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伦敦拾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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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墨染了整片苍穹。
是在伦敦停留的最后一晚，亦是“新婚”当晚。
给正恬睡梦中的心上人重新掖了掖被子，亮便拿着手机悄声走入浴室。
轻轻把门带上，以确保隔绝一切说话声——关于今天的“自作主张”，他的确该向众亲友有所交代。
算准了时差，亮不加迟疑地拨出第一通国际长途。
伦敦时间凌晨1点07分，东京时间上午9点07分。
正走在前往棋院的路上，看到手机屏幕上忽然亮起的来电人姓名时，和谷拿着手机的右手都吓得抖豁一下。
手机瞬间脱手，命运多舛地在双手十指间捣腾翻转数周，总算有惊无险地被接了起来。
小心翼翼地贴到耳边，再颤颤巍巍地问一句：“塔、矢？”
话音一出，和谷立刻不自知地吞咽了口口水。
而电话那头的年轻名人，声音彬彬有礼地说：“嗯，是我。”
“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嗯、啊，方便方便。”莫名生出某种被班主任“电话家访”的恐惧感，忙退到路边立正站定，既避之唯恐不及，又好像殷勤得过了分。
就像是描摹出了自己此刻的囧样，和谷总觉得隔着电话，塔矢那家伙像是笑了。虽然笑声都显得那么浅淡优雅。
“现在来电话，还是想正式通知一声，我和光已经于十月八日在伦敦正式登记结婚。”
“……”Excuse me？
和谷眯眼看了眼手机，好似老龟般一伸脖子，您、塔矢名人，就为了宣誓主权不惜隔着时差特地打来这通国际长途？！！而且，伦敦那边现在是凌晨吧？！
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没敢吱声。
果然，又听“那位”继续道：“和谷，我和光能走到今天，真的谢谢你。”
“一直以来，我都欠你一句谢谢。”
“谢、谢什……”和谷仰头望了望天，确定今天真的不是万圣节……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亮就温和又不容置喙地把话接上。
“我‘失职’、‘失格’的那段时间，谢谢你一直关心着光，一直陪在他身边。”
“知道光和我在一起后，谢谢你从不曾用有色眼镜看待我们。”
“光职业考试的时候，也谢谢你愿意带着你的‘对手’去围棋会所磨炼棋力。”
“塔……”
“或许这些在你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每一件都记在我心上，重如千钧。”
“……”慢慢的，和谷低下头，沉默下来。
“过去，如果有什么我做得不对、不当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以后如果有任何需要，都请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
“想说的就是这些，但愿没有打扰到你。”
“……”
沉默，唯有沉默。
从塔矢亮突然打来这通电话开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就都在考验和谷那颗脆弱的小心脏。
自己真的只是做了身为“朋友”应当做的，那家伙居然对自己说“谢谢”。难怪进藤总是吐槽他笨，还真是……
无声地把手机攥紧了。
还有那所谓“做得不对、不当的地方”，自己真的可以向他提出，以后如果再在赛场上遇见，可不可以请您高抬贵手别再对我赶尽杀绝，或者不要总对我露出那种充满敌意、杀气的眼神？
好像……不能吧。
失笑着勾了勾唇角，和谷心中又是无奈，又被这“猝不及防”蹂/躏出些许难言的酸涩。
大约是被那家伙荼毒太久，各种意义上的，以至第一次听到塔矢亮如此温和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第一次听到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如此真诚地对自己说着感谢，竟好似被恩宠般，荣幸又胆颤，还有点……不习惯。
自己莫不是真抖M？
呸呸呸！！！都是幸子那家伙害的！！
芜杂思绪在和谷脑海百转千回，落至时间轴上，不过仅走出半分钟不到。
从前……自己是真的不了解塔矢亮吧。
也不曾想要真正了解过他。
还好，现在……似乎还来得及？
得出这一结论时，那股郁结胸口的酸涩又一并化作嘴角阳光一笑。
“啊，一定不会客气的！”和谷爽快道。
“还有，”声音又慢慢柔和下来，仿佛合混着某种感慨，“祝你和进藤幸福。”
“你们可一定要幸福啊。”
“嗯，一定。”
这边，和谷刚挂断电话，另一边，伊角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恰好正在家中打谱，伊角很快接起电话。
同样先行告知“正式登记结婚”事宜，顿了顿，好像需要鼓足万分勇气般，亮说：“伊角（伊角さん），谢谢你把光重新带回棋坛。”带回我身边。
伊角听罢，当下就笑了。
“你可能误会了，塔矢君。”他淡笑着摇了摇头，“真正把进藤带回棋坛的人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像是察觉电话那头的怔愣，伊角又笑了：“我不知道进藤是怎么和你说的，不过，有兴趣听听我这里的版本吗？关于那天，那局棋谱诞生的前因后果。”
再求之不得。
紧贴着手机，亮轻轻“嗯”了声。
曾经那样讳莫如深的至暗时刻，今时今日，却仅仅因为一通不期然的电话，伊角便心甘情愿地将昔日所有全都摊开在亮面前，从职业考试那场“诡异”的失利，到那日他不请自来的造访。
“进藤的性格，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一些他打定主意的事，除非他自己想改变，不然没有人可以说服他，所以，”伊角说，“如果那天不是进藤最后同意与我对弈，下完那盘棋的话，或许一切都会大不相同。”
“虽然我不知道，进藤弃赛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仿佛一时间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意外』与『后知后觉』就像是两块硬糖，来回激荡亮五内肺腑，最后全数融化在爱人所筑就的“惊喜”里。
“谢谢。”亮由衷地说，“现在又多了一个感谢伊角桑的理由——”想着爱人的年轻棋士脸上，是他自己都毫不自知的温柔笑意，“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我所不知道的过往。”
“太客气了。”当过往的伤疤慢慢结痂脱落，即使再次提及，伊角的声音也依旧平静淡然，“我一直都把你视为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塔矢君。”
前两通电话，亮都顺利“报告”了自己与光的喜讯。
到了第三通电话，不等他开口，就听手机里传来一声元气十足的：“Good morning，塔、矢、君！”
这才意识到，似乎的确到了该说“早上好”的时候。
哪怕是以伦敦时间作参考。
愉快地问候完，不按常理出牌的女流本因坊又不带停顿地一惊一乍道：“老实交代！这么晚了还不睡，打来电话做什么？你那边现在都快凌晨2点了吧？进藤呢？他怎么也不管管你？”
“光他……”
“啊~~我知道了！他一定是被你折腾坏了，对不对，对不对？”
“……”
倏地，就红了脸颊，依旧失笑于小林幸子的大胆与直接。
虽然……确是这样，没错——当晚，从餐厅回到住处，一经回到私人空间，他与光便好似都失了控，他们相互拥抱，疯狂索取，从一处到另一处，他们就如同并蒂双生般彼此纠缠，连灵与肉都紧紧缝合在一起。
永生永世，再不分开。
尽管步调被女流本因坊稍稍打乱，片刻过后，亮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汇报”了自己与光正式登记结婚的讯息，然后说：“小林小姐，谢谢你。真的谢谢。”
平时，并非没有见过塔矢温柔的一面，多数时候却都是仅对进藤一人的。
今次，忽然听塔矢用那样真诚柔软的口吻对自己说“谢谢”，幸子险些招架不住，心脏狂跳起来，鼻腔也跟着一酸。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终于再一次清楚无误地知道，为什么进藤会爱上这个人，又为什么会被塔矢吃得死死的。
因为塔矢亮值得。
脸颊都有些隐隐发烫。
彼时，正在家中用早餐，母亲正端着一盆果盘迎面走向餐桌，就像是生怕被母亲看出自己的异样，小林幸子站起身来，向母亲示意后，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关上门，才佯装不解地问：“谢？谢什么？说得那么笼统，表示感谢总要拿出点诚意才行啊。”
听完小林幸子的“控诉”，亮也完全不恼，全然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好脾气地温声说：“谢谢你，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推了我一把；也谢谢你，让我看清自己的‘狂妄自大’。能够认识你，是我塔矢亮的荣幸。”
“……”女流本因坊本就吃软不吃硬，听亮刚才用那般温柔口吻说话，心早就软了一半，现在又听他道出这些肺腑之言，脸上原本强装出来的趾高气昂顿时灰飞烟灭，说话也磕磕巴巴，不利索起来，“怎、怎么忽然说这个？你你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吗？”
这两个人……还真是一模一样。
想到刚才电话里和谷的反应，没忍住抿唇低笑片刻，亮才继续道：“就是才发现，一直以来都受到小林小姐你的关照，却从来都没有说过谢谢。”
“……”
这都是什么事儿！！让堂堂名人和自己说谢谢，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小林幸子哀嚎一声，忙说：“可别！千万别！我还想多活几年！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没有我就挂电话了啊！也不知道接听国际长途要不要钱。您富贵，我可是穷人啊！”
又对着手机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听出小林幸子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催促，生怕当真给对方带来困扰，亮刚打算结束通话，又听小林幸子忽然嚷嚷，“哎哎哎，先别挂，别挂！”
亮就又把手机贴回耳边。
“那个，”向来敢说敢做的女流本因坊不知又要发表何种高见，吞吞吐吐半天，终于说，“你和进藤君，可一定要幸福啊。不对不对，是你和进藤君一定会非常非常幸福的。”
回想塔矢和进藤辛苦走来的这一路，自己好像也作为故事的参与者，陪着他们一起哭一起笑，方才刚消下去一些的酸涩又卷土重来，却伴随着快要溢出的喜悦，就挂着脸上情不自禁的笑容，小林幸子最后道：“你和进藤能够在一起，我真的真的很替你们开心。”
好像隐约可以听见话音里淡淡的鼻音。
“嗯，我们会的。”
“我保证。”
在光熟睡的时间里。
一句句沉甸又赤热的心意便经由电话线网，远隔重洋，传抵一个又一个至亲好友的耳畔。
自和谷起，到伊角，再到小林幸子。无一例外地，上述所有通话最后，向来谨慎的年轻名人都不忘加一句“今天打来电话一事，还请别对光提起”。
三通电话过后，紧接着，便是他的另一双父母。
这个时间点上，接听电话的自然是进藤美津子。
“母亲，是我。”
“十月八日，我和光已经在伦敦正式登记结婚了。没有事先征得你们的同意，十分抱歉……”
尽管进藤夫人看不到自己的站姿，亮倚靠着门板仍旧站得笔直，脸上分明写着“郑重”，好像此刻她就站在自己面前。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没有资格，还有些自不量力，我还是想说，谢谢你们把光带到这个世界上，谢谢你们养育他教育他，也谢谢——”电话里的少年不自然地顿了顿，像是快要哭出来般缓冲了几秒，才接着说，“也谢谢你们，愿意把这么珍贵的宝贝交付给我。”
“……”
似乎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对于塔矢亮的这通电话和他们自说自话的行为，美津子起初是有些诧异的，但也仅仅只是“诧异”，不多时便全部平静地接受下来。
接受，并给予最诚挚的祝福。
“嗯，这样也好。”
哪怕是一张日本国内并不认可的无效文书，也会像是一根坚韧的红线，将两个孩子的心牢牢羁绊在一起。
“祝你们幸福快乐。”美津子说，“祝你们永远勇敢，永远赤诚，即使面对逆流也毫不畏惧，即使面对困境也永远有彼此可以信任、依靠与分担。我和正夫永远是你们最坚强的后盾。”
既然两个孩子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的心中虽然尚存忧虑，但是时间一定会证明一切。
紧张，又心怀感激。
电话一通通地拨打，难以形容的心绪也好似惊涛拍岸般在亮心中一丈高似一丈。
不自觉地，就将要拨打给父母的电话放在了最后。
结束了与美津子的通话，亮微微仰头，深呼一口气，然后才拨出母亲的手机号码。
自己的内心，或许是胆小怯懦的。
在面对自己的父母时。
“小亮？”
“嗯，是我。”听到母亲声音的瞬间，亮的喉咙忽然有些干涩。不知是不是说太多话的关系。
“怎么了啊？特地打电话过来？发生什么事了？你那边现在应该是凌晨吧？怎么那么晚还……”
“母亲。”稍显强硬地打断明子的话语，亮吐字清晰地说，“就在昨天十月八日，我和光已经在伦敦正式登记结婚了。”
“今天来电话，就是想告诉您这件事。”
“……”电话那头，忽然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
亮的心不由揪紧了，就像是自首后等待最终宣判的犯人。
然后，好像足足等过一个冬天那么久，他听母亲在电话里唤了声：“小亮（アキラくん）！”
身体立刻绷紧了：“是。”
“你们也太任性了啊！”明子带着明显恼怒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怎么也不和家里商量一下呢？进藤家知道了吗？小光才不会这么任性呢，一定是你，是你出的这个馊主意，是不是？”
若按照常理，母亲盛怒时应该及时安抚认错才是。
这晚，亮却像是犯了倔强，也不辩解，只闷声说：“嗯，是的，这次就是任性了……”
没想到，电话里前一秒还有些动怒的母亲，下一秒却笑出声来。
“啊~~真是伤脑筋！”隔着电话，都仿佛能看见母亲正为自己这个叛逆期过长的儿子操心皱眉的模样，亮心中顿生出惶惶歉疚来，然而紧接着，明子夫人又道，“婚礼这么重要的仪式，双方父母怎么可以不在场呢？只有你们两个孩子该多冷清啊！婚礼当然得在神社举办啊！在教堂举办怎么可以呢？等你们回东京以后……”
后来，母亲该是又对自己说了什么的。
可亮却觉得手机扩音器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耳边忽然变得嘤嘤嗡嗡的，他再听不清母亲说的话语，只听到自己心跳锣鼓喧天。
跳得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他攥紧了手机，好似被什么人操控一般，不受控制地开门快步走到床边。
他俯下身来，伸出手去，指尖只差几厘米就能触及光的脸庞——
好想把睡梦中人狠狠摇醒。
好想用力把他拥入怀里。
好想让他帮着自己确认，刚才自己所听是不是都是来自他的幻觉。
“喂喂，小亮，你在听吗？喂？”
“嗯，我在。”
“失聪”只持续了数秒，声音又再次回归耳膜。
只是……该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稍稍恢复些理智后，亮手里握紧手机，微微歪了歪头，唇角又不自觉地扬起来。
可能……是失心疯了吧。
因为太过意外与惊喜，以至忍不住想要第一时间把这个讯息分享给光。
“呐，光，”强抑住想要立刻把光摇醒的冲动，轻轻拨开挡在光眉间的碎发，挂电话后，亮坐在床边看着心爱的另一半，微笑着说，“回东京后，你可能还要再辛苦一下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伦敦拾遗（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