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 1 章 ...

  •   一一一一一一一
      十八公主十三岁及笄的时候才被哀帝赐名麒允。
      说来实在不是十八公主母妃不受宠,相反,十八公主的母妃正是及笄大典上哀帝亲自抱着的侧宫娘娘。侧宫娘娘诞下十八公主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整日郁郁寡欢,虽有隆恩加身盛宠不衰,但深宫内院皆知十八公主不受宠爱。侧宫娘娘甚至从未亲手抱过十八公主,这是侧宫娘娘身周的大嬷嬷亲口与小宫女们说的。
      可十八的及笄却是最隆重的,堪比太子杜聿的加冠礼。
      麒允及笄前一月,交泰殿里突然来了个道士,那道士说哀帝膝下有个公主是祥瑞麒麟转世,可为王朝续寿,并且这位公主还未及笄,及笄之日应当普天同庆。内侍拿着花册算来算去,总算想起来侧宫娘娘的小十八是要及笄了,连忙跟哀帝汇报,那时哀帝正忙着在交泰殿耕耘,大手一挥就把及笄大典的事情交给内侍和文臣们忙活去了。
      之前深宫内院众人都不正眼看的十八公主能得哀帝亲笔题名的殊荣,之前门可罗雀的落芳阁成了后妃贵族们争相巴结的好去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一水儿的往十八这里送。
      这日阳光正好,古人云春乏秋困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麒允坐在太学第一排张着嘴打哈欠,太傅极为不喜地顿了顿倒是什么都没说,摆着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愤恨脸抖着胡子翻白眼。麒麒允冷笑一声起身便出门去了。太傅教的都是天子之道,皇帝太子都要给三分颜色,何曾受过这般侮辱,气得在方台上跳脚。
      刚出门便迎面遇上了太子杜聿。
      “小十八这么羞辱太傅,也不怕太傅责罚?”杜聿身着明黄衣衫,伸手拦住了麒允。
      “哼,他与本宫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若真是有胆子教训本宫,本宫倒还要给他鞠上三躬,敬他有三分风骨,对得起他声名在外。”麒允平时最看不得太傅一脸倚老卖老拿乔的样,偏哀帝、太子杜聿,甚至恪亲王向璟也对太傅礼遇有加。
      “太傅也是天下大儒,十八说话还是注意分寸。”
      “呵,说什么读书人清高得很,照样还是不敢多说半句,即是不敢做,哪儿来那么些瞎清高的做派,”自及笄后就得哀帝盛宠的十八公主,太傅多有不满,但是顾及哀帝盛宠的名头什么都不敢说。
      “麒允,”杜聿有些不悦的打断了麒允的话,“都这么大了,十八还真是小孩心性,太傅莫往心里去。”杜聿朝后面点头示意,太傅就站在麒允身后。
      “脸上的褶子都长满算计的老头子了,即是不敢说就别吹胡子瞪眼的,难道本宫还怕了谁不成,呵。”麒允一个眼神飞回身后,轻飘飘的瞄了一眼脸红脖子粗的太傅,朝着杜聿福了福身道“太子哥哥还是快去上课吧,太子太傅可是出了名的严苛,十八这就回了。”
      十八这一走倒是清静了,后面太傅直接气的晕过去,杜聿也没去成太子太傅的课。后来落芳阁的小金子回来禀报说,因为太子放了顾先生的鸽子,当晚整个东宫大气不敢出的陪着太子受罚。大家对麒允的评价就变成了为人乖僻顽劣、性格暴躁且毒舌,这还是客气的说法。
      太傅门生众多,朝中半数文官都得过他指点,哀帝、杜聿、向璟他们顾及太傅在朝中的地位,久之给他养出一身卖老拿乔的臭毛病来。一个糟老头子,我怕什么?哀帝声色犬马也不是一两天,国家大事尚不愿顾及,我麒允何德何能多大的脸面能让哀帝从交泰殿里下了床责罚?我恃宠而骄你们看不惯,那就来打我啊!呵,麒允一阵冷笑,吓得小金子溜到墙边自觉面壁去了。
      一堂课而已,没想到太子太傅还真的敢罚杜聿。太子太傅顾惊鸿初进宫的时候,宫人着实狠狠的夸赞了一番——有说顾惊鸿仙人玉面,有说顾惊鸿和善正直,有说能得顾先生辅佐,杜聿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这天傍晚,麒允正啃着鸡腿,便看着哀帝身边的大内侍带着宫仆抬着一溜儿紫檀沉香的木箱进来,麒允眼都没抬就继续用膳。于是没过多时宫里头就有传言,说十八公主恃宠而骄就连番邦浮于国进贡来最好的贡品也不放到眼里。
      麒允一直不以为意,在深宫内院雪藏十几年没人理会遭尽欺凌,现在有个不知是什么来路的道士随意说一句“麒麟降世”便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前想尽办法能讨哀帝欢心,也不见身穿龙袍的那人多看自己一眼。现在倒是好,什么都不做,那人连番邦的极品进贡都给得大方。
      哀帝御笔亲题的匾额挂在落芳阁前,宫人入门之前要拜一拜才能抬脚,听闻十八公主麒允正是得宠,一干后妃忙不迭顿地就凑过来。看看一副副镶金带玉的香艳皮囊,麒允在心里酸一句“老头子真是艳福不浅”,眼神是半丝都不屑得给的。
      十八公主当堂把太傅气晕过去,还累及太子受罚,这件事怎么该有个说法的,没道理十八公主还过得好好的。大家都等着看热闹呢,结果第二天去太学的就发现太傅竟换了人!大内侍带了哀帝的旨意,大致是说太傅讲学不周让十八公主受了惊,是以选拔新的文官上任太傅。大家抬头看了看第一排歪在座子上玩扇坠的麒允,深以为意。
      于是时人又加了一条,说十八公主麒允果然是独得圣宠,并且天生反骨飞扬跋扈。

      二二二二二二二二
      落芳阁种了棵紫丁香,夏天时候花开得最盛。麒允每每不去太学上课,便命人搬一套桌椅在树下小憩。
      这日麒允又未去太学上课,新太傅使了左相家的小公子来与麒允说课业。左相家的小公子欧阳覃是家中独子,平素有心没胆的,是个软包,还爱说逞强话,麒允起了戏耍之心,便硬是将欧阳覃拉进了落芳阁。
      第二天左相带着家眷在交泰殿外跪了一天,十八公主居住的落芳阁成了深宫禁地。
      小公子欧阳覃进了落芳阁就再未出来,世人都猜测已经是凶多吉少。家中独子夭折,左相夫人又哭又闹一个受不住晕过去,被内侍用席卷了抬出宫。左相欧阳帛在交泰殿外跪了一日一夜,向哀帝讨说法,哀帝只说十八公主受了惊,任何人不准再踏入落芳阁。顾命大臣的独子匿亡落芳阁,十八公主又被禁了足,皇亲国戚对此都三缄其口,跟着左相请辞,欧阳家就再也没出现在朝堂之上。本来风口浪尖上的一件大事,就这么有头无尾的不了了之了——这可是宫闱秘辛,大家都要摸着脖子小声议论着,一个不提防脑袋就要被搬了家。
      麒允在落芳阁禁足倒是惬意,平时轻易没人来落芳阁,落芳阁又回到了之前门可罗雀的样子。有时候麒允都在想啊,之前那一场浮华或都是假的,麒允还是深宫内院名不见经传的小十八,可照着镜子,麒允也知道已不是七年前。
      物非人非。
      “十八,答应我莫恨你父王和你母妃,他们皆有苦衷。”
      “嗯,”
      “公主,答应微臣,答应微臣不恨圣上,不恨这深宫内院。”
      “呵,”
      这样的对话自他来了之后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遍,他愈发严肃地说一件事情就会不自觉地换了称谓,这几年他一直对我都是毕恭毕敬。
      是几年来着?哦,是了,从我被禁足到现在已经四年,我已双十年华。
      他谆谆教诲,悉心教导里皆是温柔如水的情谊。而重复的最多的便是要我不恨我母妃,不恨哀帝,不恨这深宫内院,不恨么?
      不恨才怪。
      “你若是能带我出宫去看看护城河,或许我就不恨了,”
      “十八公主,圣上下了令您不能出门。”
      “叫我麒允,”
      “麒允,圣上说……”
      “唉,我长在王都这么长时间,竟连护城河的花红柳绿也没见过,我恨呐,我怎么能不恨啊。”
      “公主,护城河那边还是夏天去最好……”
      “叫我麒允,”
      “麒允……”
      我自是知道继承了侧宫娘娘的骨血,面容是极漂亮的,这几年也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可偏生我对面这人不解风情。我离他稍微近些,他便堪堪推开我,红了耳朵,我则越看越觉得这人可爱得紧,这人还耀眼得紧,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眶发热。
      这人算不得生人,正是前太子太傅顾惊鸿。

      三三三三三三三三
      三个女人一台戏,深宫女子何止三百,真真假假演着演着自己都信了。
      正当碎嘴的小宫女们说太子杜聿新任的太子太傅也如何如何飘逸俊朗、哀帝已经连续好几个月召素妃侍寝、侧宫娘娘不再受宠云云,有个比天还大的喜讯从侧宫传了出来——侧宫娘娘为哀帝诞下了小十九,是位王子。
      十九也一直都没得到正式的封号,倒不是哀帝不宠爱,是因为哀帝老来得子激动得一时间找不到最好的名字赐给他。大内侍又带着人匆匆忙忙从藏经殿翻出古训书卷来,好让哀帝和侧宫娘娘为小十九想名字。
      “惊鸿啊,你说有了小十九,母妃是不是就离皇后不远了?”我斜倚在贵妃椅上看书,顾惊鸿就在我的不远处画画。
      “皇后贤良淑德、母仪天下,掌管后宫几十年并无错处。再者废后乃国家大事,圣上不能任意而行,公主还是不要揣测这些了。”惊鸿的笔停了停,将画勾勒上色然后递到我手上。
      “也是呢,惊鸿。”那画上是画的人自然是我,我从未觉得自己的皮相这般美艳生动过。我扑过去覆上惊鸿的唇,他似是受了惊的鸟般要躲开,若是推开我又怕我摔在地上——我就这样挂在他身上,他一脸无奈也无计可施。
      惊鸿脾性素来温和,几乎都没有脾气,我从未见他与谁面红耳赤争辩过,从来都是温绅的笑着,直到那日向璟的到来。
      恪亲王向璟来的时候我正在午睡,落芳阁冷清,无人守门。于是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一身墨色的向璟立在窗边。
      “恪亲王好雅兴,”我皱皱眉头,和衣坐起。向璟排行第三,一等公加身,十六岁就被封了亲王,母妃是将门嫡女,外家冯家是最有实权的外戚,外公是镇关侯,舅公是兵部尚书。抖抖脚朝廷都要颤三颤的恪亲王来找我做什么?
      “要先恭喜侧宫娘娘给父王新添了小十九,”向璟不慌不忙的进门坐下了。
      “那是母妃的事情,与我这个不受宠的有什么干系?”
      “母以子贵,有了小十九,侧宫娘娘自然是要入主六宫的。”
      “哼,掀翻了皇后,也就好掀翻太子了,恪亲王好算计。麒允在这落芳阁禁了四年,身后既没文臣也无武将,怕是帮不上恪亲王的。恪亲王来找我,不如直接去找侧宫娘娘来得实在。”我抬手给自己倒杯茶,向璟这人也是个有野心的,有野心的人都无利不起早。
      “不尽然。你毕竟是侧宫娘娘的女儿,也曾是父王最宠爱的公主。”向璟抬眼看着窗外的丁香树,眼神明明灭灭,我有些搞不懂向璟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非也,非也,这么说来,恪亲王得去找小十九才行,那是个真的。”我备受宠爱不过是因为道士“天降祥瑞”的一句话,这虚妄的名头怎么比得上侧宫娘娘和哀帝实实在在捧在手心里护着的心尖子。
      “本王是来想向十八公主要样东西,”向璟把目光转回来直戳戳的盯着我。
      “哦?什么物什是恪亲王手里没有的,要向我这个落了难的借?”这倒是要让我吃了一惊,落芳阁这些年收的东西都是些能玩物丧志的奇珍异玩、金银珠宝,实在是想不起有什么能让向璟看得上亲自来讨的。
      “恪亲王!”向璟的话没说完便被匆匆进来的顾惊鸿打断。
      “哦,这不是顾先生?”向璟站起身来,看到惊鸿的时候眼神都亮了。
      “恪亲王借一步说话?”惊鸿看了我刚睡起来的样子,拱了拱手将向璟带出门了。
      我在屋内,只听见惊鸿恍恍惚惚的人声“十八公主已经被禁足落芳阁,再无能力帮助恪亲王,亲王有什么事情不如直接向太子提出来。”
      “哦,是了,顾先生已经不是太子太傅了。不知顾先生有没有兴趣做本王的幕僚?”
      “怕是要辜负恪亲王的美意了,顾某只愿护得十八公主周全。”
      一阵沉默之后向璟拂袖而去。
      原来向璟竟然是冲着顾惊鸿来的!那敢情是了,惊鸿作为前太子太傅,把杜聿治的服服帖帖的,是个有大能的人才,向璟能去哪儿找个跟惊鸿相比的幕僚来跟杜聿分庭抗礼?他是来跟我抢惊鸿的!向璟这大尾巴狼!我坐在座子上咬牙切齿的想怎么让向璟打消这念头。
      “麒允,麒允,不要参与太子与恪亲王之间的事情,我会陪你好好在落芳阁的。”向璟走了之后,惊鸿从背后抱着我,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抱我,言语中的惊慌失措听得我一阵心疼。
      惊鸿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大抵是我上辈子做了不少好事。惊鸿惊鸿,我的惊鸿。

      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
      自那日向璟来过之后我便一直心绪不宁,总觉得是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十九满月的时候哀帝下旨废了后。
      哀帝专宠侧宫娘娘十几年,现在她总算产下了皇子,哀帝再无理由拒绝她。有哪个妃子不想做皇后的?尤其是她已经完完全全缠住了皇帝的心。哀帝一门心思在侧宫娘娘娘身上,枕边风再吹几日,没准太子都要换成十九才是。
      母妃身边的大嬷嬷带着一干宫仆到落芳阁为我送新衣,要我准备出席母妃的册封大典。宫仆有条不紊忙完之后,我看着在殿外一直没进门的顾惊鸿。
      “惊鸿啊,我是不该恨她,我是该谢谢她,”我穿着送来的绫罗新衣,上面烟波绣淼,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若不是她终于要执掌后宫,这般的衣裙,我怕是见都见不到。
      哀帝对侧宫娘娘是极为疼爱的,但是这圣宠倒是没能爱屋及乌到我身上,即便我是侧宫娘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也没因此多得哀帝一分青眼。在哀帝跟前几十年如一日鲜嫩如少女的侧宫娘娘不喜爱孩子,尚在娘胎的时候,侧宫娘娘就因为怀孕身材走形闷闷不乐,大半年不曾向哀帝笑过一下。我的出生更像是侧宫娘娘终于将身上的包袱卸下,称不上是什么满怀爱意的结晶。而哀帝膝下子女众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洗三礼、满月宴、百日宴、周岁宴都是内侍和宫仆一手操办,到最亲近的奶娘去世之后我就一个人在内庭游荡,小时候住的偏殿称得上内庭最偏远的地方了,与冷宫无异。
      而现在,这位艳如桃李的侧宫娘娘总算要登上皇后之位,小十九大概也能成为太子,再之后也能御极天下,这一条路得走得风风光光,不留半分污点。我作为皇后的第一个公主,自然是要人模人样的出席封后大典。
      “她就要成为王朝最尊贵的女人了,而我才是第一次见她。”扑倒惊鸿怀里,惊鸿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凉气。“惊鸿,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麒允,”惊鸿到底是没推开我,他抱着我,唤了我一声,却什么都没有说。
      那晚惊鸿破天荒的留在了落芳阁。他一直陪我在殿外喝酒,酒水辛辣,仲秋凉风习习,我酒量着实欠佳,多喝几杯就上了头。
      “十八,麒允,麒允,允儿……”
      看来是我的惊鸿酒量也不好,才几斤酒就已经满嘴胡话,这样肉麻的称呼竟也说得顺遂,我中意他已久自然不会推开他。他一直穿着飘逸的长衫,无论冬夏,于是无论何时何地见到他,总能在远远便可认出来,那带着书卷气的、温润如玉的生命,甚至经过他的左右都能读出那飘逸的学问来。
      我以为这将是一场曝于月光下的野合,他竟还记得将我抱回殿内。食色性也,提枪入巷,动作称不上温柔。在疲睡之前我还在恶作剧一般想着,第二日晨起来,按着惊鸿温吞羞涩的性子,他会怎么面对我?
      第二日迷糊中醒来就看到惊鸿穿戴整齐的跪在塌下,乍然惊醒。
      “你这是做什么?”
      “臣有愧!臣冒犯公主殿下,臣愿领责罚。”
      “哈哈哈,”我被气的笑起来,前一夜与你红鸾帐暖、鱼水之欢的人,晨起来便要与你分道扬镳、泾渭分明。我设想过种种顾惊鸿惊起的憨态,从未想过他竟这么爽利的一刀两断。“顾惊鸿,你当本宫什么?本宫的床是你想上就上的?”
      “臣无意如此。臣愧对公主。”
      “顾惊鸿!你好!你好!你是无意!我也是无意!本宫答应你,自此之后,本宫谁也不恨,就只恨你顾惊鸿一个!”一脚将他踹出殿门的时候我还在想,他那样清瘦出尘的身子受得了我这结结实实的一脚么?
      我的确是爱惨了他。

      五五五五五五五
      在落芳阁浑浑噩噩过了几日,本来要举行的册封大典到底是没举行成。
      皇后主宰后宫几十年,侧宫娘娘在她手底下飞顶了天也没翻成身——侧宫娘娘死在自己的承恩殿了。有传言说是她身边的大嬷嬷下了毒,也有说是御膳房的大内侍放了药,也有说是素妃殿里的小婢子做了妖术。侧宫娘娘去了之后,哀帝不苟言笑,日日上朝,颇有了一代帝王的风骨。举国缟素三日,但凡是跟侧宫娘娘的死有关的人无论真假都被哀帝关进天牢,统统给侧宫娘娘陪了葬。
      彼时皇后还被关在冷宫,办案的内侍大臣没找到丁点跟皇后有关的蛛丝马迹,哀帝正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废后还是废后,朝堂大臣谁也不敢说恢复后位的事。
      我把这都当作是话本故事来听,顾惊鸿自那日之后果然再没出现在我眼前。我也确实是将他刻在心里恨着念着——我是在郁结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所以愧对了我?他顾惊鸿于我,是恩师也似慈父,更是心切念念的爱人,惊鸿虽从不会多说什么,可给我的顺从温和宠溺纵容已不同一般。我以为就算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能算得上是水到渠成,最多我向他撒撒娇道个歉,绝不会是如今这番一去不返的光景。
      顾惊鸿啊你若是再不来,我可真的就要恨你入骨了啊!
      我心切念念等着的人没等来,却来了个出乎我意料的人。
      “太子爷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吹什么风呢?”实际杜聿待我还是不错的,杜聿虽没为我打抱不平过但自小从未欺凌过我,我还是念着杜聿这点好的。
      “怎么,你也要看我的笑话?”杜聿自顾自的坐下到杯热茶,道“母后在冷宫过得十分不顺遂,不少朝臣都倒向了向璟一派,我手下无兵无将还算是太子爷么?”
      “顾惊鸿既是太子太傅,太子爷就应该知道他从不曾教我帝王之道,我也无心插手这些,更何况现今我也一样是孤家寡人了。”我身边就一个顾惊鸿了,还被我一脚踹走了。
      “若是顾先生在就好了。”
      “那你直接去找他啊!”
      “嗯?”杜聿的端茶的手顿了顿,错愕的说“顾先生中毒一直昏迷不醒,全王都的医师都束手无策。唉,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才来找你商量对策。”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当时顾惊鸿还是好好的跪在我塌前,我就算是真心实意给了他一脚,也断不可能踹出个昏迷不醒的剧毒来!
      现在想想应是我当时因为惊鸿中毒的消息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会眼也不眨地跳进杜聿挖好的陷阱。麒允公主被软禁在落芳阁,没有哀帝的手谕是出不了宫的。杜聿说哀帝要在圣元殿举办宫宴,接受番邦浮于国的朝贡,浮于王子带了一队专门从宫外请来的舞姬,我混在舞姬中间跳支舞之后便能随她们出宫。
      三日后,杜聿果然送了舞姬的衣服到落芳阁来。

      六六六六六六六
      圣元殿上领舞的那人柔荑皓腕、细柳蜂腰,穿着朱红的纱衣,裸着莲足,足上绕着红绳,红绳上系着银铃铛,点一下步子便响一下,整个大殿的人都被钉在这支勾魂夺魄的艳舞上。
      当我上殿开始跳这支舞的时候,我便后悔了。
      浮于王子的眼光在舞姬间游离,舞姬们含羞似怯的表情分明是第一次见那浮于王子,我感觉他是在找人。他黏在我身上目光一直没有挪开,我虽带着面纱可依然感觉那目光如烈火灼炎。舞毕,浮于王子的眼神还没有拿开,他走上前来与我越来越近,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近。
      当浮于王子跪在圣元殿向哀帝请求赐婚的时候,突然冒出的想法让我后背起了一层冷汗——杜聿是想借兵!
      是了,杜聿身为太子,几年前就在朝中党羽众多,但是始终拿不到兵权。兵权一直牢牢把握在恪亲王手里,一半远在边关握在向璟外公镇关侯手里,一半在兵部尚书向璟舅公手里,即便杜聿手下能臣再多,如果没有实质的兵权,杜聿依然拼不过向璟。王朝没有可供差遣的兵力,可浮于国有啊,只要给了足够的利益,就能借到兵。杜聿为了王位也是起了破釜沉舟的心思,不惜引狼入室走借兵这步险棋。
      越想越觉得胆寒,若这是一场梦,醒来我还在落芳阁的塌上,惊鸿还在旁边。
      “抬起头来,让孤看看你的脸!”
      哀帝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置若罔闻,终是被大内侍亲自抬着脸扳起头来。
      我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想法直视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于是我清楚的看到哀帝腿上的肥肉震了震,眼神恍惚。
      “孤可再赏你美人三十,但是这个美人不能给你。”哀帝颤了颤脸颊挤出话来。
      “臣乃一见倾心,还请,”
      “这殿上的美人是孤还未册封的皇后,怎么,你也敢觊觎?”
      “哈哈哈,十八公主果然是天降麒麟,能为王朝增寿!”浮于王子留下这样一句话长笑而去。
      不用到第二日,流言蜚语就已经传遍深宫内院——哀帝要册封十八公主麒允为后。
      又一次被囚禁,这次是在交泰殿,在那张刻着游龙戏凤的雕花华塌上。
      交泰殿挂的都是浅金色的琉璃纱,大理石的桌角都让工匠用砂纸细细的磨圆,壁上画着避火图,四周安着精致的欢喜佛——哀帝整日淫浸在这样的秘戏之处,怎么能不亡国?时人都说哀帝盛宠十八公主,可时人说的话也当不得真,传说盛宠我的父王从没正眼看过我,他的恩惠他的赏赐皆是内侍一手操办。他信那道士所说得十八公住是麒麟降世,能为王朝增福添寿,也只大抵是他声色犬马荒废朝政,对着这黎民天下心有不安,才将我当做是愧疚的补偿。等我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不得不与龙颜正面相对,他竟跟我说我要做他的皇后了!
      哀帝忙着处理文武大臣的进谏和平民百姓的怨声而无暇顾及我,我出不得殿门,也无人敢进殿来。可我知道这深宫三千宫殿里明里暗里嚼的舌根都与我有关,想想竟忍不住笑出声,笑声凄厉,这是何种的荒唐!
      废后终是受不了这样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一条白绫在冷宫了断。
      说到底我母妃才是这深宫的赢家,因我是像极了死于非命的她,所以哀帝便要不管不顾立我为后。

      七七七七七七七
      午时三刻的阳光能透着雕窗投到塌上。
      我手脚上的锁链被来的人打开。
      “□□之君犯天下之大忌,人人不耻。杜聿你不必借兵也能顺理成章继承王位了,你解了惊鸿的毒吧!你恨我我甘愿,可是惊鸿是无辜的,你放了他。”
      “顾惊鸿的毒不是我下的手。”
      “杜聿你想要的已经达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惊鸿那么善良,他那么善良……”
      “哼,麒允,你也太天真了。这深宫内院活下来的谁手上没沾着血?你说他顾惊鸿纯善,也是他妇人之仁对你没狠心,已经自身难保还妄想在这王位之争中护你周全,简直是做梦!”
      “你要什么?”我没反驳,是因为杜聿说得对。
      “传国玉玺。”
      “好,我只要顾惊鸿平平安安。若攻进这王都三千宫殿的人是你太子杜聿,那传国玉玺必在你手。若攻进的人是向璟,那传国玉玺必在他手。若顾惊鸿死于非命,那我便拿着这王朝人人想要的传国玉玺碎成灰一同进了坟茔吧!”
      惊鸿时常说,母妃有苦衷有苦衷,我开始是不信的,直到我在众多赏赐中找到了传国玉玺——不起眼的锦囊上绣着娇俏的丁香,都拿花比人面,侧宫娘娘分明比花还要娇俏。母妃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她只有哀帝的宠爱,也或许哀帝正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更宠爱她。她能做到的就只是不保护我也不拖累我,而她还是舍不下我,将传国玉玺给了我做最后的护身符。
      六日后,来的人竟然是杜聿。
      这还着实出乎我预料,太子杜聿不精于兵法但竟能打赢军功赫赫的向璟,而看到他背后站着的将军竟是许久不见的左相欧阳帛。
      我突然就明白了。
      哀帝之所以不避嫌要重用外戚冯家,是因为那时候兵权一直在左相手里。好歹冯家是个外戚,说来也是沾亲带故的半个王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或者干脆就把这天下给了向璟也是可以的,兵权就直接不用收了,杜聿大抵是看出了哀帝的打算才急不可耐的就算是借兵也要逼宫。
      我想到之前在落芳阁突然发起疯来的左相小公子欧阳覃,即便我着实顽劣了些,但男女差异放在那儿了,我自然敌不过他的力气,当匕首捅进他身子的时候,他眼神亮了亮——那是无辜、是不可置信。就如与惊鸿那晚一般,酒水喝再多我的理智也是在的,而惊鸿却不然。丁香掺着酒也是极烈性的媚药,精虫上脑除了媾合没得救。欧阳覃身上的药性被丁香引了出来,而欧阳覃素来与太子交好,他也深知十八公主麒允的脾性,那样一顿发狂和欺辱,麒允定是毫不犹豫要下狠手的,这样的好算计,不言自明。
      说来欧阳家也曾是权倾朝野的大族,左相欧阳帛更是兵中高手。欧阳帛辅佐哀帝上位后被安排了个左相的挂名,即便哀帝再荒淫无诞,左相依然一心辅佐哀帝不曾动摇。可独子欧阳覃消失在十八公主的落芳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哀帝轻飘飘就盖过,才戳中了欧阳帛的逆鳞。杜聿笼络到了本已收手的欧阳帛,别说是向璟,三个向璟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自古无情帝王家,这大宝之位,向来能者居之。
      杜聿这步棋走得实在漂亮!
      欧阳覃怎么能不死?他必死无疑,只不过死于谁手都不重要。我只是替背后的那人背了黑锅,失了贞洁,负了骂名,担了罪责。
      是以惊鸿最开始是怜悯我——应是我没有一刀将欧阳覃刺死,可杜聿需要他死,便亲自下了毒手,而这些惊鸿是知道的。是了,惊鸿最初来到我身边,他对我的眼神中的确不是怜悯,那广阔的包容是因为愧疚是因为抱歉。
      惊鸿性子太善,就被我这样痴缠霸占了这么多年,哦,他不爱我,还因我失了最好的仕途,因我与向璟起了冲突,被向璟下了毒。
      “杜聿,我将这传国玉玺给你,你还我一个温润如玉的顾惊鸿来!”
      “好。朕允你。”

      八八八八八八八八
      我之所以待顾惊鸿与他人不同,是因着这深宫三千宫殿就只有他看我与他人不同,只他一人信我。
      那时我将欧阳覃带到落芳阁来只是想小惩于他,麒允公主既有顽名在外,也不在乎再添这一件。可未料到平素温和的小软蛋竟发了狂,将我推倒在华塌之上,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可怎么也敌不过正是兴头上的少年。释放过的人睡过去之后,我便取出匕首狠狠地刺了他一刀,我看到他躺在血泊里,锦衾上也全是血,才怀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晕过去。
      麒允虽狂放,可从未想到自己的初次竟是在这样狂暴之中失去。再醒来便得知哀帝下旨不许我踏出落芳阁半步,而原因是我杀死了左相的独子。那时我心里是极畅快的,那人竟然死了!那人死有余辜!
      而有一日他顾惊鸿来了。
      顾惊鸿出现的时候,我正一个人端坐在落芳阁里画画。
      瓶水初澄,炉香正袅,檐角风篁清籁飘声。
      纸上的场景从来就只有这一个,画的是落芳阁的午后。刚画好墨还没干,我瞥到有人跪在桌前,受了惊蹭的站起来,笔上的墨汁滴在纸上殷了一团,生毁了那幅刚画好的画。
      跪着的那人正是顾惊鸿,我虽不是第一次见他,却是第一次被他跪着。
      “顾先生贵为太子太傅,这一拜麒允可受不起。”
      “微臣向圣上求了恩典,能自由出入落芳阁,以后就由微臣辅导公主的课业。”
      “哼,时人都说十八公主天生反骨顽劣执拗,顾先生还是收起身早些回去给太子上课吧!”
      “时人之言不可尽信,”
      “收起你假惺惺的怜悯,本宫不需要!”
      “臣没有。并且,顾某再不是太子太傅,今后也只追随公主一人,公主大可不必如此戒备。”
      “那本宫说本宫是被那贼子非礼在先才刺死那贼子的,你顾惊鸿可信?”我气势汹汹将这句从未说出口,但却是真切梗在喉头的话抛出来之后,顾惊鸿很久没有答话。
      等我已经要抬脚将他踹出落芳阁的时候,顾惊鸿才起身道“惊鸿,自然是信的。”然后将我拂袖甩下的笔墨纸砚捡起一一摆好,拿起长袖为我拭了泪。
      自然是信的,自然是信的。
      多少年来这场景依然入梦,我当时就是这样在这三千宫殿中毫无芥蒂、义无反顾、完完全全接受了顾惊鸿,我的惊鸿。
      “惊鸿啊,杜聿说你骗了我,你根本就不是个温和的人,”
      “臣愧对公主。”
      “惊鸿啊,杜聿说你不爱我,你根本就是可怜我,”
      “臣愧对公主。”
      “惊鸿啊,杜聿说……”
      “臣愧对公主。天不早了,早些睡吧。”
      这人把我紧紧搂在怀中,我一动也动不了。哼,做了驸马果然脾气就见长了。
      可是这人还是十年如一日的耀眼,多看一眼都让人觉得眼眶发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1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