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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妆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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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妆半
镇北将军的威名原本诞生于战场,洛阳人耳濡目染的都是传说,而卫延陵于上巳日的惊变中力挽狂澜,拯救无数士人百姓,乃至宫妃命妇,着着实实将他的赫赫威名落实在了人们眼前,烙刻进了人们心间。
因此在燕国使团访魏,使者提出切磋武艺时,魏帝毫不犹豫指名卫延陵应战。其时,弥镜已被封三品诰命夫人,可随同卫延陵入宫观战。
燕魏两国世代皆是有战有和,端看一段时期内,主战派与主和派哪个占上风。两国和亲的公主互相嫁了许多,始终化解不了互相宿命般的敌意。卫延陵雪夜奔袭柔然可汗庭,大煞柔然国运,魏国军心大振。燕国不欲此时与魏国为敌,故派使节前来大魏,以切磋武艺的名义行两国交好之意。
弥镜对卫延陵怀有的信念与魏帝不同,魏帝深信自己钦点的将军勇武无匹,弥镜则相信夫君为了她,不会鲁莽行事,尤其这场比试,会在她眼前进行。
切磋便是比试,比试总有彩头。魏帝当着文武百官与燕国使团的面,宣布两国达成的约定:“今日两国将领切磋,落败一方,将嫁一位公主到获胜一方。卫将军可知寡人仅有一位公主,她的母妃昨夜到寡人跟前垂泪时,寡人安抚她说,即便信不过寡人,还信不过卫将军么?寡人的爱妃这才破涕为笑。”
公卿百官交头接耳,这泼天的荣宠与信任,本朝可谓无人能及。卫延陵一身素绫衣,腰身挺拔,眉目英俊,倒持剑为礼:“陛下厚望,臣惶恐。”
去往殿中擂台之前,他向弥镜投去一眼。夫妇二人短暂的目光交错,均已知对方心意。她手心紧攥,清波流转的眼神里,满是信任与鼓励。而他淡然自若的神色,告诉她无需担忧。
卫延陵飞身上擂台,与燕国将领互行国礼,随即便是长剑交锋。他手中古朴之剑携着古朴剑意,剑气纵横于周身,凛然不可犯。燕国上阵的将军身高不及卫延陵,气势上亦弱了许多,长处是身手迅捷,灵活多变。见无法攻破卫延陵的严密防守,便生出诸多诡计试探。作为东道主的礼仪已尽,卫延陵故意露个破绽,诱敌深入。燕国将军果然中计,以为将得手,却被卫延陵一剑挑去头盔,作为示警。
弥镜目不转瞬看到此处,原本放下的一颗心又悬在半空。头盔落地,殿中起了一片惊呼。卫延陵愕然见对手青丝如瀑泻满肩头,飞舞的青丝下,是俊秀的面庞。
燕国使节忙起身致歉:“实不相瞒,这位与卫将军交手的将领正是燕国公主假扮,公主自幼习武,听说卫将军身手了得,便想同卫将军一较高下。”
魏帝顿时来了兴致:“哦?那贵国和亲的公主是?”
燕国使节道:“正是擂台上的公主本人。”
魏帝大喜:“卫将军,你还等什么?寡人没看错的话,这场切磋还未决出胜负吧?”
卫延陵有些犹豫:“是……”他从未跟女人交过手,要将一位公主打败,总觉得有些胜之不武。
燕国公主一剑划开自身铠甲,抛去地上,握剑傲然道:“要我嫁来魏国,除非夺下我手中剑!”
魏帝命令道:“卫将军,给寡人夺下她的剑。”
君命难违,卫延陵负起一手,只凭一剑,刺向燕国公主,待对方横剑格挡时,他剑身虚晃,中途变招,待公主再挡时,又变招。接连数次,激怒了公主,在未看清他剑招的本意,便贸然刺出。刺中的不过是他的虚影,刺出的剑却被他的剑气激荡,飞了出去。卫延陵纵身掠起,依旧只凭一剑,自空中勾连公主的剑,一串铿锵的摩擦声后,双剑合一,入他掌中。
魏帝起身大笑:“好!”
燕国公主的羞怒之气在被卫延陵夺走剑后逐渐消弭,她向背对她的卫延陵道:“卫将军,你准备迎娶本宫吧!”
卫延陵霍然转身:“什么?”
公主仰起脸:“你打败了本宫,所以本宫同意和亲魏国,嫁给卫将军。”
魏帝陡收笑意,脸色阴晴不定:“燕国这是何意?戏弄寡人么?”
燕国使节冷汗涔涔:“国书写的确实是和亲。”
公主眼睛盯着卫延陵,似乎对打败她的男人十分满意:“本宫嫁给卫将军,一样是和亲。而且本宫在国书上注明过,和亲驸马的人选要由本宫钦点。魏国陛下如此器重卫将军,该不会阻止他的良缘吧?”
魏帝接过中常侍递来的国书翻阅,恼怒地摔下。
卫延陵眉目间尽是冷意:“抱歉,我已有良缘,恕不能接受公主好意。”
公主大度一笑:“不要紧,本宫允许她的存在。”
卫延陵丢还公主的剑,毫不迟疑:“很要紧,我不允许她受委屈。”说罢,拂衣下擂台,牵起正观望他的弥镜,向魏帝告退。夫妇二人携手出殿堂。
“卫延陵!”燕国公主看着二人背影,瞳孔里迸出恨意。
两国和亲告吹,关系陷入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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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杏花零落如胭脂万点。卫延陵从相府移植了不少杏花,种满将军府,待来年便能开出云霞一片。
如今魏燕两国关系紧张,卫延陵身为镇北将军,不得不提早筹备战略,因而忙于军务,早出晚归。弥镜采集凋零的杏花,按相府方子制作杏花糕。卫延陵每晚的宵夜便都是杏花糕,吃完一批咸的,又尝完一批甜的,才终于吃到了正常味道的杏花糕。
“为夫何其有幸,今夜同你静坐廊下,享这太平时日。”春归夜深,轻寒薄暖,卫延陵拥着弥镜,“天下几人能有这般福气?”
弥镜被他的大氅裹着,春夜不觉寒意,却听出他话中有意:“夫君有何心事?”
卫延陵默然少顷,才道:“十万柔然百姓被俘入魏,明日便要决断他们的生死,夫人觉得当如何处置?”
弥镜望着他的侧脸:“夫君心中已有决断,不是么?假如洛阳沦陷,我被俘入柔然……”
卫延陵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最后一瓣杏花飘落夜空,飞入廊下交叠的身影间。
这一年,十万柔然人沦为魏国奴仆,于集市贩卖,与物品等价交换。镇北将军力排众议,保下俘虏性命,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边关消息传入将军府的时候,卫延陵正在窗前为夫人画眉。
弥镜抬起脸,不肯闭眼,偏要看他慎重屏息的模样。卫延陵执惯长剑的手拿起画笔,沾染青黛粉,同她凑得很近,手腕悬在她面部一寸处,缓缓描画涵烟眉。
弥镜的目光追随他认真的神态,他不敢掉以轻心的紧张样子终于惹得她笑颤,于是青黛的凉意落到了眉线之外。
他待她笑够,才正色:“为夫画眉有那么蠢么?”
她望着铜镜里不对称的眉色,憋住笑:“不蠢。”
他重新鼓气,神色镇定如常,手心细汗却暴露了真相。
窗外卫兵纠结而尴尬,终于咳嗽一声:“禀将军,边关急报!”
卫延陵悬着的手腕凝住了,弥镜夺下他手里的眉笔,催促:“去看看。”
眉妆犹半,离别在即。
这一年,柔然可汗借燕国之力,收复昔日旧部,于魏国边境重燃烽火,六镇告急。
洛阳入了深秋,草木凋零,寒蝉隐迹。弥镜连续数夜缝制寒衣,熬红了双眼,终于赶在卫延陵出征前夕,捧出十来件棉衣,亲手交予他。玉葱般的十指已无完肤,卫延陵将她手指放入掌心,摩挲一遍又一遍。
“等我回来,最迟在开春。府中杏花开满枝头,便是我的归期。”他轻吻她眉心。
“我等夫君平安归来。”她将他环腰紧抱。
这一年,大将军卫延陵奉旨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