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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日种种 ...

  •   被评价为“胸有丘壑”的陈棠一回到衙门就毫无心事地睡着了,她压根就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在她的世界观里,到新单位,部门同事自掏腰包请吃饭已经很上道了。一般都是人事带着在公司走一圈介绍介绍就完了。

      她哪儿知道,在大楚,一般父母官上任,那阵仗可不得了。正常点的,衙门上下所有人得带着县里所有读书人、士族、退休老干部敲锣打鼓地迎出二十里地,谄媚点的,打出仪仗,请一个舞狮队,浩浩荡荡迎出百八十里的也有。

      之后的接风宴,更是热闹得让人眼花缭乱,哪能席上只顾着吃呢?定然是又要作诗行令又有歌舞欣赏,不折腾到后半夜不会散的。

      哪怕一个地方再穷再不出人才,那村子里头德高望重的老者总有几个吧?仅由衙门几个人来迎接新官上任,那也是极大的怠慢。若是有气性大的,认为受了侮辱,直接挂印而去都可能。

      可惜,作为一个会考后再没读过历史的技术宅,陈棠毫无所觉。而灯娘与冯柯从小只随她在陈府在女私塾里混迹,更不知官场规矩,也没能提点她一二。

      她脚步略微有点飘地回了衙门,建安穷困,钱一贯家中只有拿酒曲自酿的黄浊酒,酸酸甜甜像饮料,以她久经酒桌文化考验的酒量仅喝得两颊酡红而已,头都不晕。因为吃得饱心情不错,哼着好汉歌回来时,灯娘早已把一切收拾妥当,正守着红泥炉煮醒酒汤等陈棠回来。

      陈棠以后仍住在三堂原来老县令的卧室里,因为只有这间房子家具最齐全而且孙主簿早早派人打扫过一遍,只要铺上褥子换上新被就好了。

      灯娘还很有室内设计的天赋,因陈棠只带了书和钱,她便将陈棠带来的一箱子书都分门别类摆放在各个书架、条几角落,又采来鲜花绿竹装在粗陶瓶子里作为装饰,然后架上山水六曲屏,点上熏香,门角挂一盏四角红纱灯。还未进门,便闻见一室暖香,灯火温软。

      陈棠把打包回来的荷叶糯米饭以及钱家嫂子自制的枣泥糕塞给灯娘吃,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往榻上一倒,被子都是新缝的,再盖一层羊皮毯子,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云朵里,舒服得陈棠立马就迷迷糊糊起来。

      灯娘对外人泼辣,对她却分外耐心,蹲下来轻手轻脚地为她脱衣脱鞋抹脸拆发,把人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后,她有些心疼地凝视着陈棠瘦了一圈的脸,微微叹气才放下旧得发黄的床帐。

      拎着半温的糯米饭轻轻合上门,就见冯柯欲言又止地站在门前。

      灯娘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压着嗓子道,“你杵在这儿作什么?你屋子在左边,七娘子说她没师爷,让我们都睡在厢房,那边齐全些。”

      “七娘子……如何?”冯柯却踌躇道。

      灯娘不知所以,自顾自坐在门槛上吃起糕点,“什么如何?七娘子瞧着挺高兴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得这般开怀,以前不管在陈府还是在大都督府,七娘子总是有心事,每日都望着高墙,像是只关在笼子里的雀儿,总想飞出去。”

      冯柯跟着坐下来,说:“我觉得七娘子变了……”

      “可不是。”灯娘不在意地点头,以前七娘子就像戴着面具似的,把自己藏在里头,外表却极具欺骗性,温和端庄,一言一行犹如戒尺划出来似的,却少了些活人的气。她看着冯柯一脸愁绪,噗嗤一笑:“你这憨货,又在瞎担心什么?你觉着七娘子这样不好么?”

      冯柯说不上什么不好,他就是莫名放不下心。

      “我觉着七娘子这样很好,”灯娘咬下一口甜香的枣泥糕,微微叹息,“原我也想劝七娘子回去,别到这儿荒蛮之地受苦,大都督府多好啊!那日她在船上病得不省人事,我真想叫船夫调头,一路回长安去!若是七娘子有什么好歹,我也要一头碰死!幸好七娘子命大撑了过来,还对我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我虽没念过什么书,却觉七娘子似乎心怀开阔多了。”

      灯娘见冯柯仍皱着眉沉默,还以为他在担心长安那边的事,便安慰道,“冯大郎,你何必钻牛角尖,既来之则安之,就算大都督府或陈家的人找来,七娘子已是朝廷命官,他们难道还敢把人绑回去么?七娘子早已不是闺阁女子了,我们只管一心向着她伺候她,别的一概不用管。”

      冯柯挠挠头,他没担心过这些,要是长安来人了,七娘子不想回去,谁也不能把她带走!他冯柯拼了命也会护着她!不过灯娘说得也有理,七娘子即便性子大变,那也还是七娘子,他脑筋没灯娘好,既然灯娘都觉得没干系,他也不必为这事儿自寻烦恼。

      于是冯柯便干脆利落地放下了,从灯娘手里抢了块枣泥糕,被踹了一脚后笑嘻嘻地回厢房睡觉了。明日他还要跟七娘子出门呢!

      灯娘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慢慢吃完糕点,月色明朗,一地银辉,她拍拍手上的粉屑,决定还是把铺盖从厢房拿回来,睡在七娘子房里的外稍间为好。这里毕竟人生地不熟,七娘子又没人使唤……

      正要推门,却听屋内睡熟的七娘子突然发出一声呜咽。
      “爸妈……”
      .

      陈棠正做梦呢。梦里她回到了那个流光溢彩车水马龙的世界,刚结束又一天的加班,坐在一辆公交车上,塞着耳机,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不断退去的景色。忽然,手机上弹出一则新闻,有关一个失学儿童的捐助信息。

      是个大山里的女孩儿,每天要走几十公里的山路去读书,还要照顾偏瘫的奶奶,女孩一直咬牙坚持,然而高昂的医药费和极度困窘的家庭终究还是压得她不堪重负,使得她不得不放弃学业。

      陈棠看得心里很难受,虽然这些年类似的报道都烂大街了,可她去山区支过教,对这样的孩子最受不了了。她在梦中还十分冷静地琢磨:唉?我好像死了吧?卡里还存了十几万,自己又享受不到了,而且这么些年为了家里省吃俭用,确实憋屈透顶,与其留着给弟弟挥霍,索性通通捐了算了!

      这么一想,压抑多年的她心潮澎湃起来,查询了一下捐助机构是否可靠,便直接按照上面的捐赠地址,将多年积蓄全部汇了过去。看到转账成功的提示,她松快地笑了笑,公交车也到了终点站。

      梦似乎总是随心所欲,她下了车,傍晚的黄昏却变成了午日的骄阳,她正站在一家银行的大堂里,银行里人很多,正是忙碌的时候。

      陈棠莫名其妙地在窗口后面排上了队,却见两个挤在窗口前的中年夫妻突然情绪激动地叫嚷起来:“怎么可能?怎么能一分钱都没有?你会不会查错了?”

      这声音极为熟悉,她循声探出头,愣了,竟然是她的父母。她妈直骂银行吞了她的钱,银行的工作人员连连解释:“的确是按照您提供的身份证件、死亡证明查询到的,在我行开户的陈棠女士名下两张借记卡余额为零点二元,最后一笔交易时间是昨日20:53分,通过指纹验证系本人操作,转出支付18万余元……”

      “胡说八道!我女儿死了都快一个月了!人都烧成灰了,哪有什么指纹!”母亲尖利的声音刺痛着陈棠的神经,“肯定是你们银行有问题!存折上明明写了有十几万的,怎么一分都没有了!我的钱啊!哎呦,我的钱啊!”

      陈棠神情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她看着被保安请出银行的父母,又看着他们即便走远,肮脏污秽的谩骂仍不绝于耳,最后远远地听见她爸吐了一口浓痰在地,接了个电话:“儿子你别急,那个撞死你大姐的老板不是说要咱给他写谅解信?咱就找他多讹点,他要不答应,咱就抬着你大姐的遗照到他公司门口拉横幅闹去!不怕他不给,你别着急啊,买房的钱爸肯定给你凑上——”

      小时候,不被允许上桌吃饭的陈棠也会想,爸爸妈妈怎么会不爱她呢?老师说了,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她和弟弟一样,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母亲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老师总要她们知道孝顺父母,做一个好孩子。她听话了,一直很听话,她知道父母文化程度有限,或许他们只是不懂表达,所以她也包容他们,从不对他们有所要求。心想,哪怕这份爱比不上倾注在弟弟身上的那份,但也是有一点点爱她的吧?

      一定……会有的吧?

      雨敲着窗,有碎玉声。陈棠骤然惊醒了过来,她怔怔地抬起手,摸到了眼角的潮湿,更恍惚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活像真的似的。她微微苦笑,侧过头,撩开一点帐子,只见窗外的天阴沉灰暗,分辨不出时辰,檐声点点滴滴,风中带着湿润的水汽而充满着泥土味。

      又下雨了啊,南方的暮春总是湿漉漉的。

      她似乎还未能从梦中挣脱出来,心情有些惆怅。才拥着半旧的丝被坐起身来,睡在一屏之隔的灯娘立马便起来了,亮灯、挂帐、开窗、叠被,灯娘是从小伺候七娘子的,这些琐碎事做得又快又好,不过半刻钟,她就被搀着坐在了梳妆台前。铜镜模模糊糊的,映照出一张与她并不相似的面容。

      陈棠还挺不习惯的。

      陈七娘子是地道的长安人,长相不算很美,但听闻其母族中有胡人血统,因此细细端详便发觉,她肌肤胜雪,眉目深邃,虽脸庞线条有些过于硬朗了,却天生有种异族的风情在里头。

      “大人,方才周县尉来禀,说车马已齐备,即刻便可出发。”

      “请他到偏厅稍候。”陈棠也不喜欢让别人久等,便道,“那早食便在车上用吧,灯娘,麻烦你去备些干粮和水。”

      灯娘却板起脸来,提点道:“七娘子上任后待灯娘愈发客气了,千万不必如此,灯娘是下人,这是理应做的,不敢称麻烦。七娘子待灯娘亲近,灯娘知晓,但若是落在有心人耳中,便要怪七娘子不知尊卑有别,不遵从礼制。七娘子即便离了家族,也不该忘了这些。”

      陈棠愣了一下,灯娘已行礼出去。

      她习惯了礼貌,可在这里,她这种不自觉的礼貌却成了多余的无礼。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滋味。她转过头,外面是寂静的深深庭院,竹林潇潇,细雨蒙蒙。

      或许,她应该把过去的自己忘掉一些,只有真正地融入这个世界,融入陈七娘子的身体里,才能当好这个小县官吧?可如果她抛弃了这些,还是那个陈棠吗?思索了一阵,她还是决定只做自己。

      与其让这个世道改变她,不如让她来影响这个世道。
      之后,她想起昨晚的梦,低头苦笑一阵——那或许不是梦吧。

      是让她再看过去最后一眼,让她真正死心吧。其实陈棠很明白,那些曾经耿耿于怀的心结,对父母不敢言说的怨恨,都该放开了。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她是出身世家大族晋阳陈氏的陈棠;是大楚长兴十二年进士科榜首;是闽州建安县的县令。可她也是野草一般长大,不被期待不被父母所爱,怀揣着破碎通知书孤独求学的陈棠。

      她一定能重新开始,从此之后,她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或许满布荆棘,或许无人理解,但总要昂首挺胸走下去。这既是陈七娘子一生所愿,也是给那个曾经憋屈了一辈子的自己,最好的证明。

      陈棠站了起来,从架子上取下乌纱帽,端端正正戴上。

      女儿当自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往日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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