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画月图》朱泉

14、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梅傲雪微微笑道：“公子谬赞了！只因家父生前酷喜梅花之故！”想起父亲，只见她眼神闪过一丝悲凉，祝少杰一番夸赞，却不想令她记起伤心事，忙赔礼道歉。她摇摇头，说道：“家父生前是位读书人，因为常年患病，早已将生死看淡，对一个长期患病的人来说，也许，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边说边往鱼池里撒糕点碎末，诱鱼来食。她的语气极为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起伏，仿佛在叙述他人之事。
　　没有人会恋死怕生，到底是怎样的经历，会让一个人放弃求生的意志，宁愿死去也不愿苟活。祝少杰不禁想起躺在病床上的裴秋离，望着她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沧桑寂寥。他上前一步，欲想安慰她。只听身后脚步声响，见是骆林进来，忙问道：“骆兄弟！怎样？毒可解了？”
　　骆林见他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也不关心她是否累了，是否饿了，上来便问病人的病情，心中郁闷：“人家主人都不急，你这外人急个什么劲？”一股醋酸劲涌了上来，便想耍他一耍。骆林垂下眼帘，摇晃了一下脑袋，唉声叹气道：“对不起……”
　　“解不了？碧水珠也没用吗？这……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大惊失色，退后两步，不可置信地望着梅傲雪。只见她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晌，将碎末扔进鱼池，不惊亦不悲。平淡的反应，令二人惊诧不已。
　　骆林以为把梅傲雪吓傻了，忍不住要对其说出实话来，她突然转过身，道：“时候不早了，二位今晚就留在梅园用晚饭罢。”虽极力掩饰，骆林还是听出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祝少杰哪还有心思用饭，提脚便要去看裴秋离的伤势，骆林一把将他拦住。祝少杰惊道：“你拦我作甚？”

　　骆林看着这两人的反应，知自己玩过火，支支吾吾道：“其实……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啦！我又没说救不了，只是需要几天时间而已！”
　　祝少杰这才得知，原来碧水珠确实能解噬血蛇毒，只是裴秋离中毒时间已久，渗入五脏六腑，需连治三天，才能将毒彻底清除。祝少杰正要埋怨，只见他双目莹然，珠泪欲滴，心一软，便不忍责怪。

　　当晚食过饭，骆林又累又困，翠儿领着她去厢房休息，祝少杰不放心，来看望裴秋离的伤势。来到屋外，正想敲门，只见屋内一女子身影晃动，猜出梅傲雪在内照料，想必不愿被打扰，祝少杰踌躇片刻，轻叹一声，转身离开。
　　回到房间，灭了灯，夜阑人静，又加上累了一天，很快便入得梦中。睡到半夜，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幽咽箫声。那日在山上偶然听得梅姑娘抚琴，她蒙着脸，犹如戴着面具，将人隔于千里。他不通音律，却能听出琴中流淌着若隐若现的萧飒苍凉之情，她的内心，应当是不快乐的。

　　此时箫声呜呜，凄然悲切，忽高忽低，忽疾忽徐，如虚如幻，如泣如诉，幽悠婉转处，斜风细雨中，听来一阵轻寒，似那吹箫之人将心事娓娓道来。听了良久，祝少杰不住低声吟和：“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不禁寻思道：“莫不是梅姑娘在吟箫？”一摸脸颊，发现一道泪痕，原来那曲调哀伤之极，忍不住悲从心来。祝少杰已被箫声弄得心乱如麻，毫无睡意，索性打开门，踏着月色，寻声而去。

　　刚入得园内，只觉头顶舞舞生风，好似什么东西从他头上跃了过去。下意识喊了一句：“谁！”这时，箫声忽绝，万籁俱静。他虽不能确定，但应有人闯了进来，而且还轻而易举绕过了梅花阵。心中不免担忧，跃上一处假山，四下张望。只见梅傲雪提着灯笼，从远处缓缓走来。祝少杰一跃而下，立刻叫住她：“梅姑娘！”待她走近，又附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园里好像有外人闯入！”
　　梅傲雪微微颔首，应道：“多谢祝公子挂心，夜已深，公子还是早些休息罢。”
　　见他似有疑惑，她笑道：“梅园不是一座普通的园子，进亦难，出亦难，公子不必过于担心。”祝少杰领教过梅花阵的厉害，听她之意，恐怕不止一处机关。
　　这下，祝少杰不免为这位‘不速之客’的性命发愁了，只待明日看好戏，辞别梅傲雪，便回去睡了。

　　见祝少杰已走远,梅傲雪径自穿过一条蜿蜒曲径，于尽头处出现一座无字石碑，她伸手在碑上抚摸一阵，那无字碑竟自动移开，让出一条通道。此道胜似迷宫，设有多处岔道，弯弯绕绕，漆漆如黑，阴晦潮湿，如不小心便会迷路。因梅园四周环水，前往陆地并不容易，建造通道是便于通往后山一座雅宅“望月筑”。
　　梅傲雪信步穿梭于暗道中，待要走到出口处，呜咽箫声再次响起。此时，箫声不再悲戚，反而似有呼唤之意。
　　梅傲雪踏上石阶，但见阁楼上一名男子，倚于栏杆，皓月皎皎，悠悠吹箫。那人只戴着半张鬼怪面具，隐去上半张脸，即便如此，因面具甚为恐怖，还是令人不寒而栗。待她缓缓走近，听到脚步，那人搁下玉箫，覆于背后，转过身来。幽幽道：“你来了。”那人注视了她一会，只见眼前人又消瘦了半分，不禁走上前，关切道：“半年未见，你可还好？”梅傲雪忙向后退开，与那人保持一定距离，稍稍屈身，行了一礼。那人见她如此避嫌，黯然叹息。只听她说道：“半年之约，如今你我皆如约而至，实属万幸，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沉默片刻，道：“这几日，发生诸多事，飞虎营已到通州，迟早会找到此处，你与裴兄可千万小心。”
　　“是吗，来得正好！”
　　“不可大意，这次飞虎营由指挥使傲天亲自带兵，此人不简单。”
　　她哦了一声，望了他一眼，颇有些玩味道：“再厉害的人，不是也被你玩得团团转吗？听说，此人抓你抓了三年，至今都不知道你长甚么样？匹夫之勇，徒有虚名罢了。你觉得，这样的人，我会怕他？”他哑然失笑，倒并不是小看于她，更多的是担心于她。
　　“若有危险，就来找我。”他递过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她看了一眼，奇怪道：“这不是薛神医的药舍吗？”薛神医曾为裴秋离诊过两次病，虽不能彻底解了裴秋离的毒，但梅傲雪对他亦是感激不已。见她脸有惊疑，男子道：“薛神医是我的师叔！”
　　“那他……”
　　男子知她要说什么，又道：“你放心，师叔不是江湖人，也与三年前的旧案无关，我不会将他牵扯进来。”
　　梅傲雪微微蹙眉，心道：“他既收容于你，恐怕再也脱离不了干系。你若心有牵挂，便有了死穴，官府拿你，也是轻而易举之事。”正在沉思，那男子忽道：“对了，刚才我经过园子，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站在园里，他是谁？”
　　“此人名唤祝少杰，是通州镇远将军府祝家的公子。”
　　“祝少杰？……难道，他是……镇远将军祝守康的儿子？”
　　梅傲雪点点头。
　　男子心中一沉，暗暗吃惊，又问道：“他怎么会在梅园？”
　　“他有碧水珠，可以救裴大哥。”
　　男子衣袖一拂，凛然道：“即使如此，毕竟是祝家的人，不可信任。”
　　“但据我观察，此人心地并不坏。”
　　他不以为然，“有道是，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多一份小心，便多一份安全。以你我现在的处境，实在不宜相信任何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连你也不可信了，是吗？”
　　“不！”他毅然否决，坚定不移道：“我绝不叛你！”心中暗暗又道：“更不会负你！”只是这句，终究未有勇气说出口。梅傲雪字字听在心里，与他目光一接，那人脸部虽用面具掩饰，眼神却流露一股哀怜之情。
　　她避开他的目光，装作不见。莲步轻移，抬头向着皎月望去，停了半晌，才道：“有件事，想劳烦左大哥。”
　　“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