他终于不笑了,他捧着她娇俏的脸,她才这般的年轻。梨孜轻轻蹭在他掌心,忽地浅浅笑。像是一掬桃绽春华,温柔流淌在他掌心。
她说,“走吧,快走吧。”
白胤死死盯着她,他最后一次唐突的俯下身,吻在她干涩的唇上。随即调转了马,狠力抽下马鞭。
南军冲进划界本营,她在他身后呐喊着,肆意泪目着,将声音迸发出胸腔,对他道:“白胤,前行!”
前行!
□□马匹嘶扬,整个战场都在激昂,白胤泪翻眼眶,他头也不回,直挺挥兵,重复着那一句。
前行。
前行。
前行!
归路已苍茫,他们无路可退,除了前行,再无选择。这一刻他肩头千斤,加负数万性命与数万荣光,只有那声血泪交融的前行才能为他支撑。
举枪的女子挺立。
万箭蜂拥。
白胤心头的温暖轰然崩塌。
她直直栽倒。
再也没有起来。
“白......”
纤细的手掌松开长枪,在灰苍的天幕下仿佛在轻轻抓着什么。那鲜嫩的、漂亮的、沾血的手指点在他埋没人海刀光的背影,放大的瞳眸涣散了温柔的光。
白色被马蹄践红。
漆土之战,就要结束了。
(终)
白胤回来了。
留下断尾的划界军寂静。
他们或仰面,或垂首。
万众无息。
白胤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蹲跪在殷红流淌的泥土上,从粘稠的红色中将她抱起来。他浑身血腥又污秽,手在身上用力的擦拭,却怎样也擦不干净那红色。
终于他抚上她柔软的颊,她还安静的张着眸,空洞的望向他的远方。
白胤垂头抵在她眉心。
咬破的唇掺拌呜咽,哭声像被打断腿的狼。
“别叫我登徒子,叫声白胤。”
“登徒子。”
“真可爱。”
真是可爱。
斗篷下的男人摸着土。
不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