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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醉鲫无痕 ...

  •   醉鲫无痕
      临窗小坐,湖光山色一展如鉴,帝木均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懒洋洋的向对座的花影臣说:“王上已决意发兵攻夜,这燕舞笙歌、安乐天平的日子是不长了,需要及时行乐才好!”
      花影臣一笑,“今日来凌寒居前曾经说好的,不谈政事,均兄明知故犯,却得罚上三杯!”他一扬眉,向竹帘外喊道:“明姬,斟三盏酒来!”
      帝木均哈哈一笑,“该罚,该罚,如此云淡风清,却无端的谈起了这些俗事,是该罚的,只是,”他潇洒的对着一挑竹帘进来上酒的明姬说:“饮上三杯姐姐玉手斟的美酒,却不是罚,而是赏了呢!”
      明姬浅浅一笑,莹白的脸上浮起两片淡淡的红晕,这也怪她不得,整个珣都又有那个未嫁的女儿不对王的庶兄,雅号“逍遥王”,倜傥风流的信公爵帝木均芳心暗系。
      她细白的牙轻咬着涂着胭脂的嘴唇,两个小虎牙显得很是可爱。明姬双手捧着酒杯,眼波欲流,帝木均含笑接过,杯一入手,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好挖空心思的器具!”他对着明姬笑问:“穿云剑客柳清吟可在此间?”
      “公爵殿下好锐利的眼睛,”屋外有人朗声答道,竹帘一挑,又进来一人。花影臣眼前一亮,忍不住心里暗暗喝了声采,真想不到除了王上和帝木均兄弟之外世间还有如此俊美如斯的男子,只是帝木均的气质是一幅贵族士大夫的随心所欲、漫不经心。此人却似一把未出鞘的宝剑,虽是锋芒不露但却谁也不敢低估他的能为。
      “从河朔一路南行,在下宝剑共出鞘三次,前两次皆因路见不平,这第三次出鞘心下最是畅快淋漓,却是为公爵殿下斫三只盛酒的竹杯!”
      帝木均含笑说道:“清吟贤弟,你我兄弟相称便好!”他虽是唇上带笑,面容中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言罢低头,去看手中的酒杯。绕是他经历过许多器物也不禁击节赞叹。此杯大约两寸多高,以快剑削竹,用竹之虚心处盛酒,那竹杯应是刚刚制成,触手之处尚是一片绿意绒绒的湿润。杯沿处渗出几滴竹子的汁液,和酒气一混合却是清冽怡人的芬芳。酒被杯色一映呈浅浅的碧绿。
      把玩片刻,一口饮下,那飘逸的酒香仿佛绚烂之极的花朵在齿颊间绽放。帝木均赞道:“好!”饮了三杯,道了三个“好”字。
      “这新奇别致的花样一定是影摇想出,明姬,去请你苏姑姑出来!”
      明姬还未移步,只听竹帘后一人应声答道:“贱妾身子不便,倒是不必了。明姬,你来,把这盘醉鲫无痕给各位大人送上去。”那声音异常轻柔,犹如花间的徐徐凉风,听在耳中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你我之间何时变得这么生分了?”帝木均微微一叹,神色间竟是有几分落寞的模样。
      帘外人扑哧一笑,“如此,请各位大人休要笑话了!”言罢一挑帘栊轻移莲步走了进来,这女子大腹便便,显然是怀孕了七八个月的模样,但仪态坦然自若,举止落落大方,显得甚是潇洒。
      “醉鲫无痕,各位大人品尝了。”苏影摇一笑,她把手中的盘子轻轻放到了桌上。只见白玉般的冰盘上整齐的摆放着四条小小的鲫鱼,盘子前端放着一只小小的玛瑙杯,杯中盛着些许姜醋。
      “真是不错!”花影臣赞道,“我平生最厌外间的俗物,一只大盘填满油腻荤腥,以量多取胜,殊不知美食家又岂是饕餮客?”
      他取了一筷鲫鱼,那鱼肉莹白如雪,却比雪多了三分晶莹,挟在黑漆筷子中光是色泽就让人拍案叫绝,花影臣赞不绝口,蘸了些姜醋,“鲫鱼之鲜嫩有甚于三秋羔蟹,只可惜一点不好,就是刺多!”他小心的把鱼肉放入口中,“咦?”
      “花大人放心食用便是,此鱼是无刺的。”苏影摇微微笑着,“清吟的柔丝花雨用来摘取鱼刺倒是一件雅事。”
      花影臣不禁绝倒,柔丝花雨乃是柳清吟的独门武功,一年前他只身挑战胭河十六俊曾以一招柔丝花雨接住了如密雨般飞来的暗器,想不到穿云剑客纵横江湖的绝技却用到了此处。那鲫鱼的鲜味已经在唇齿间弥漫,是说不出的受用。其间又有一种芬芳的熏然在鱼肉中萦绕,竟让人凭空升起一种舒服的眩晕。
      苏影摇嫣然一笑,“醉鲫无痕,我只放了一滴泠筠醉。”
      “泠筠醉?天下仅次于暧昧倾国酒的极品,据说,传说中的帝王辽曾经把一坛泠筠醉倾入了太湖,竟把整个太湖都变成了一湖佳酿。”柳清吟也微微有些吃惊,“你竟酿出了泠筠醉?”
      苏影摇含笑点头,面容中微带得色。
      帝木均不舍的咽下鱼肉,但鲜香还在唇齿间流溢,他侧头一看,只见花影臣和柳清吟也是一副陶醉的表情。他自嘲的一笑,:“苏儿,鲜掉了舌头也不过如此罢?”
      凌寒居满了五人,已经略嫌拥挤,明姬慢慢的退到了屋子的角落,席中四人高谈阔论,再没有人注意这个小小的婢女。
      明姬痴痴的凝视着帝木均许久,终于鼓起了勇气,她上前一步,怯生生的说:“公爵殿下……”
      帝木均并没有听见,他正含笑对着苏影摇,体贴的为她挟了一筷鱼,乃是鲫鱼的眼下部位,最是鱼身的精华。
      “公爵殿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大胆,明姬走到帝木均近前,轻轻扯着他的袖子,“你上次让我写的字,我已经写好了,你帮我看看。”她从贴着胸口的地方摸出一张纸,虔诚的展开,苏影摇凑过头来看,却是一首词。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一色的簪花小楷虽尚嫌稚嫩却非常工整,苏影摇的眼中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她侧着头似笑非笑的瞅瞅帝木均,又瞅瞅明姬。
      明姬抬起头,盯了她一眼,苏影摇转开头,看着窗外的柳枝轻盈于湖水与红堤相交之处,凌寒居的泥土却与他处不同,是为暗红,凝视良久,突然“扑哧”一笑。
      “我写了许多遍,这是最好的一张。” 那女孩子眼睛明亮的象两颗星。
      帝木均莫名其妙的接过那张纸,许久才仿佛想起了什么,“哦,”他敷衍的看了看,顺手放到了一旁,“写的很好。”
      明姬明亮的双眸逐渐暗淡下去。她想起了一月前,苏影摇命她抄写账目,也知道自己的书法不佳,但径自走笔如飞,只想快快完成便可偷个懒。
      突然感到有人立在了身后,乍惊之下回头一看,正是帝木均,梦里情里念哉念哉的人,一片红晕浮上了她的脸颊,甜蜜和害羞杂糅在心里,幸福的感觉几乎使她全身颤抖,又突然想到自己唇上没有涂上胭脂,应该是不太艳。
      帝木均潇洒的走上前来,向那些账目上看来,明姬羞愧万状,急忙伸手去捂,只听帝木均说道:“女孩子还是写簪花小楷好看,下次你给我写首晏几道的《鹧鸪天》。
      还在惑于帝木均笑容如初生朝阳,他却已经把眼睛转开,向苏影摇的内室走去,就象现在,一恍神,面前的帝木均正把一只哥窑的青瓷的茶杯放在苏影摇唇角,杯中轻柔的浮着一酥雪白的酪乳,好一幅蜜意柔情,爱意深深。
      屋中的人转眼便忘记了明姬,只有苏影摇偶尔看一眼屋角侍立的女孩子,若有所思。
      杯盘狼藉、意兴阑珊,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感觉,柳清吟散发高歌扁舟远去,花影臣也已熏然告辞。苏影摇单手支颐,目光镇定如斯的凝视着窗外的湖光秋色,帝木均轻轻咳了一声。那女子一个温婉的回眸便在这小小的斗室内洒下一片慵懒无边的艳色。
      “和我回去好不好?”帝木均从背后用双手环住苏影摇,梦呓般的说,金色的晚霞斜斜的笼罩在二人身上,发出一轮若有若无的光晕。明姬端着两杯清茶,走到帘外,目睹此情此景不禁驻了脚步,纤细的指甲抠着紫檀木托盘上细细的花纹不做声。
      苏影摇没有抗拒,但却决绝的摇了摇头。帝木均一叹,放开了她。影摇回眸一笑,那笑容灿烂有如蒲公英被暖风扬散在早春的天地,她长身立起,冰冷的嘴唇蜻蜓点水般的在帝木均灼热的唇上擦过,:“殿下,现在我们这样岂不是很好?”
      她笑着对帘外人说:“明姬,进来好吗?”看着明姬怏怏的神色,她又是一笑,上前拉着明姬的手,转头对帝木均说道:“均!”苏影摇看着帝木均的神情几乎是带着几分撒娇的,“今晚让明姬陪你好不好?”

      夜凉如水,初经云雨的明姬唇边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沉沉睡去,那一只白生生的胳膊露在罗衾之外,帝木均为她轻轻拉上被子,披上衣服,走出了屋子。
      不出他所料,一弯残月之下,苏影摇一袭白袍孤伶伶的立在水汀之边,似乎等了良久的样子,心中莫明的升起一丝感动,快步上前拥住了她,却是埋怨的口气:“你身子不适,为何又在这里吹风?”
      苏影摇不语,神色间极淡极淡,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他可是死了?”
      帝木均一震,放开了手。
      “他那样的人,也许死是最好的结局!”不再理会帝木均,如一缕凉风,一丝轻烟在他身边经过,让他无从挽留。
      她的步子迈得很稳,不像一般怀孕妇女的滞涩,而是非常轻盈,非常矫健。但是,在第十步的时候,她慢慢的摔倒了。
      帝木均快步跑过去,看见她裙下流出暗色的液体。
      “我可能要生了!”她紧紧攥着帝木均的手,看着他惶然的脸,绽出了一个微笑。一瞬间,帝木均仿佛看见了三年前的她,一身粉色的衣裙,在漫天飞舞的梨花里肆无忌惮的燃烧着烂漫的青春,连四周白色的梨花都仿佛被染成一派流光溢采的嫣然。
      “啊!”她仰头叫了一声,很疼很疼吧,记得当年她被赶出管府也是咬着牙含着笑的。猛得抱起了她,飞奔到明姬酣睡的小屋,一脚踢开门:“明姬,快起来,请个接生的来!”
      从甜美的梦境中突然惊醒,猛得把被子挡在赤裸的前胸,当惊魂初褪,唇边便流星般划过一丝幽怨,帝木均无暇看她,径自的催促。明姬快步下床,披好衣服,推开门,如一丝清烟溶入了无边的夜色。
      帝木均感到苏影摇的手越来越紧的抓着自己的手,看着黑暗中那双越来越黯淡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种在命运之前无所适从的无奈:“均,我可能等不到明姬回来了!”
      轻声的安慰着她,虽然帝木均也知道这种安慰苍白如残月在水中的倒影,他能把生命为影摇奉献,但影摇想要的他永远也不能给予。
      她开始一声声的大叫起来,往日的从容和娴静荡然无存。她在叫一个名字,一个她清醒时刻意遗忘的名字。
      “影摇,不管生与死,我永远……”他说不下去了,但那双黑色瞳仁中的痛苦与挣扎却已表明了一切。
      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她的叫声逐渐嘶哑了,满面都是汗水和眼泪。突然,她的容颜中释放出一种解脱,一种升华,那是一种圣洁的、柔和的表情。
      一声啼哭,荡在这残月影里的湖色霜天,像是应和,一只孤鸿从芦苇丛中“呼喇喇”的振开双翅冲向翡翠般深碧的天空。远远的湖边烟柳是深一团、浅一团的黑色,越发显得这弯残月圣洁明锐。
      全身都被汗水浸湿,脸上却浮现出初为人母的深深喜悦,“均,她很美呢,就从这双眼睛上看将来一定是个绝色的人,你给她取个名字好吗?”她展颜一笑,“不要叫她姓管!”
      帝木均沉吟良久,“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这孩子就叫柳如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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