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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秤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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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四镇上有庙会,孔大方又难得真大方一回请客吃饭,余骓好好拾掇一番才从家里出来。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熟人眼里出狗屎。若硬要余骓说出孔大方的一个优点,那就是他真心娶了个好老婆,人温柔可亲不说,还做得一手好饭食。孔大方请客从来不去外面酒楼,他自己说是外面不干净,其实还是不舍得花钱,不过他有句话说的对,他老婆做的饭菜,可比酒楼里的实在多了,也好吃多了。
余骓有时候想,这世道确实不公,好花都让猪拱了。
“你站在门口嘀咕什么呢?吃白食还得三请五请的,下次再来晚我就直接开席了!”孔大方一拉开门,就见余骓木头似的杵在门口,鼻子都冻红了,他不耐烦地招招手:“快滚进来!”
“我在家焚香斋戒,沐浴更衣,特地纪念你摆酒席,这才来晚了。”余骓嘿嘿笑了笑:“总之我嫂子是不会听你的,她会给我留饭。”
孔大方白了余骓一眼,边关门边嘟囔着:“你嫂子你嫂子……那是我老婆!”
路过厨房时帘子被撩开,一个女人探头出来,正是孔大方的老婆。她四十岁上下,嘴边的笑纹很明显了,身材也很健硕,宽肩圆腰,浓眉大眼,圆润的脸颊常年浮着健康的红色。
用时下流行的眼光来看她也许并算不上美人,余骓却每每觉得对方顺眼得很。女人到这个年纪就容易母性泛滥,余骓跟她儿子差不多大,她每次见着余骓都要捏捏他的肩膀,叹口气说,怎么还是这么瘦。
余骓笑嘻嘻地叫了声嫂子,对方响亮地应了,告诉他马上开席。孔大方从后面跟上来,推着余骓进屋暖和,他老婆这才转身去厨房忙活。
“哟!骓哥来了!快上炕暖和暖和。”
孔成是孔大方的大儿子,跟余骓年纪差不多,身材却要高大许多。他刚从炕上让下来就被孔大方狠狠揍了一巴掌:“你爹我跟他称兄道弟,你也跟他称兄道弟,老实叫叔!”
“骓哥看起来跟我一边大!叫叔我也太吃亏了。”
孔成挨了他老子一巴掌就赶紧跑到门口站着,却不忘顶嘴反驳。他说的理直气壮,孔大方差点直接脱鞋往他屁股上抽。
要说孔成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正常的,五年前他才十五,余骓就二十五六的模样,那时候叫叔叔他还能接受,过了五年,他长得比余骓都高了,他还是二十五六的模样,再叫叔可不就觉得别扭了嘛。
窝在角落吃橘子的小丫头见哥哥挨打立刻咯咯笑起来,乖巧地伸出小胖手往余骓身上扑,还甜甜地叫了一声叔叔,喜得孔大方直夸还是他闺女省心。
余骓顺手抱起那丫头片子往空中掂了两把,又把她塞回被窝。孔大方小女儿叫孔娇,还不满四岁,因来得晚,人又长得胖嘟嘟的,特别乖巧,简直被全家人宠上天去了。孔大方如今儿女双全,生意又顺当,整天眉开眼笑,更像座弥勒佛了。
余骓拿胳膊肘拐了孔大方一下,悄悄调侃他:“怪不得你馋得口水下来了也不碰张家那单生意,要是我也跟你似的,有儿有女,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也怕死。”
孔大方听了这话笑得更开心:“那你也娶个呗,你都多大了。最近你嫂子在给成端量媳妇儿,要不要捎带给你找个。”
余骓咂咂嘴摇头拒绝道:“算了,我养不起。”
孔大方懒得再理他,只叫孔成上菜,还嘱咐他给孔娇留出小碗的饭菜来。乡下人待客时候,孩子跟女人是不能上桌的,余骓每每觉得不自在,孔大方只叫他放宽心,说他们在后厨吃得比他们放得开。
等饭桌摆上来,菜上齐了,孔大方特地开了瓶洋酒,说要给余骓开开眼界。余骓尝了一口,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怎么有股烂葡萄味儿。”
“哈哈哈哈!瞧你那土样儿,洋酒就这样,可贵了。”孔大方喝了一口,也酸得皱起脸,还打个哆嗦:“外国佬就稀罕这味儿。”
“我又不是外国佬!嫂子,有没有烧刀子,我不喝这个!”
余骓不管它贵不贵,只知道难喝,孔大方他老婆听了这话便笑道:“我就说他买岔了,全家就他一个人喝,我们都不爱喝。你先吃菜,一会儿就烫好了。”
孔大方嘟囔着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边往嘴里塞几口猪头肉。余骓被他那吃相馋得口水哗啦啦的,却只能一个劲填些白米饭、白菜炖粉条,肉食他一口也不敢沾。
孔大方就见不得余骓那眼神,垂着眉毛看人的时候总觉得他可怜兮兮,他把猪头肉往余骓面前一推:“你这都什么毛病,想吃就吃!老看我干嘛。”
“我不吃,我吃菜……”
余骓看着盘子里油汪汪的肉用力咽了咽口水,心里泪流满面。他师父从来没跟他解释过为什么不能沾荤腥,但是在这一点上又规定得非常严格。余骓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偷吃肉,就嚼了个味儿,还没咽下去就被发现了,那口肉被他师父生生从嘴里抠出来,然后关在黑屋子里倒吊了三天,每天只给一口水。太惨了,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余骓不怕饿肚子,但是他怕黑,小时候怕,长大了就变成厌恶。师父每次都能准确地找着自己的弱点下手,快准狠,不留情面。总之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偷偷吃肉,连想也不敢想。
孔大方见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故意逗他:“哎,你嫂子还在炉上炖着鸡汤呢,等会儿不喝?”
“不喝!滚!”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微醺,孔大方大着舌头,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吃了饭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余骓眉头一皱:“我不嫖-娼,你也不许去,小心我告诉嫂子。”
孔大方朝着余骓的后背梆梆梆地捶了他三巴掌,吼道:“小点声!要让你嫂子听见了,你以后都不要进我家门!”
余骓脑袋有点晕,被打了也不知道反抗,张嘴就朝外叫人:“嫂子!嫂子!你快来,孔大方要造反啊!”
他没叫几句就被孔大方一把捂住嘴,边捂着他的嘴边拍他:“给老子闭嘴!谁说要去嫖-娼了!你小子想女人想疯了吧!”
余骓一听这话也对,孔大方多小气啊,嫖-娼多贵啊,他怎么可能带自己去呢。孔大方见他呜呜呜地闷叫了几声安静下来,便慢慢松开他的嘴:“今儿个地下拍卖行要开场,你跟不跟我去?”
“拍卖行?”
“拍卖行!”
孔大方用力点点头:“地下拍卖行我十年前去过一次,那时候还是穷小子,手头刚有点钱,就记得里面的东西那叫一个多啊,啥都有,连活人都有。只要你有钱,什么都买得到。你不是一直在收集紫檀摆件儿么,你不去看看?”
余骓打了个酒嗝往被子里一躺,眼睛迷瞪起来:“是啊,一直在收集,一直……”
“今晚我们去看看吧,你带钱了没?”
余骓笑笑不说话,眼睛都闭起来了,孔大方也懒得再问。他知道余骓有钱,放在哪儿这种事,就算是兄弟也不能问。他见余骓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怀里还抱着那个长木匣子,就想给他拿开。谁知他手一碰到匣子边,余骓俩眼睛刷一下就睁开了,黑黢黢的,直直瞪着孔大方,把他吓得差点一个跟头掉到炕底下去。
“我操!你这是睡了还是没睡!”
“不许动。”
余骓说着把那盒子往怀里用力抱紧了一点,用坚定的声音重复一遍:“不许动!”
孔大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不由地将身体移开了,余骓却还是看着他原来在的地方,孔大方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人眼睛没焦距,停了一会儿,听他猛地吸了个呼噜——竟是睁着眼睡过去了。
孔大方骂了句脏话,他酒劲儿上来也觉得有点困,便抱着被子挪去炕的另一头:“吓死老子了,个破盒子睡梦里也不忘抱着,有病!”
余骓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余骓眨了眨眼,觉得眼珠子干得很,爬起来揉揉眼睛,发现怀里正抱着匣子。他暗想,怪不得刚刚觉得胸口闷得很,感情是被师父压的。孔大方呼噜震天响,余骓伸着腿蹬了他两脚,把他蹬起来。
“干什么……睡得正好呢。”
余骓他睡前记着要去拍卖行收紫檀,脑子里记着,身体上却还没彻底清醒,坐在那里一脸呆滞,声音却清晰无比:“什么时辰了,拍卖行该开了吧。”
孔大方这才记起正事,一个跟头从炕上蹦起来——那拍卖行十年一开,错过一次可就要再等上十年了。他们收拾妥当出门,外面有点黑了,天上正飘着小雪,街上还有人,借着庙会的余热在外面晃悠。余骓着急怕错过,拽着孔大方一路疾行,后者被他托得有皮没毛,连连嚷那拍卖行要开到第二天,所以都是晚上才开市口,叫他不要着急。
他们住的镇虽然说是个镇,但是论规模已经大得过一般的小城了,孔大方带着余骓走了半个镇那么远的路,才到了一处城隍庙的地方,庙门朝南开。城隍庙在野外,说起来应该人烟稀少,这里的人却多的扎堆儿了。孔大方给他解释说这边是拍卖行入口,余骓才点点头,想着这些人应该都是要来参加拍卖的吧。
他们一直等到亥时,亥时刚过,人群开始嘈杂起来,并有秩序地缓慢拥挤着往城隍庙里挤,余骓和孔大方被人群挤着也身不由己地往那边慢慢蠕动。大冬天的被挤得竟然有些热了,孔大方也在抱怨,他身体胖,脑门已经有些出汗。人越来越多,余骓怕背上的匣子给挤掉了,只好把绳子解开抱在怀里。
跟着一群人挤到城隍庙门口,里面突然传来一阵打雷似的轰隆隆的响声,余骓身量比较高,在人群中也能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城隍庙的地板从中间突兀地裂开个四四方方的豁口——那真是很突兀,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到那里会有什么机关。
余骓啧啧称奇,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豁口底下渐渐升上一架台阶,一个男人从底下走出来,原还嘈杂的人群立刻安静了。
只见那人三十岁上下,面相清润和蔼,身上穿着一条黑色的立领长袍,不知是什么面料,只觉厚重暖和,垂感也很好。他领子上有一圈棕色的短毛,趁得那人肤色很白。
“请大家排好队依次入场。”
余骓隔着人群打量他许久,那个男人像是突然察觉似的,猛地将目光转过来,差点跟余骓的视线对上。余骓吓得赶紧低下头,心跳都快了两拍——他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只一瞬间被他扫了一眼,觉得脸上都要被刮下层皮来。
“哎,这、这拍卖行不需要什么入场凭证吧?”余骓小声地问了孔大方一句。
“需要啊。”
余骓一听这话汗毛竖起来几根,条件反射地咆哮:“啥?!”
孔大方成功吓到他,心情颇好,嘿嘿笑着从怀里掏出两块金币,塞了一块到余骓手里:“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回去记得还我钱啊。”
余骓顾不上骂孔大方,手心汗津津地,捏着那块金币重重吐出一口气——他娘的,这难道就是乡下人进城时候的紧张感?偶尔见一次大世面,心脏都要吓停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