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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殉道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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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埃德尔利佐,今年15岁。
这是薇瑟帝国与地球停战后的第1年的第33个星期。
当我靠近斯雷因特洛耶特所在的地下囚笼时照例收到了守门士兵的盘问,他们的眼神里大多是迷茫和愤怒的色彩,似乎对于我每星期一次的来访感到了不满与厌烦。
尽管我多次前来含有女皇殿下的暗示,但我更多是因为自己的意愿而选择前往关押着这位“已死”囚犯的地牢。
这个地牢布置的并不舒适,只有光能够从头顶不算大的一小片区域中投射而下,在地上以及他的面容中烙印上铁栅栏的阴影。墙角的床铺也不算柔软,的的确确是对于囚徒的标准配置。在这时候我总忍不住,将他现在的处境与他处于库鲁特欧手下是收到的贬责与殴打相对比。
而我糟糕的发现,也许在那时候,斯雷因特洛耶特的生活还是拥有光明的,而不是从头顶落下,施舍般的一片日光。
他看到我进来,努力地牵动一下嘴角。
“都还……好吗?”
一切都非常的好,有什么不好呢?地球与火星已经停战,一年多的时间里,战后重建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由Aldnoah所连接的友谊与利益推动着薇瑟帝国与地球的一同进步。我冲他点点头,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并不算高的身躯看起来可靠一点。
“当然很好,女皇最近出访地球,由哈克莱特骑士担当女皇的护卫,蕾穆丽娜公主的精神状态恢复得也很好,然后……”
每周一次的汇报,总能让我感觉到,与他相关的、有过羁绊的人是那样的少!甚至连对外公布斯雷因特洛耶特的死亡时,为他流泪的都寥寥无几。
“界冢少校明天就会晋升成中校。”
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在一年中,他的头发已经开始慢慢长长,甚至到了肩胛骨的位置。眼前的人的身影再难于曾经穿着针织衫的青涩男孩所对应起来。而我却知道他从未改变过——但是、仅仅只有我知道。我不明白他的决策是对是错,我却知道他的心意——从未变过。
然而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怎么能够说出口呢?
所以我,逃也似的从这个地牢里走出,厚重的门在我身后关上时震动起了沉积的灰尘。我想着那个原本如同向日葵一样的少年将要在无天日的阴冷地牢度过漫漫长的一生,本来是应该难过的,此刻,来自曾经出访时听到地球民众所对于斯雷因的一句评论却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我还能描绘出那个民众说话时嘲讽、憎恨的神情。
他说——“那种人不过是咎由自取。”
我是埃德尔利佐,今年18岁。
这是薇瑟帝国与地球停战后的第4年的第17个星期。
当我去见他之前,医生告诉我,斯雷因特洛耶特的身体状况不会很好。我知道他并没有主动去求死,因为在他刚被关押至此的时候,界冢伊奈帆少校曾与他进行过一次谈话。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到他的眼泪。
公主希望他活下去,所以他不会去死。
但是显然,他的情况不是那么的好。即使他在努力地让自己活下去,但是少年时遭受的虐打以及之后的脑体力透支,显然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他金黄色的头发开始丧失光泽,他会在与我谈话的时候偶尔会注视着某一个角落发呆。
也许他不会去求死,但是他也不那么想活下去。——尽管他必须得活下去,因为这是那个人的意愿。
“埃德尔利佐,你可以为我拿一本书吗?我想看看地球的书。”
他少有的向我提要求,我向他询问书名,他拿过纸张,在上边写下书的名称。只用了一天时间,那本《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便送到了他的手里。
只希望,有了一些分心的东西,他的活着,不会那么苦涩。
我是埃德尔利佐,今年20岁。
这是薇瑟帝国与地球停战后的第6年的第14个星期。
蕾穆丽娜公主有时候会偷偷地来看他,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行动不方便的少女坚持要从上边下来,然后捏着衣角,伸长了脖颈,小心翼翼地张望着。我建议过她上前去与斯雷因大人会面,她却拒绝了。
“骗子。”她说,“他原本答应过我……”
他们本来就太过相似。由于血统而受到的歧视,被人无故夺走的东西,忍辱负重又或是作茧自缚。不过这一切就不会有人知道,蕾穆丽娜公主不会被写入历史,而斯雷因特洛耶特早已成为在教科书中被认为“死去”的战犯。
他们都没有容身之处,却不得不在缝隙中苟延残喘。
“如果是我的话,我是不希望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来看我的。”穿着黑裙的公主,轻轻地落下一句话,眼神却注视着地牢的方向,“所以我不会去……哪怕那是我的容身之处。”
有些事情我不应该多问,身为女仆,我也没有资格多嘴。我能做的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装作看不见她的苦涩。
界冢伊奈帆中校偶尔也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都是由守门人告诉我的,界冢中校会在午夜时分,风尘仆仆地赶来,似乎是刚结束任务的样子。斯雷因特洛耶特的睡眠本来就浅,所以界冢中校并没有靠近,只是站在距离囚牢几步之遥,停留片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要在这位地球中校的脸上看出来一丝一毫的情绪,那实在是太难了。当然,只是片刻——他就会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的犹豫。
我是唯一一个可以和斯雷因大人面对面交流的人,但是我的拜访,却总是带了那么多人的心意与期望。
只是那些心意与期望,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我是埃德尔利佐,今年21岁。
这是薇瑟帝国与地球停战后的第6年的第41个星期。
女皇大人的孩子已经四岁了,他叫亚伯。他腼腆、容易害羞,喜欢把我盘好的麻花辫弄散。他甚至有一个玩的很好的地球朋友,安德烈。
女皇问我有没有意中人,或者说有没有意图找一个喜欢的人一起度过接下来的岁月。她是我一直以来最亲的人,在我还懵懂记事的时候,有人将我拉到她的面前,告诉我说,这是我将要用生命侍奉的人。我的确也这么做了,她可以说是我的主人,我的监护人,我的姐姐……还有所有人的希望。
所以我摇了摇头,告诉她,我希望在她的身边呆一辈子。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担忧,但是我还是坚定地告诉她“不”。
我从来都顺从着公主殿下的命令,之后跟随着女王的决策,也许这是我第一次做出我自己的决定。但是无法否认,除了对她的忠诚,更多的夹杂了我的私心。
我有什么资格获得幸福呢?
无论是我,还是曾经的公主殿下,我们都是被保护的太好。我与公主的流落地球,明明才是一切的源头,却要让血火燃起,一切归为灰烬,让深爱的心被黑暗所吞噬,绝对的忠诚化为了世人的一句“咎由自取”。
让别人代替自己双手沾满血腥,自己却能够代表正义的一方去谅解与宽恕。
——这样的心思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我,宁可在女皇的身边忙碌,然后忘记了自己的无知。
我是埃德尔利佐,今年23岁。
这是薇瑟帝国与地球停战后的第8年的第32个星期。
医生曾经提及,斯雷因特洛耶特的身体不好。而我也曾经以为那只是单纯的“不太好”而已。
我注视着面前的青年,他的发梢褪去了金色,却沾染了冬天初雪的洁白;他翡翠绿的瞳孔不再如同森林那样盎然,却像是涂抹了污点的绿色颜料;他原本匀称的身形,由于多年的囚禁而肌肉日益萎缩,那些陈年的伤疤却越发突出可怕。
他的记忆开始模糊,他甚至记不清昨天的食物是番茄还是豌豆。尤其是短期记忆,似乎发生的事情只是在他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瞬间,然后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以往那个对着海鸟的投影侃侃而谈的少年,却一步步、轻而易举地步入老年,尽管他才只有三十岁左右。
他的生活却仍然有条不紊,似乎衰退对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进食、休眠、晚祷、阅读,似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手上的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似乎已经快看完了。我留下来与他一同进餐,晚饭很简单,是烤马铃薯、面包与黄油。我们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我只是坐在一旁,听他做日复一日的祷告。
他记不清自己身旁发生的事情了,却将八年前自己领导下的一切罪孽举列得清清楚楚,无一遗漏。那些记忆就如同烙印在他灵魂深处,忘不掉,时时刻刻刺痛着他,提醒着他的存在。
我是埃德尔利佐,今年24岁。
这是薇瑟帝国与地球停战后的第9年的第7个星期。
七岁的亚伯跑来,询问我关于斯雷因特洛耶特的事情。大概是起源于女皇的一次梦呓,又或是一次不小心的说漏。孩子聪敏,却捕捉到了这一讯息。当他去询问自己的母亲时,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沉默。
亚伯非常可爱,但是却与小时候的公主并不相似。女皇对亚伯的教育,并不那么“委婉”,人前那样温柔的女皇,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却是一位严厉的母亲。她教导孩子正义的同时,展露给亚伯获得正义所需要的手段。亚伯是一位天生的领导者,在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他已经成长为一位王子了。我想,在公主七岁的时候,她会做些什么呢?仰望星空还是幻想未来?
而七岁的亚伯,已经学会了逐渐掩藏自己的情绪,小大人一样的跟随母亲出使不同地区。让我欣慰的是,在面对他那位十三岁的地球好友,安德烈时,他还能够流露出属于孩子的童真。
“斯雷因……是战犯,他现在正在为自己的过错与欲望而赎罪。”这是女皇对自己孩子的说辞,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掩盖斯雷因未死的这一事实。
所以亚伯选择了询问我,试图从我这里得到一丝一毫的消息。
他肯定从那些历史书籍里翻阅到了关于斯雷因特洛耶特的事迹,我想那并不光彩。历史甚至将暗杀皇女的罪名安在他头上,他也无从反驳。
“你觉得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是天才,”孩子仰起头,漂亮的绿色瞳孔里是属于孩子的憧憬,“和界冢中校一样的天才。”
孩子绞着手指,言语确凿,幼年的童音却是字字铿锵。
“他是天生的阴谋家,也是天生的统治者。”
“我想见他,埃德尔利佐小姐。”
我是埃德尔利佐,今年25岁。
这是薇瑟帝国与地球停战后的第10年的第51个星期。
亚伯与斯雷因的见面定在了今天,这件事情自然要经过女皇的同意。她没有阻止,只是目送着带着护卫安德烈的儿子走出去。
我在门口等着他,然后我引领着薇瑟帝国的小王子,向地牢的方向走去。今天是阴天,没有阳光,地牢里连最后一丝外界的光亮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阴森的与潮湿。孩子在踏入封闭底下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斯雷因大人?”我照例这么呼唤他,他原本正坐在床铺上,专心致志地看书。他抬起头,朝我抱歉地笑笑。
“亚伯……?”对他来说,说话已经变得十分费力,“埃德尔利佐向我提起过你。你非常的优秀。”
亚伯毕竟还是小孩子,他一直十分钦佩斯雷因特洛耶特的手段与心计,在短短两年中甚至得到了薇瑟帝国的骑士们的控制权,甚至将地球的兵力压制,哪怕是最后因为艾瑟依拉姆的原因功亏一篑,亚伯仍然敬重着这位战犯,这与他们的立场无关,仅仅只是对于有能力者的仰望。男孩儿此刻脸有些红。
“您也很厉害,我是想来问问您,您可以做我的导师吗?”
这真是太意外了!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望向这位突发奇想的小王子。他知道他在和谁说话吗?这可是已死的战犯。
斯雷因有些无奈的皱起眉头,少年时候的青涩与青年时的隐晦已经被时间磨灭成了圆滑的弧度,唇齿开合,他说:“导师?我想……”
然而这句话没有说完。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于呼啸而出的子弹。
“斯雷因大人!!”
我来不及阻止,甚至在血色氤氲开来之前都不知道。我僵硬地转过头去,那把枪,正握在小王子身后的那位侍卫手里。安德烈的表情几乎是扭曲的,甚至连他身旁的亚伯都愣在了原地。早熟的王子此刻表现出了孩子的束手无策。我的眼泪刷得就掉了下来,砸到了我怀里身染血迹的青年身上。
斯雷因的手里还抱着他刚才在看的那本书,那是一本《希特勒传》,据说是关于一位疯狂的独裁者的故事。
我是埃德尔利佐,今年26岁。
这是薇瑟帝国与地球停战后的第11年的第26个星期。
斯雷因的墓上已经长出了翠绿的青草,是和他的眼睛一样漂亮的颜色。我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我依旧每个星期会前来看他,同样带了许多人的心意与期待。
刺杀战犯的事情在内部已经查清,安德烈的父亲死于11年前,火星因为公主失踪而对地球展开的轰炸之中。也许他的一辈子就那样过去了,放弃仇恨,和自己的玩伴一起度过接下来的护卫岁月。然而却在亚伯无心吐露的关于“斯雷因”的事情中,再度燃起怒火。那是仇恨,刻在骨子里,不会随着时光而褪去的东西。
在所有人的口中,斯雷因特洛耶特是一切的起源,是憎恨的对象,是千刀万剐也无法平息罪孽的暴徒。
一切都那么的顺理成章,身为王子的侍卫,可以随身携带枪支。陪伴王子去探访“可能具有攻击性”的战犯。只有血液才能洗刷仇恨,在这句真理面前,艾瑟依拉姆女皇的和平理念似乎是那么的可笑。
安德烈被施以死刑,是亚伯薇瑟恩薇瑟王子亲自下达的旨意。从那一天开始,王子殿下最后的童真也被磨灭在背叛之中。
——他将成为最出色的领导者,因为他再无天真可言。
有一次,由于事务繁多,我没有能够准时来看斯雷因。在午夜时分溜了出去,在那片平坦的墓地前,却站立了一个人。
他死前死后似乎对他人也没有什么影响,蕾穆丽娜公主仍然会偷偷到他的墓前,而界冢伊奈帆也会在深夜任务回来时候驻足片刻。
我亲眼看见那个人,弯下腰,触碰着那一块冰冷而坚固的墓碑,就好像在触碰一个禁忌的秘密。
他沉睡在泥土之下,墓碑上却没有刻他的名字。等到我们都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人们只会记住战犯斯雷因特洛耶特,却不会有人打扰斯雷因的安眠。
我是埃德尔利佐,今年46岁。
这是薇瑟帝国与地球停战后的第31年的第1个星期。
薇瑟帝国与地球第二次开战。
界冢伊奈帆上校已经在十年前,由于过去使用义眼负担过重而引发的并发症而死亡,他被埋在斯雷因的墓边,曾经的一对天才,只有他们可以与彼此并肩而立。
二十九岁的亚伯殿下登基,将自己的父母软禁。面对从三年前就开始蠢蠢欲动的地球人类的挑衅,没有丝毫犹豫。
亚伯殿下也有着金色的头发、翡翠色的眼睛,他长得很像艾瑟依拉姆公主,但是我却从他的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站在宇宙中心,挥斥方遒,指点天下,将万物收于掌心,一句命令决定生死。
“没有永远的和平,母亲。”曾经幼小的孩子,此刻站在前女皇陛下的身前,“人类的厮杀与斗争,才能够推动历史的发展。正因为这样,人类才能得以进化。”
“只有这样,才能拥有未来。”
他蹲下身,拥抱着自己的母亲,闭上了眼。
“我和他,不过都是殉道者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