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殇》夜已寒

12、访

　　他不由一震。
　　墨隐看见他眼中一涌而上的惊喜，也还看见他的手颤了起来。那样瘦的手。
　　于是她对着他微笑，眉间唇角，此时此刻，一定俱是柔情蜜意。她猜。也感觉得出来。
　　可是。
　　唐亦腾眼中的汹涌逐渐平息，他的眼神微微泛着凉意。“你骗我。”
　　“没有。”她肯定地摇头。
　　“郭晋学长呢？”他在说到“郭晋”二字时，声音不由有些弱了下去。仿佛这么久以来，他都不愿触及这个名字。
　　那个名字会提醒他：她骗过他。为了那个名字的主人。
　　胜利者一直是那个名字的主人。郭晋。一直是。从头至尾都是。
　　墨隐怔了一怔，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郭晋已经离开很久了。也许是因为，在这期间，她度日如年。
　　她回过神，“他去了。”
　　唐亦腾自然能意识到他去了哪里，苦笑道：“我……也是要去的。”
　　“你去死！”她忽然暴躁起来，尖声骂他，话一出口，她似乎怔了一怔，转身跑开了。
　　怀里还抱着他送她的花灯。福娃娃。
　　唐亦腾想追。可他不能。
　　他看着那张带了轮子的藤椅一眼，心生出大把大把的悲哀。
　　命中注定。
　　忽然间便想到这样四个字。他伸出手，用手指在腿上虚写出一些字——我爱你。你不爱我。他去了。我也要去了。福娃娃。
　　胡思乱想，却不觉纷乱。因为万念俱灰，万念俱空。

　　墨隐在走路。
　　南溪村地多人少，灯光昏暗。每一户人家都睡得极早。小路空空的，只有黑沉沉的夜色。
　　她忽然有些怕。拿出手机放歌，竟听见了他的口琴声。
　　不由想起过往的岁月。记起有一次上课，她把眼镜落在家里，又是坐在倒数第二排，看黑板上的字不由有些难。
　　他在后边拍拍她的背，将他记好的笔记递了过来。她默不出声地接过，并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为什么，现在一想到，就会心生感动，顿觉温暖呢？他曾经很温柔很细心地待她，她怎么就没及时发现呢……
　　曲声中断，被信息提示音打断。
　　是颜轩的信息，“墨隐，《商域》的事别忘了。”
　　不咸不淡的口气。
　　她回复说：“知道了。”
　　不咸不淡的口气。
　　墨隐想起，明天和《商域》的记者有约。《商域》本来想做一个颜轩的专访，颜述怀却硬让他们再邀上墨隐，她也应了。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合作却得继续。

　　正月十六。
　　各行各业在初六左右已恢复春节前的营业状态，到了十六，年味已极淡，城市里流动的依然是快节奏的空气。
　　《商域》的杂志社，墨隐之前来过一次。她对这儿印象极好，只因这儿装修得不似个杂志社，却像西餐厅。采访亦是在餐桌上进行的，桌上会有精致的糕点，咖啡或者地道的工夫茶。
　　她坐下，在桌边的秋千上。她也不清楚那是否可以称之为“秋千”，只能说是会摇的椅子，椅不着地，像很多西餐厅一样。
　　冰冷的玻璃桌面上映出她精致的妆容。
　　随手拿起一本《商域》，心想这是很成功的杂志，把本该商业化的、严肃的东西折腾得小资且精致，其中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听见脚步声，知是颜轩来了，忽然有些无措。该说什么？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于她，于他，只怕都不公平。
　　颜轩在她对面坐下，“吃过早饭了么？”
　　他是出乎她意料的。她以为他会不咸不淡地同她讲话，难道是……她那天同他讲的那席话，他终究是听进去了？
　　“怎么能吃过了呢？吃过就可惜了。等一会儿会有面包片，千层糕，凤爪……”她绽颜一笑，露出整齐的皓齿，他蓦地想到书上排版整齐的字。
　　“颜先生，墨小姐。”极清的女声，一名年轻女子行了出来，手中拿了文件夹，录音笔。
　　墨隐笑道：“颜轩，你当坐到我这边来，孔姐姐是要坐我们对面的。”
　　孔诺颔首一笑：“颜少，挪个位儿吧。”
　　墨隐笑道：“孔姐姐啊，我早上什么都没吃呢，等着敲诈你们一次呢。”
　　孔诺待颜轩换好位子，缓缓坐下，笑道：“别急别急，你早上当真没吃东西？那可消受不了我们的茶了。”
　　墨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孔姐姐，我不先喝茶，先吃东西，吃饱了喝茶正好帮助消化。”
　　孔诺望向颜轩，道：“你自国外回来，家乡菜可还吃得惯？”
　　过渡极为自然，她正缓缓切入正题。
　　颜轩露齿一笑，“在国外也能吃到中国菜的，粤菜也是有的。”
　　“那么颜先生，”孔诺顿了一顿，颜轩知道，她不喊“颜轩”而转称“颜先生”时，正式的采访是要开始了。
　　他颜轩何其有幸，对面坐了一位王熙凤，身畔还有一位贾探春。
　　“你觉得你三年的外国生活，能否给你以后的事业带来帮助？”
　　“以后的事，自然要以后才能知道了。”他轻松地笑，无意间看了身边的墨隐一眼，见她含笑不言，端坐在一边，不由觉得有些陌生。
　　“难道没有要把生意扩到国外的打算？”
　　“中国的市场难道不够大？”他挑了挑眉，脸色随即一正，“我还真没有这样的打算，但也许到哪一天，说不定就会有这样子的念头了。”
　　他知道和这样子的记者打交道，刚开始时可以幽默可以玩笑，但随后，一定要给他们内容，一定要答即所问，不能让他们反感或者讨厌，他们都是新世纪的鲁迅。
　　鲁迅若是记者，笔锋也未必有他们凌厉。
　　孔诺一笑，望向墨隐，“墨小姐你呢？”
　　墨隐浅浅一笑，“我目前尚且没有那个能力。”
　　孔诺忽道：“墨小姐，你的眼睛、牙齿都很好看，据说你是戴过牙套，眼睛也是做过激光手术的？”
　　墨隐心中暗骂：“想和我过不去的小蹄子！”当下盈盈一笑，“是啊，身为女人，眼睛和牙齿好不好看很重要。”
　　孔诺笑道：“那你不怕这些靠不住么？”
　　墨隐也笑，“至少比整容要可靠许多。我记得小S也是戴过牙套的。”
　　颜轩忽然接口：“在国外，许多人都从小戴牙套。在这方面，人家要比我们更加重视。”
　　他感觉得到孔诺对墨隐的敌对之意。
　　墨隐暗笑，因为她看见孔诺在听见“整容”二字时脸色白了一白。
　　孔诺道：“颜先生，你和墨小姐是否可以合张照？大家吃些点心，过一会儿继续。”
　　“好。”他答道。
　　摄影师进来，孔诺出去。
　　墨隐轻轻哼了一声，看向颜轩，不觉有些尴尬，“刚才……谢了啊。”
　　“不客气。”他略略一笑，道。
　　“墨小姐，请你坐过来一些。”
　　“嗯，好的。”

　　过了很久，孔诺都没有进来。
　　墨隐道：“颜轩，你很让我意外。”
　　“是失望？还是其一些他什么？”他似有兴趣。
　　“说不出来，但不会是贬义词。”她拿起一块千层糕，轻轻揭下下端那张薄纸。
　　“你以前得罪过她？”他指的是孔诺。
　　“我不记得我有得罪过什么人。可能她看我不顺眼吧。”她懒散地笑，说。
　　“大家都有自己的打算。”他感慨着说了一句，算是附和。
　　“你爸的打算，是迅速提升你的知名度，要我同来，是要我在你讲错话时帮你圆场；《商域》的打算，是你我二人同期出现，有很大的噱头；另外一些人的打算，”墨隐顿了顿，声音一沉，“是要看我的笑话让我难堪。”
　　他打断她，“你的打算呢？”
　　“我的打算是，让一些人的打算实现，让另一些人的打算不能实现。”她优雅地饮了一小口的茶。
　　“看来只有我没有什么打算。”他笑笑说。
　　这时进来一名青年，戴细边框的眼镜，貌极斯文，“颜先生，墨小姐，接下来的采访由我来继续。”
　　“你好。”

　　直至中午。
　　“一起吃饭？”颜轩邀她。
　　“来我家吧。我忽然想做菜。”她淡淡地说。
　　“好。”

　　墨家。
　　“我记得我小时候似乎挺常来你家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颜轩忽似有所思。
　　“小时候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了。你来过，那很正常。”墨隐引他上楼，道：“我好像也有一点儿印象，你……小时候……”
　　“嗯？”
　　墨隐摇摇头，“不记得了。”
　　颜轩忽地觉得心安，因为她这样心平气和地同他讲话。不带刺，不故意冷淡。
　　“小婷，你来帮我。”墨隐喊道，又嘱颜轩说：“你先坐一会儿。”
　　他在厅中坐下，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登时涌起，他记得他好像在这里经历过什么事……
　　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