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双璧（5.24）第三章》湖山青

3、第二章 白马踏青山

　　第二章白马踏青山

　　“舅舅，舅舅……”稚嫩的声音在耳畔柔柔地磨着，磨得耳朵微微发痒，阿青睁开眼睛，幼儿乌黑莹润的大眼就在眼前，红润的小嘴在肉团一样的脸蛋间开合，腻在身上好像一团棉絮，温温软软，散着婴儿特有的奶香。

　　看见舅舅睁眼，幼儿欢呼一声，扑进他的怀里。阿青真实地感觉到，身下的干草嚓擦地声响，干燥，温暖。初夏的凉风从半开的纸窗吹进来，几上一叠树叶便微微飘动。晨光中，有人在走动，一缕炊烟袅袅飘升。

　　酸酸的热流从心中淌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阿青的胸膛中弥散开来。有多少年了，他是如此地渴望能够在天光中醒来？渴望，身下能够有一张平坦的木板。渴望，身边陪伴着的不仅仅是羊群。

　　他将幼儿抱起，把脸埋进幼儿细小柔软的肩头，埋进幼儿身上特有的奶香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真切的确定自己感受，才能确定这几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房门呀地一声轻响，一个高个子青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看见阿青抱着幼儿呆坐着，微微一笑，“怎么就起来了？昨天看书看到半夜，也不多睡一会儿？”说着，过来，准备将幼儿抱过去。谁知幼儿一双双手死死地趴在阿青肩头，胖胖的小腿蹬在阿青的胸膛上，怎么也不肯放松，口中还不停地喊着：“马，马……”

　　“还不会说话呢，就马啊马的，”青年微微咳嗽了几下，宠溺地拍了一下他小小的后脑勺，“等你长大了，就该长在马背上了。”又对阿青说：“早饭在锅里，起来了就趁热吃吧。我先去书房了。”

　　“大兄，”阿青唤了一声，见他转过身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你。”

　　青年温和地笑了：“自家兄弟，客气什么。”话没说完，似乎岔了气，猛烈地咳嗽起来。

　　阿青连忙翻身起来，把幼儿放在身边，跑到兄长身边为他拍背，见他咳嗽稍缓，又到锅台边舀了一碗温水递过去，“大兄昨夜咳了半宿，今天还要去书房吗？”

　　兄长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门外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接口道：“我也这么跟大兄说，可他非说自己没什么大碍。”竹帘一挑，和着淡青色的天光，进来一个素装少妇。她怀里抱着一个竹编扁筐，里面铺满绿幽幽的桑叶，一进门就冲阿青笑道：“去病没扰了你睡觉吧。”又劝长子：“平阳侯也说了让你好好休养，何苦赶着要过去呢？那么大个书房，也不缺你一个人。”说着放下扁筐，不等两个人答话，一转身又出了门去。不一会外面传来洗脸的水声。

　　长子见寻不到空隙说话，对着阿青无奈笑笑：“我这病根子有多年了，不碍事。也就去转一圈，没什么紧要的事情就回来。你别担心。”说着又咳嗽两声，抱起几卷阿青前夜看过的竹简不紧不慢的走了。

　　阿青不敢多耽误，手脚麻利地穿好衣裳，去吃早饭。来长安已经四个多月，逐渐适应了长安的水土和本地的习俗。家，对他来说，也不再是一个陌生遥远的印象。母亲年纪大了，有腰腿毛病，眼睛却还明白，就在平阳府上帮补针线。长兄长子因为读过一点书，老平阳侯去世后，得如今的平阳侯关照，在书房里伺候笔墨。长姊君孺为人稳重少言，又心思细密，在阳信公主身边伺候，颇得公主喜爱。二姊少儿和三姊子夫本都是府里的歌女，少儿私自生下儿子去病，被公主逐回家，便在家采桑养蚕，照顾幼儿；子夫却住在府里，平日难得一见，阿青来了快半年，也不过略见过几面而已，只在印象中觉得这位姐姐容颜美丽，大概只有传说中的仙女能够相比。

　　少儿洗过脸，面颊上仍然红扑扑的，一进屋就嚷：“外面可真热，这才五月出头，怎么就这么热呢？”她本就容颜娇艳，此刻虽然衣妆朴素，却越发显出容光似花，身型矫美。

　　阿青嘴里的东西来不及咽下去，忙问：“今天陌上人多吗？”将近蚕虫吐丝结茧的时令，桑叶格外抢手，每天都有大批蚕女采桑，彼此间难免有些口角摩擦，所以阿青有这么一问，“要不明天我去吧。”

　　“人不多。”少儿一边把满地乱爬的儿子抱在怀里，一边笑着说：“我天不亮就去了，一个人也没有。你看那桑叶多青鲜，还带着露水呢。你夜里要读书，又是长个子的年岁，不能睡少了。”

　　阿青朝扁筐里看了看，说道：“露水寒，恐怕蚕吃了要坏，一会要擦干了，才能铺到蚕筐里去的。”

　　“你还懂这个？”少儿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注意力旋即被在怀中折腾得去病给拉走。

　　阿青脸上的笑容微微滞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以前在父亲家，也养过蚕。”

　　这孩子对在父亲家的经历决口不提，家里人也不敢多问，时间久了才从只言片语中揣摩出些端倪来，家里人便有了默契，不去说过去的事情。少儿无言看了弟弟一眼，把儿子抱到他面前，笑嘻嘻问道：“去病，你说你这个舅舅是不是很能干阿？以后要向舅舅一样能干呀。”

　　幼儿乌亮的眼瞳看着神色慢慢放松的舅舅，突然“咯”地一声笑出来。

　　少儿便也笑了，把孩子往阿青的怀里塞去，风风火火道：“帮我看一会去病，我去把桑叶弄开。”

　　“二姊，”阿青拦住她，“我来吧。”说着抢过了扁筐出去，低头跨门槛的时候，使劲眨了一下眼睛，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初夏的阳光，刚交辰时便开始炽烈起来，阿青只是院子里走了一圈，额角边就沁出薄博的汗来。少儿一边哄着儿子吃奶，一边隔着帘子问：“今天不急着去马厩吗？”

　　阿青一到长安，就给安置在马厩里干活打下手。他以前在父亲家也养过马，又有涓渠提点照应，兼之本身性情随和，手脚勤快，倒也很得众人喜爱，不过个把月便被提拔，专门负责饲养平阳侯的坐骑。

　　见姐姐问，阿青便道：“侯爷进了城，马厩里的活不忙，涓渠大哥交待说，今天不用太早去，让我给家里帮帮忙。”

　　“涓渠似乎对你很不错啊。”少儿偏着头问，语意悠悠，似乎别有深意。

　　卫青愣了一下，道：“涓渠大哥人好，热心，从我来的路上就一路照应。他特别懂马，马厩里所有的马都把他当作朋友看。”

　　少儿听他说得天真，忍不住噗哧一笑。

　　阿青见她似乎不信，说道：“我说的是真的。涓渠大哥懂得的东西可多了，还会耍匈奴人的弯刀……”说到这里想起了当初在浦津渡的遭遇，隐约明白了姐姐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他从小由匈奴战俘养大，他本人可不是匈奴。”

　　“阿青啊，”少儿叫了一句，放下已经睡着的去病，挑开帘子出来，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门外有个粗直的声音叫道：“卫兄弟在家吗？”

　　“是涓渠大哥。”阿青有些惊讶地迎出去。少儿便将到口边的话咽下去，转身回了屋。

　　隔着帘子听见阿青招呼着涓渠进来，两个人站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话，阿青兴冲冲地进屋来随便找了条布巾系住腰，对姐姐说：“有人进贡了一匹匈奴马，涓渠大哥约我一起去看驯马呢。二姊，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

　　见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少儿也就索性不去管，自顾自去张罗家人的午饭。

　　五月初的清晨，太阳蒸腾了露水，湿闷的空气里还弥漫着青草的香味。槐花结串，柳树成荫，燕子在半空盘旋，出其不意地从行人耳畔擦过，又划着好看的弧度写冲高去。涓渠抹了一把额头，抬头看着浅灰色的天空，喃喃道：“怕是要下雨呢。”

　　阳光落在两个人的脸上，阿青疑惑地看了看晴朗日头，似乎不大相信涓渠的话。宅外阡陌纵横，桑树整齐地排列着，时不时有桑女悠扬的歌声传过来，银铃般的笑声一串一串漂浮在田野之上。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忽然跑过来，手里还捧着一把紫红色的桑椹，笑嘻嘻地对阿青说：“这是我姐姐给你的。”

　　阿青认得是邻居家的孩子，名字叫做芑儿，便揉揉他的头发连声道谢。涓渠看着那孩子跑开，看着阿青嘿嘿地笑，也不说话。

　　此时阿青也不过十三岁上下，正是心思敏感暧昧的年龄，自然品得他笑容里的意思，又不好说什么，红着脸说：“即要下雨了，就快些走吧。”言罢头也不回当先朝西面一处山坡地快步走去。

　　远远地就听见人声呼喝，偶尔夹杂着一两声马嘶，还没到近前涓渠就一脸兴奋，扯着阿青的胳膊说：“你听听，这马鸣声多响亮，听着就知道不是凡品。”两个人紧走几步，拐过山脚，山阴背风的缓坡处以木栅栏围出一片开阔地来，就是平阳侯府专用的驯马场。

　　马场上已经有了几个人，手里提着马鞭笼头，疏疏拉拉围着一匹全身雪白的骏马，似乎想要把笼头给套上去，无奈那白马十分神骏，奔腾跳跃，就是不许人靠近，几个人几次尝试，都因差点被踢到而暂时放弃。

　　“几个人还降不住一匹马驹子？你们的饭都白吃了？”涓渠爽朗大笑，拉着阿青大步过去。

　　听他这么说，那几个人都停下来远远地招呼：“涓渠涓渠，快过来看看，这小驹子野得很。”

　　涓渠从小在马厩里长大，是侯府里第一驯马能手。他应着声，却不着急着拿鞭子，趴在三尺高的栅栏上眯着眼一边看，一边给身边的阿青指点：“兔耳朵，圆屁股，高额头，圆眼睛，四条腿又长又壮，蹄子浑圆结实，前蹄举得高，后腿韧度好，甩尾有力，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好马啊。”

　　阿青却有些不肯定：“可惜身上过于精瘦，毛色有些暗淡。”

　　“现在是春夏之交，膘是薄了点，没关系，上好的谷子喂上三个月，到秋天肯定膘肥马壮。”

　　阿青吃惊地看着他：“上好的谷子喂马？”听姐姐说，在长安普通人家一年里也只有两三个月的谷子吃，而以前在父亲家的时候，从来吃的都是糟糠，用上好的谷子给马吃，这是他无法想象的奢侈。

　　涓渠嘿嘿笑了一下，声音压低了许多：“畜牲可比我们这些奴隶金贵的多。”言罢手撑在栅栏上猛地一跃，就进了围场中间。一伸手，自然有人将马鞭递到他手里，几个人四下散开，安静地看着他如何一展身手。

　　白马十分灵骏，几乎立刻就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乌黑的眸子警惕地盯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涓渠，忽然安静下来，全身肌肉贲起，鼻孔里扑哧扑哧喷着气，戒备地等待着，不时从嗓子里逼出一两声短促的威吓。

　　涓渠目不转睛地与它对视，气势沉着，不理睬它的威胁，一步步坚定不移地靠拢过去。驯马场上鸦雀无声，只有燕子在人们头顶忽而盘旋，忽而斜斜飞开，带起一丝淡淡的风从颊边刮过。

　　白马终于有点沉不住气，前蹄重重跺在地上，砸出一个个茶碗大小的圆坑。涓渠嘴里发出嘘声，一面慢慢张开双臂，马鞭从他手中垂下一头，在身侧蛇一样摆动。白马已经，打了一个响鼻，腾腾后退两步，不安地刨着地。涓渠一怔，没想到这畜牲如此敏感，索性将马鞭抛开，模仿着马的样子，嘴里呜呜有声。白马终于静止下来，似乎为那种声音所迷惑，歪着头盯着对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阿青趴在栅栏上看着，心提得老高，双手不自觉地攒紧，袖子被揪成了一团也不自知。正屏息专注的时候，忽然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砸在鼻梁上，冰冰凉的，阿青愣了一下，举头望天，又一滴水珠砸下来，落在额头上。“下雨了？”

　　涓渠就在此时突然有了动作，无比迅捷地闪到白马侧面，不等它转过身体，揪住长长的白色鬃毛，一翻身就跨在了马背上。他俯下身，手掌轻轻抚过白马的脸颊，在它耳边不停的念着什么，乍然受了惊的白马跃动了几下，突然立定，似乎受了他耳语的蛊惑，竟然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挣扎。

　　涓渠骑在马背上，轻轻捋着鬃毛，满意地笑起来。众人一片欢呼声中，阿青也兴奋地跳起来，攀上栅栏像要翻进去。

　　燕子倏地一声俯冲下来，贴着地面险险掠过。豆大的雨点漏了筛子一样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只是眨眼的功夫，整个驯马场上就被一片白茫茫的雨雾所笼罩。这雨突如其来，刚刚立定的白马被豪雨一激，激起了野性，仿佛突然睡醒一样，一声长嘶，奋起前蹄人立而起。它身体柔韧，站起来后竟然不立即落下，转着身踱了几步，这才重重踩下，随即一提臀后蹄又朝天蹽起来，疯了一样跳个不停。涓渠原本骑术非凡，但这一变故事出突然，且下起了雨，没有装鞍的马背上无比湿滑，颠簸中稍有不慎就会被践踏在蹄下，没奈何只得瞅准时机松手，身体一沾地立即向侧旁滚开。

　　白马背上没了负担，长嘶一声，不辨东西撒开蹄飞跑，正堪堪向阿青这边奔来。涓渠一身泥水地从地上爬起来，挥着手臂大声喊道：“阿青，快躲开，快躲开！”

　　阿青却仿佛听不见，眼睛在大雨中拼命睁大，三两下爬上栅栏，高高立在顶端，双手虚抱，死死盯着朝自己冲过来的白马。

　　“阿青！你傻了吗？快躲阿！”涓渠急得什么也顾不得，拼了命朝这边追过来，脚底下连泥带草的打滑，没跑两步就噗地一下载到在泥水里。他趴在地上来不及站起来，朝周围几个已经惊呆的马夫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拉开他？”

　　几个马夫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小心翼翼地趟着泥过来。白马却已经到了眼前，阿青摒住呼吸，在白马起身越过栅栏的一瞬间整个身体扑过去，死死抱住马脖子。身子腾空飞起，又重重摔落在地上，他不松手，被白马拖着跑，满地的泥开了花一样劈头盖脸的溅起来，整个人立时变成了泥人。他紧紧咬住牙，腰腿用力，身子奋力向上一挺，一条腿总算勉强挂在了马背上。

　　涓渠已经奔到了栅栏边，愣愣地看着白马拖着那个少年，如一道闪电般向雨幕深处飞奔而去。

　　马背真滑！阿青清楚地意识到，刚刚挂上去的腿又滑了下来，沉沉地摔在草地上。幸好是草地，他暗自庆幸着。夏天的草原本就繁茂，雨水打后，更加润滑，大大减轻了和土地摩擦的痛楚。然而，落在身上的雨点，却仿佛无数个弹子，砸得他浑身疼痛。抱着马脖子的双臂，因为裸露在外，更是首当其冲。阿青索性闭上眼，任风声、雨声、马蹄声在耳边肆虐。这时候，他只有一个信念：不撒手，无论如何，就是不撒手。

　　雨越下越大，雨点越落越急。四野苍茫，山也好、草也好，都在这暴雨中失去了踪迹。白马被他扳住脖子，极不舒服，此时被雨水阻碍，越发地狂躁。四蹄飞一样地奔腾着，在雨帘中左冲右突，也在身后腾起一蓬蓬白色的水雾。

　　阿青暗暗心惊：老这么下去，手臂一定会渐渐麻木，紧紧扣在一起的十指也会因疼痛和冷而开始松动。此时，他既不能松手，更不能任由白马拖着跑。只要一个不巧，空中的马蹄就会踩上来，把他踩伤，甚至踏成烂泥。。。他迅速将这些无益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一定想要办法上马，可是光溜溜的马背，没有丝毫可以借力的地方。。。

　　“阿青，阿青，”雨幕的另外一边传来涓渠声嘶力竭的呼喊：“别松手，千万别松手……”

　　喊声倒是提醒了阿青，腰间有一把涓渠前两日送的匕首，如果能拔出来，插在马背上，脚一勾……他咬咬牙，决定冒险一拚。左手一加劲，右手迅速从腰间拔出匕首握在手中。

　　一道闪电划过，将四周映得一片雪亮，匕首的寒光却凝固在白马的键劲的脖颈上方，飞扬起来的鬃毛把水珠高高摔起，溅在阿青的脸上，狠狠的疼痛。

　　难道真的要伤害他？

　　不，这一刻异常清晰的脑袋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闪电转瞬即逝，周围的一切又暗下来，只有匕首在雨帘中划出一道白光，无声无息地落在草地上。

　　白马感觉到脖子上一轻，奔出几步，停了下来，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在雨中搜索了一下，健壮的四蹄踏上长草，向回走了几步：草地上，青黄斑斓，蜷缩着一团东西。

　　泥团样的东西在地上又滚了两圈，散开，阿青顶着一头草屑泥浆站了起来。看见白马，裂开嘴唇，无声地一笑。

　　听见家奴们的惊呼时，阳信公主和平阳侯正在不远处的一处凉亭中躲雨。这一日平阳侯从长安，阳信公主相迎到此，听说家奴们在驯马，便顺路过来看看，不想却被突来大雨留在了半道上。

　　平阳侯是个善心的人，问明白了众人惊呼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叫阿青少年被白马拖走，连忙吩咐侍从也一起冒雨搜寻。阳信公主想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看立在身后的侍女，果然看见卫君孺脸色苍白地看着泼天的雨幕发呆，沾了雨水的裙角微微抖动。公主不禁叹了口气。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多久，雨过天晴，欢呼声中，侍卫来报，说少年降服了连涓渠也无计可施的白马。公主好奇心大起，忍不住走到亭边眺望。

　　一道彩虹挂在远处的山坡上，绚烂的霓虹中心，一骑白马，飞驰而来。转瞬间，冲下了山坡，隐没在黑压压的人潮中。她眨了眨眼，寂静的山坡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山鸟，在拱顶上盘旋了一回，又向远处飞去，仿佛那顶着彩虹而来的白马少年仅仅是一场幻觉。她转过身，君孺的脸上两行泪水簌簌滑落。

　　“这不是回来了吗？”

　　“多谢公主，多谢老天。”君孺努力笑着，泪水却继续不停地涌着。

　　阿青来到亭子里时，平阳侯夫妇的眼睛都是一亮。他个子本来就高，此时一袭深青短葛配浅皂色马裤，露着胳膊，扎着绑腿，浑身泥迹未干，衣衫半湿，却仍然显得精神挺拔。一头黑发，刚被雨水冲刷干净，尚来不及束起，潮潮地披在肩上。脸上因为剧烈运动而染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消去，衬得眸光灿亮，唇齿分明。白马亲热地依在他身侧，不时伸过头去，在他的胳膊上埃埃蹭蹭。

　　阳信公主向曹时看了一眼，笑到：“枉你平日自夸爱才，府里现成有这样一个人物，竟然不知道。”

　　曹时也笑：“沧海遗珠，挂一漏万而已。”

　　他酷爱射猎，只可惜自己的骑术不甚高明，故此加意网罗了一些善骑射的人物在家里。此时发现家奴中竟然有这样一颗遗珠，爱才的心肠大起，见阿青上前行礼，连说不必，自己走过去，绕着白马走了两圈。越看越喜欢，叫人拿了马鞍来，就想骑上去试试。谁知白马一扬脖子，希律律嘶鸣起来，不等他靠近，一股汽从鼻子里喷出，喷了他满头满脸。阿青连忙过来，这儿拍拍，那儿抚抚，又对着马耳朵好言相劝，告诉它那是侯爷。白马遐逸地享受着阿青的爱抚，一双眼睛却依旧傲慢地斜睨着曹时，似乎在警告他不要接近自己。

　　“看来，这马不卖你这个侯爷的面子呢。”阳信公主微笑道。

　　被妻子揶揄，曹时倒也不生气，招呼阿青过来，问他用什么方法驯服这匹马的。

　　阿青看了看白马，腼腆地一笑，低声说：“马通人性。”

　　曹时惊异道：“怪不得大家都说人可能选错朋友，但名马绝不会选错主人。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个道理。”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打量着阿青，“你十五。。。十六了吧，会不会射箭？”

　　阿青有些懵，想了想，决定回答第二个问题：“会一点。”

　　“剑术呢？”

　　阿青还没有回答，阳信公主先开口了：“这孩子给我吧，我身边正缺一个骑奴呢。”

　　建元二年的春天来的很迟，春分过后，大地才有了一丝绿意，长安八街两旁的柳树也冒出了黄嫩嫩的新芽。

　　长公主的赤罽骈车从北阙甲第区平阳侯府缓缓驰出，在华阳街南行不到半里便到了北阙。

　　北阙是未央宫的正门，巍峨雄伟，高耸入云。盔鲜甲明的南军武士执戟守卫在宫门，散居宫廊随侍皇帝车骑、文学以及传达皇帝旨意的郎官、大夫、谒者在宫门频繁地出入。还有不少士民苦侯阙下，等待一个向皇帝上书的机会。

　　马车在这里转向东，上了藁街南侧的车道，沿着未央宫砖红色的宫墙向长乐宫驶去。

　　卫青骑白马騑乘在骈车右方，一袭八緵窄袖骑装妥帖地穿在身上，更显得肩宽腰细，人物英健俊朗，引来不少羡慕赞赏的目光。

　　他做阳信公主的骑奴已经九个月，雄伟的帝都在他的眼里也从陌生转为熟悉，甚至他闭着眼睛也能从道路两旁的鸟语人声、空气中的味道判断出身在长安的那一处。

　　脚下的藁街是长安八条主街之一，向西通向西城墙中门直城门，向东连接长乐宫东阙，北面是公卿贵族聚集的甲第区和北宫，南面是庄严肃穆的未央宫。走在街道上，可以清晰地看见龙首山上重重叠叠的宫阙，歇山斗拱，层楼高阙。街道上车水马龙，驷马安车幡盖翩然，多是公卿大夫；熙来熙往，骈车油画紫罽，尽是公主贵戚。整条街，甚至难得见到一匹母马。

　　主街的街道宽达二百二十五汉尺（1），用排水沟隔成三道，中间是天子专用的驰道，宽百尺；两侧的车道也有六十尺宽，可以同时并行八辆马车。此时，正有一队车队在旁边行驶，车上载满丝缯、麻絮、酒、粮等物品，一个六十来岁的博士立在前面的乘车上，车上悬挂着汉使的节麾。

　　骈车的车帘掀起一角，阳信公主探出头来：“这是淄川来的博士公孙弘。少年时曾经做过狱吏，因为犯罪而免职，后来在海边牧猪为生，四十岁才开始学习《春秋》，去年举贤良征为博士。这一次皇帝派他出使匈奴。”

　　她的声音很低，车辚马啸中，更仿佛耳语，阿青却听见了，知道公主是特意向他介绍。于是催马向前，看了公孙弘一眼。果然容貌周正，一副与人无害的渊博长者模样。发现阿青的无礼，公孙弘眼眸一闪，露出一丝不豫，很快又压下了。阿青却吓了一跳，隐隐约约有种直觉：这位博士似乎并不象他表现的那样宽厚慈和。

　　马队和骈车沿着藁街继续东行，不多时，走到尽头，看见长乐宫巍巍累累的西阙。西阙的章台街是长安城最长的大街，全长约有十五六里，南端是南城墙中间的安门，北端接近北城墙中央，将长安城不很平均地分成东西两半。西半南部是未央宫，东半南部是长乐宫，武库、内史衙门、高庙、闾里等分散在两宫旁侧。

　　章台街是一条极其热闹、极其美丽的街道。两旁闾里多是士民衣冠，也有一两个小市，人来人往，十分的热闹。道路两旁遍植柳树，料峭春风中，满街的柳条正在风中款摆。柳荫中，几个少女正嘻嘻哈哈从街西走向街东，青黛粉紫，色彩缤纷，给这迟来的春天凭空增添了几分春色。更有许多无赖少年，故意打扮得光鲜亮丽，或者从安车里探出头，或者骑乘在骏马上，招摇喧笑地过市。阿青少年英俊，虽然质朴无华，却也找来了不少欣赏的目光，有闾里处，便有人或明或暗地打量。

　　骈车在西阙停下，阿青跳下马来，还没有来得及去司马门合符籍，就听希律律一声马嘶，一匹白马从北面奔来，奔到他的身边，四蹄舞蹈着在他身边转了两转，将一张脸贴上来，亲亲热热地挨蹭。

　　阿青惊喜地回报着白马的脖子：“小白！你怎么来了？侯爷不是把你献给陛下了？陛下对你。。。”好不好几个字还没有说出来，目光已经捕捉到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

　　少年华服外披着一件厚重的大红披风，头顶蝉冠，冠上插着雉鸡的翎羽，看样子是个郎官。年纪虽不过十七八岁，身材却已见魁梧，两条浓密的黑眉下，有一双颇为慑人的眼睛。人还在百步外，气势已经远远地压了过来，一举手、一抬足，牵得街上不少行人紧随着移动。阿青不由自主抬起头，太阳正高高地挂在天空，光芒耀眼，让人仰视而又不可逼视。真象！他想，凭这股无法掩饰的霸气，不是王孙公子，也是二千石以上子弟。唯一不大和谐的大概就是脸上那几道细细的红印了，似乎是长指甲刮过的痕迹--想不到这样一个少年也会和女人厮打起来。突然，阿青觉得非常失望。

　　一个颀长艳丽的贵介公子从少年的身后转了出来，一手提着短弓，一手牵着匹骍马，玉带上挂着天蚕丝织就的绿色丸袋，袋中隐约有金光射出。阿青认识他，这位贵介公子叫韩嫣，是开国功臣韩王信的后人、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很小的时候就做了当今天子的伴读，很得天子的宠爱，甚至到了同卧同起的地步。阿青的头开始发胀，他知道少年是谁了。

　　天子刘彻是孝景皇帝的第九子，孝景前元初年（公元前156年）七月初七生于未央宫猗兰殿，七岁被立为皇太子，年仅十六便登基作了皇帝。据说，他的母亲，如今的皇太后王娡怀他时，曾经梦见一颗太阳跑到怀里，年少的天子没有辜负这个不寻常的梦。即位不到一年，便仿效高祖刘邦下诏求贤，令丞相、御史、二千石以上侯相举荐贤良方正直言敢谏之士，亲自接见策问古今治国之道，并接纳丞相卫绾的建议，以乱国政为由，贬黜术、法、纵横诸家，而以儒家仁政治理天下。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连续下了几道诏书，大赦天下、尊养老人、祭祀山川以求丰年、裁减南军卫士并下令在京城的列侯们各自回归封国以减轻地方向京师贡赋的负担、罢文帝以来所设立的苑马赏赐给平民。另一方面他积极加强皇权，以周礼为制度，设立明堂让诸侯朝觐，用皇帝的威严压制不安分的诸侯王国；又贬谪太皇太后窦氏宗室中节操不良者，除去他们的属籍不准进宫，以此来削弱朝中盘根错节的诸窦外戚的势力。

　　然而皇帝的治国方略，与太皇太后尊崇黄老的观念相抵触，不愿意离开帝国中心就国的列侯们，也日日在太皇太后的身边诋毁新政。当御史大夫赵绾因不满太皇太后折阻新政而请求“诸政事毋奏东宫”时，太皇太后积蓄了一年的怒气终于发作。她派人秘密寻访武帝得力助手赵绾、王臧两人以不法手段谋取私利的证据，拿到刘彻的面前，狠狠地责备了少年天子一通，将两人罢免逐出朝廷。赵绾、王臧最后在狱中自杀；接替赵绾为丞相的窦太后族侄魏其侯窦婴、王太后异母弟太尉田蚡均被免职；赵、王两人的老师、天子蒲车帛壁请来的山东大儒申公以疾病免职回家；诸般新政完全废除；甚至连刘彻自己也收到了太皇太后的警告，帝位岌岌乎可危，不得不委曲求全，并仰仗母亲王太后和岳母馆陶大长公主在太皇太后面前极力周旋，才得以渡过这场废立的危机。

　　谁知刚刚喘了一口气，匈奴军臣单于又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就在他裁减南军卫士、罢边郡三十六所马苑、希望修复景帝中元年后日益恶劣的两国关系的时候，军臣单于的使者却带来了一份比往年加重一倍的财物要求。少年天子将自己关在未央宫中，招来婔优们，狠闹了一整天，再见匈奴使者的时候，和颜悦色地答应了匈奴使者的全部要求，互通关市，赠送给匈奴的金帛丝絮粮酒等财物更比军臣单于所要求的加重了几倍。

　　这一次，太皇太后没有说话。倒是皇后陈阿娇，为了那一天盘根究底，差点将后宫翻了个遍。从此，每隔三五天，就要翻出来，闹一番，吵一番，吵吵闹闹，越吵双方越嫌恶，到今天阿娇情急之下，竟然动手抓了刘彻一把，长长的指甲将天子的脸抓出了五道殷红的血痕，刘彻一气之下，回了她一巴掌，甩手出了宫门，带着韩嫣和几个近侍直奔章台街。

　　刘彻今天是有意来到章台街的，他要亲眼看着，大汉的使臣，带着大汉天子亲口允诺的大汉的财物，从大汉朝的帝都走出，走上始皇帝修建北防匈奴用的河东驰道，走出长城，走进匈奴单于的王庭。然而，车队走过的时候，耻辱的感觉远远比不上内心深处因为想起战争而突然风起云涌的激狂；这长长的车队装载的似乎不是运给匈奴的财物，而是奔赴长城屯戍卫边的大汉勇士；长街上川流不息的车骑行人，是血战沙场追亡逐北的兵车铁骑；长街南北隐隐藏藏不知道是太皇太后派来的、还是太后派来的、或者其他人物派来的窥视的影子，此时也变成了弓弩引满时刻等待发射的材官士兵。。。

　　白马的嘶鸣，惊破了天子的幻想。它挣脱了缰绳，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向长乐宫西阙奔去。看见长姊的赤罽骈车，刘彻露出一丝笑意，知道长姊是要进宫见母后，正要上前将白马浮云要回来，却发现浮云根本不是宝马识人性去向长公主报信，而是抛弃他去讨好一个陌生的骑奴。笑意在弹指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怒气却腾然升起。

　　韩嫣一直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刘彻的身边，白马意外逃走，他也是头一次看到，生怕皇帝有什么意外，连忙催马上前，看见阿青，惊奇地啊了一声：“是他!”

　　刘彻猛然转过头，狐疑地问：“你认识他？”

　　“算不上认识。只是他的骑术在长安小有名气，听说这匹浮云就是被他驯服的，所以见了他亲热。”韩嫣并不怎么在乎天子的怒气，见是阳信公主的车驾，就更是放心，走近一步，凑到天子耳旁，低笑道，“有人说，他是个贵人，将来会封侯拜将呢。”

　　“哦，还有这种事？”刘彻生了兴趣，“那个相士在哪里？”

　　韩嫣一笑，露出一丝妩媚：“根本不是什么有名的相士，是甘泉居室里做苦工的一个钳徒罢了，疯疯颠颠的，还自以为能推算出天命。不过，这个阿青有三个姊姊，倒都是长安城出名的美人，大姊风度卓绝，二姊性子野烈，三姊颜如舜华。许多王孙公子有事没事，都喜欢在平阳侯府前打马走过，为的就是想看他三姊妹。”

　　“长公主家的事情，你知道的不少嘛！”刘彻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既然这样，你就去把人给我要来。”

　　\\\\\\\\\\\\\\\"把人要过来?\\\\\\\\\\\\\\\"韩嫣一怔,没想到此时此地天子会来这么一句,觉得好笑,连忙道：“臣见了平阳侯，一定将陛下的意思说给他听。”

　　刘彻斜睨着他，冷笑一声，下巴朝着白马的方向点了一下，“谁说那几个女孩子了？我让你把驯马的那个小子给找来。”

　　韩嫣脸上的笑容瞬间滞住，看了看阿青，又看了看刘彻，半天才堆起笑容轻声说：“陛下找他干什么，不过是个奴隶。”

　　刘彻眼睛盯着与阿青依偎在一起的白马，觉得面颊上的抓痕隐隐作痛，心口郁闷着一口气，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韩嫣到底和天子相处了十多年,又善于察言观色，隐约明白,天子心底那把无名火还没有熄灭,急需找一个出口发泄出去.领悟了这点，便笑嘻嘻地答应了一声，朝阿青走去。

　　阿青手里抚着浮云的鬃毛，一边留神注意那边的动静,一边犹豫该不该将看见天子的事情禀报给阳信公主.禀报呢,刘彻和韩嫣两人明显是私下出宫，不想引人注意;然而不禀报，又怕司马门外人多眼杂，惹出乱子来。

　　正左右为难，骈车中的公主等得不耐烦了,隔着车窗问道：“怎么还不走？”

　　不等阿青回答，韩嫣已经走到车前,就地行了个礼道：“上大夫韩嫣向公主问安。”

　　唰地一声，车帘被撩开，露出公主一张明艳的面孔。她眉头微蹙，冷眼瞧着眼前那个贵介少年问道：“韩嫣？怎么这副打扮？”

　　“臣奉命出宫体察民情，刚巧碰见了公主。”韩嫣一笑,似乎没有意识到阳信公主语气中的轻慢.

　　公主眼睛朝远处一瞟，已经看见了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的那个身影，便又是一声冷笑，“奉命出宫？韩嫣，你可越来越会说瞎话了。说，是不是你挑唆陛下出来的？”

　　韩嫣苦笑：“公主最近很少去长秋宫吧……”便不再说下去。

　　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阳信公主立即明白了他没说出来的意思，沉默了一下，口气缓下来道：“阿青，你上来，把车驶过去。”

　　刘彻假装在柳树干上找蝉衣，听见车轮辘辘，回过头才发现阳信公主的骈车已经到了近前，狠狠瞪了韩嫣一眼。逐云回到他身边，低头用脸贴着他的胳膊蹭了蹭，轻轻打了个响鼻。刘彻这才露出笑容，迎向公主的骈车。

　　刘彻虽然贵为天子，却仍不过是个未满二十的少年，又自幼与姐姐阳信公主亲厚，见她向自己招手，平日里在宫中端着的天子风范一下子抛到了脑后，满肚子不痛快稍微消解了些，一猫腰钻进骈车中。

　　阳信公主眼尖，一眼就看见刘彻脸上的抓痕，忍不住皱起眉头低声道：“怎么弄成这样？这哪像个皇后啊？。”又有些心疼，问道：“疼吗？”

　　“没事。”刘彻侧过脸去不让她细看，心里面的委屈却如泡了水的黄头一样膨胀开来。骈车甚宽敞，两个人坐在里面也不觉得挤迫，却有些闷热。逐云在车外踱步，蹄铁敲在地上，得得作响，刘彻没来由地心中烦躁，沉声喝道：“韩嫣，这畜牲怎么这么吵？”

　　话音刚落，听见阿青学着马的声音嘘了一下，外面立即安静下来。刘彻倒是一怔，讪笑道：“姐姐府里能人真多。”

　　“姐姐那好玩的多着呢。”公主也不去提他懊恼的烦心事，顺着话说：“过些天是上巳节，你到我这里来，他们刚从封地送过来几个歌伎，包你玩得高兴。”

　　刘彻眼神一转，却想起了刚才韩嫣的话，笑道：“早就听说姐姐府里人物出众。”

　　阳信公主心领神会，只是笑道：“又是韩嫣说得吧？一天到晚没正经。到时候别忘了来啊。”又压低声音道：“散散心差不多就回去吧，别让长信宫那边又抓住什么把柄。”

　　“知道了。”刘彻打断姐姐的话，少年人有自己的矜持，听见姐姐这么说，反倒挺起腰板道：“我还想去跑跑马呢，姐姐，你那个骑奴借我用用吧。”

　　阳信公主瞧着他：“你要阿青干什么？”

　　“听说他驯马是把好手，那逐云还是不大驯服。”

　　“我府里有比他还好的高手……”公主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看了看弟弟的脸色，不想伤了他的面子，便笑道：“阿青可是我最得力的骑奴，你可不许欺负他哦。”

　　“姐姐府里的骑郎，我怎么敢欺负啊。”刘彻大笑，飞身翻上逐云，一抖疆绳，上了章台街。

　　韩嫣不敢怠慢，立刻催马追赶。阿青则向阳信公主看了一眼，见公主轻轻点了点头，才拍马跟了过去。

　　章台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稠密，君臣两人却似没有看见，跨下坐骑不避不闪，硬生生分开车海，畅行无阻地向城南飞奔。阿青看着眼里，微微有些心惊。然而，当晚春的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时，他也感染到了任性的快意。虽然不能象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却迷恋上了倚仗着高明的骑术在车水马龙中穿梭的凶险和刺激，并面红耳赤地接受往来车辆和行人的迁怒喝骂。直到出了安门，看见龙首原郊野上雪白火红紧追在一起的两匹奔马，他才松了一口气，脚尖在马肚子上轻轻一磕，让白马放开速度在黄土地上奔驰。

　　听到后面由远及近激骤的马蹄声，刘彻转过头：几十丈外，年轻的骑奴沐浴在阳光中，身体在马背上错落有致地起伏，英姿勃发；骏马四蹄飞腾，高高扬起的鬣鬃被暖风扯得笔直。动与静、从容与奔放，在湛蓝色的天穹下，展示出奇妙而夸张的和谐。

　　“好气概！”天子心中感叹，一时间竟然无法将目光挪开。“韩嫣！”他高叫一声。

　　韩嫣正紧紧地跟在天子身侧，两匹马相隔不过三尺，闻言立刻从弹囊中取出一枚金弹，张开短弓，就在马上转身，射了出去。

　　阿青正聚精会神地控马，看见韩嫣张弓，以为他要射鸟雀，并没有在意。谁知，转瞬间，一线流光便飞到眼前。

　　阿青本能地将身子一偏，躲了过去，然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惊疑不得，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美少年：“韩大夫。。。”

　　韩嫣却似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双腿一夹，箭一般冲向前追赶天子去了。阿青不敢多想，连忙跟上去。谁知韩嫣忽然回头一笑，第二枚弹子又飞了过来，还是射向他的右肩。这次阿青有了防备，不待弹子射出就先将马斜斜带开，转瞬间，与逐云的距离又缩短了数丈。见没能拦住他，韩嫣也有些吃惊，眨了眨眼，索性抓出一把弹丸，连珠般发射出来，每一枚都追着他的右肩，大有不将他逼下马不肯罢休的意思。

　　被密雨般的弹子围住，白马上的少年并没有急躁，只是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灿亮，透露出他心中正怒火升腾。他抿了抿嘴，一手操控着马缰，指挥白马在弹雨中灵活地穿梭闪避；一手撮指在齿间一吹，尖锐的哨音从指缝中透出，直冲长空。听见哨声，红马肩背一耸，马头躁动不安地摇摆起来，韩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白马已经从弹阵中穿出，连人带马径直向自己撞来。韩嫣大骇，再顾不得再发弹阻拦阿青，身子顺着马鞍迅速下滑，借着短弓在地上一撑的力量，一个筋斗远远地翻了出去，脚跟还没有站稳，便听见急促而响亮的蹄声，近在咫尺，迅雷不及掩耳。他心一沉：糟糕，要玩出人命了。

　　眼见两匹骏马就要撞在一起，却见少年轻轻一提缰绳，二马一错鞍，白马紧贴着红马的身侧奔了过去。好险！这时候，韩嫣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湿得仿佛在水里泡过。阿青却回过头，露出一个淘气的笑容。

　　阿青有些得意。长安贵族中，韩嫣的骑射本领是颇为出色的，尤其善于且驰且射，然而，这个有着一部分胡人血统的王孙公子却被自己逼下了马背。现在，韩嫣就算有一千颗金弹，也不敢射过来，否则就要殃及天子。想到天子，阿青的心噔地一跳，连忙向前方看去：刘彻已经下了马，正靠在一棵柳树上，仔细打量着阿青。

　　“韩嫣说的没错，你果然有些本事。你叫什么名字？”

　　“阿青，卫青。”

　　“抬起头来。”天子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有着无上的权威。卫青遵命。天子年轻的脸近在咫尺，目光中闪动着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卿家的卿？”

　　“是……青草的青。”

　　“哦？还识字？”天子有些高兴，目光从上扫到下，看见了阿青腰间的短剑，目光停注了一会，“这是。。。？”

　　“是短剑。”阿青取下短剑，递给刘彻。

　　刘彻将短剑接过来。这是一柄华丽的装饰剑，暗绿色的剑鞘上镶嵌着繁复累赘的金属花纹，隐约可以辨认出月亮和云朵；柄上雕刻着一个凶悍的熊头，形态栩栩如生；剑鞘和剑柄都有金漆的痕迹。然而斑驳剥落，将年代的磨痕暴露无遗。短剑从鞘中拔出，两道锋刃却依旧锐利，刃上闪烁着淡青色的光芒，是青铜所制。“这是匈奴的短剑，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在东市买的。”

　　刘彻将短剑翻来覆去琢磨了两遍，又问：“会使么？”

　　阿青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侯府的老匈奴教过一些。”

　　“侯府人教的？”天子来了兴趣，“没想到皇姊府中还有匈奴来的剑客。”

　　“老匈奴不是侯爷聘来的门客，是文皇帝时候俘虏来的。臣给侯爷喂马，老匈奴也在马厩里干活，所以跟他学了一些匈奴的兵器。”

　　“是这样。”刘彻微微点头，“除了这个，你在皇姊的府还学了什么其他的功夫？”

　　阿青小心答道：“臣要伺候公主和侯爷出门，平时也跟府里聘来的门客学习剑术。不过，最好的功夫还是养马。”

　　“养马？”天子一笑，“皇姊还真糟蹋人材。你不要回平阳侯府了，跟朕回去，替朕养马。如何？”

　　阿青一惊：“这。。。”

　　“怎么，不愿意？”

　　“臣。。。公主和侯爷对臣有恩。臣。。。”阿青低声说道。从平阳县到侯府，他的生活是天翻地覆，有了相濡以味的家人，有了肝胆相照的朋友，有了平淡却幸福的生活，给他这一切，让他觉得每一天都值得分外珍惜的，是阳信公主和平阳侯。“臣只是一个奴隶。。。”

　　“奴隶？一个识字、懂武、有胆魄的奴隶？”天子颇有些玩味地赞道，“皇姊的府上，还真是卧虎藏龙啊。看来，上巳节一定要去皇姊家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