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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前尘因 ...


  •   元驹对母亲其实没有太多的回忆。

      他对她最深的印象大概就是那张猩红的嘴唇。每当他的母亲沈荷将嘴唇抹成艳红的色彩,他就知道又到了躲进衣柜的时间了。

      他会在母亲发话之前,乖巧地躲进那个已经栖身过无数次的狭小空间。在那里,他度过了童年的大部分岁月,最深处的角落甚至还清晰地留有他以前用小刀刻下的痕迹。

      透过柜门那道狭窄的缝隙,他看到一具具沉甸甸的身躯,或是衰老,或是年轻,在他母亲身上起伏喘息,一阵短暂并剧烈的抖动过后,一切像尘落大地般归于平静。每当这时,木板床总会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然后他的母亲会偏过汗涔涔的额头,用那张已经花掉的嘴唇,对他做出一个“闭上眼睛”的口型。

      元驹便会乖乖地捂住眼睛。

      但是他的想象却一刻都没有停止。他会在脑海中构想接下来千篇一律的画面:那个客人,也许是躺在床上慢吞吞地抽上一支烟,也许是提上裤子急匆匆地扔下钱走人,更有可能是在母亲的撕扯中骂骂咧咧地破门而去。总之,他的母亲有三分之二的几率能收到赢得的酬劳,那笔被汗水浸湿的钱会被她小心地藏进一个铁罐里,日积月累,等待着舅舅的再一次来临。

      他并不知道舅舅从事什么职业,也几乎没有与他说过话,他只知道舅舅每次来都是满脸的鄙夷和不耐。他会绕过矮小的他,一边骂着“臭婊/子”,一边抢夺母亲手中的东西。而当他走后,母亲总要抱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铁罐哀哀地哭泣。

      然后她会把他揽到怀里,用褪去颜色的嘴唇,不住地亲吻他的额头:“一一,别担心,妈妈一定会攒下足够的钱,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他不解地仰头看着母亲的面容,她就像一朵失去了水分的花,干枯又憔悴。

      为什么要离开?他已经习惯了总是弥漫着腥膻气息的空气,习惯了带着刺鼻香水味从他身边嬉笑走过的年长女性,习惯了那张嘎吱作响的床,习惯了漆黑潮湿的衣柜,为什么突然要离开呢?

      他还太小,看不懂母亲眼中的哀伤,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执著于搬离这个他成长的地方。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着,直到有一天,一个让他毕生难忘的客人出现了。

      他是来找住在隔壁房间的女人的。只是那个女人忽然不知去向,于是,他便转而来到了元驹母亲这里。

      房门被“吱呀”踹开的瞬间,他的母亲便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的口红,将他一把塞进了衣柜。

      太仓促了,以至于他像掉下悬崖般跌入那堆杂乱的衣物里。他不确定那个男人是否有看到他。

      他听到母亲发出一声吃痛的声音。伴随着什么东西被扔在地上的声音,她被毫不留情地甩到了木板床上,完全没有缓冲的时间,男人沉重的身体就随之覆了上去。木板床又开始奏起“嘎吱嘎吱”的声响。在一片若有似无的樟脑味儿中,元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百无聊赖地数起数字。

      等到他将“100”数到第十次的时候,他发现衣柜外面恢复了平静。

      元驹松开手,把耳朵贴向冷冰冰的柜门。

      走了吗?

      还没有。男人翻了个身,带动木板床又发出一阵摧枯拉朽的声响,接着是打火机被打开的“啪嗒”声。

      浓郁的烟味儿顺着衣柜缝隙飘进来时,元驹不太适应地吸了口气,被呛得无声咳嗽起来。

      一支烟过后,男人开口了。

      依旧是那些已经听过了无数遍的荤话,元驹本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就在他将好奇心收回的前一秒,男人话锋一转,得意洋洋地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你李哥我,马上就要大赚一笔了。”

      逢场作戏已是驾轻就熟,母亲立刻娇笑着说了几句恭喜的话。

      大概是那笔钱的数目确实巨大,又或者是母亲的讨好恰好戳中了男人的欢心,他没有停下来,反倒随手指了指那个被他扔在墙角的东西,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看到没?靠的就是这么个小东西。”

      小东西?元驹被他说的内容所吸引,好奇地趴到门缝上,费力向外看去。

      他看到一个布满污浊的麻袋,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表面有些诡异地突起。

      会是什么呢?元驹使劲扒着门缝,几乎要将整个眼珠子都挤进其中,只为看出一点端倪。

      “能让李哥挣大钱的肯定不是什么小东西,”母亲甜腻的附和时断时续地传来,“就是不知道会是什么——!”

      她突如其来地一停,与此同时的衣柜里,元驹也猛地一抖。

      他们都看到了麻袋里的那个东西明显地动了一下。太明显,就像是一个人在蠕动。

      一股心照不宣的沉默在房间中蔓延。

      “啪!”——男人又点燃了一支烟。

      这时元驹才看向男人。让他惊异的是,他首先看到了一个硕大的、乌青的胎记,像块膏药般糊在男人的鼻梁中间。

      那胎记如同阎王爷判案时不慎打翻了一砚墨,在这个转世的男人身上烙下刺目的痕迹,让人在看到的第一眼,就被吸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男人用力地吸了口烟,鼻梁间的胎记也跟着扭曲。他几乎将半支烟身都一气吸尽,然后仰头吐出一个烟圈。

      烟圈慢悠悠地消散,男人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拍了拍元驹母亲的脸颊,“啪啪”的清脆声响中,烟灰像撕碎的纸片般零零散散地落在被褥上:“做你该做的事儿,别想些有的没的。”

      母亲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却在听到男人的下一句话后,蓦地转为苍白。

      元驹当时正好奇地望着对方,就见男人忽然转过脑袋,像盯住猎物的豺狼般,直直地看向柜门:“毕竟你也不想柜子里那个小家伙出什么事儿吧?”

      那眼神像一把刚从血肉里抽出的刀子,带着丝丝腥气和四溅的杀意,仿佛一瞬间穿透了木制的柜门,直插/进元驹身体,吓得他一下子跌坐在那里。

      这个客人和其他客人不一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天性中的敏锐让元驹在电光石火间觉察到若隐若现的危险——他颤抖着抱住膝盖,把自己缩入衣柜的一角,似乎这样就能避开对方。

      母亲的嘴唇都开始抖动,却依旧若无其事地依偎进男人怀里:“怎么会,李哥你想多了。”

      “没有就好,要不是你隔壁那个小婊/子临时跑了,我也不会多说这些。”他半闭起眼睛,摩挲着元驹母亲圆润的肩膀。“哼!”男人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婊/子就是婊/子,成不了什么大事。不过人我已经到手了,跑了就跑了吧,只要她不干什么蠢事,我就好心放她一马。”

      说着,他摸摸元驹母亲失去血色的脸颊,既像安抚,又像威胁:“别干蠢事,以后我还会常来你这儿,到时候少不了你的。”

      母亲勉强笑了一下:“那就多谢李哥了。”

      等到男人真正离开,母亲这才惊慌失措地把元驹从衣柜里抱出。她反复摸着元驹的四肢,似乎是在确认对方的完好,语无伦次地说:“一一,一一,别怕,妈妈在这里。”

      一直到入睡,她都紧紧抱住元驹不肯松开,仿佛只要一松手,这个小小的身影就会在她面前消失一般。

      那天晚上,元驹做了一个噩梦。那张生有胎记的脸不断出现在他身后,追逐着他,将他驱赶到一个又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前,他四处奔逃,大声呼喊着“妈妈”,最后在母亲温柔的低唤声中,他哭泣着窝进那个熟悉的怀抱,才终于安心睡去。

      半夜,元驹从睡梦中惊醒,就感到属于母亲的那片温热不见了。

      他转身,果然,床的另一边已经空无一人。

      元驹穿着宽荡荡的睡衣,赤脚来到那个属于公共区域的客厅,就看到母亲跪坐在那台老旧的电话机前,紧握住话筒,口中不停地念着什么。

      她如同一尊雕塑,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夜色中。

      元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妈妈?”

      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元驹母亲的身体猛烈地一颤。她转过头,大睁的眼中写满了挣扎。

      而她心爱的孩子此刻就站在房间门前,不解地看着她,眉眼间全是让人怜悯的天真。

      他还这样小,全然不懂世事的艰难。

      她看看迷迷糊糊站在那里的瘦小身影,又看看手中的话筒,这样挣扎了数次,最后还是把话筒狠狠地摔了回去,就像甩掉一块附着在衣服上的脏污。

      话筒砸中了免提键,寂静的夜里顿时响起一阵刺耳的“嘟——”声。

      “找死啊!”——某个房间里传出一声咒骂。元驹母亲抖着手将电话重新摆好,不时惊慌地瞅瞅四周,似乎生怕有人看到她刚才的举动。

      这时元驹已经走到她身边了。被她异于往常的举止所吓到,他拽拽母亲的衣摆,很小声地问:“妈妈?”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从惊恐中逃离。她大喘了一口气,一把拖过元驹,紧紧拥住他,像是要把对方揉进胸口一般:“一一,别担心,妈妈没事了,妈妈什么都不会做,只要一一在妈妈身边。”

      做什么?打电话吗?元驹不懂母亲在说什么,只好就这样呆呆地被她抱着。

      第二天,在一片朦胧的薄雾中,元驹的母亲带着他,匆忙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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