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角落的我们》钧墨

2、齿轮2

　　广州国际机场。到达大厅熙熙攘攘。

　　但凡寻人启事，为了增加成功率，会把目标人物的特点用最直观的方式详尽罗列。

　　有过在火车站，或是机场人流里接人经验的人同样会明白，如果要接的人非常有特色，足以在人群里一眼认出的话，效率就会相对提高。反之，如果那人放在茫茫人海里非常不起眼，那么想要将其找出来，难度可想而知。

　　而现在一号二号三号四号，面临着史诗级难度的寻人任务。

　　找到全机场“最普通”的女大学生？

　　四人兵分三路。硕士主攻逻辑学方向的一号率先开始概念拆解。

　　“最普通……最容易被忽视的女大学生吗？那么就要反过来注意那些平时不会注意的女学生了。”冷汗缓缓从他额头渗出，“可是会被注意到这一点，反过来难道不就是不普通吗？”

　　“难道说应该从年龄感和学生气的角度入手……可是这些也太主观了吧？”

　　假说接连提出又接连否决，陷入逻辑悖论中。

　　二号对抱头痛苦的他表示鄙视：“你们逻辑学人空有理论，一点也不懂得实践！很简单，所谓普通女大学生当然是身高不高不低，长相不上不下，穿着不好不坏，走路不紧不慢……”

　　一号抬起头，双目充斥红血丝：“怎么定义身高长相穿着步速？一米六，还是一米六五？三庭五眼，身上均价多少？一百？二百五？”

　　二号用看二百五的眼神看着他。正待说话，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三号的声音：“找到了！最普通的女大学生！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的视线就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乌鸡鲅鱼。二号啐他：“干正事好吗，不要光顾着带薪看美女！”

　　三号的声音恍恍惚惚传来：“不，不是。这种奇妙的感觉，亲眼看着她的时候你才会明白……”

　　滴滴。设备接收到那个女生的照片，一张，两张，加载进度100%。

　　一连串高清照片在屏幕上轮转。

　　一号二号从两脸鄙夷渐渐变得两脸恍惚：“怎、怎么可能！这个人……这个人……”

　　照片自动播放完成，自动切回第一张开始重播。图幅中，一个站在大巴车旁边的少女正在把自己身后堆积如山的行李递给司机。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接下来的几张照片记录了她慢慢扭头朝镜头望来的动作。

　　下一帧，她弯起眉眼，向镜头露出可爱的笑容。身后仿佛闪出圣洁的微光，令任何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然而明明拥有那样治愈的笑颜，但在看到她身影的一瞬间，一号二号脑中不约而同烙入了对她的印象——

　　这是个普通女大学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她绝不特别，毫无个性。当她走入人群，即如水滴归海，没有任何人会对她多看一眼，没有任何人会对她产生好奇抑或探究之心。

　　三号举着相机，喃喃自问：“为什么？……”

　　矛盾的感觉在心中相撞，正如最荒谬的逻辑悖论。

　　全机场最普通的女大学生刚刚指挥司机将自己所有的行李搬上车，突然背后汗毛竖起，像猫一样弓起脊背——

　　镜头。对镜头的敏感度是作为国民偶像的职业素养，此时此刻有镜头正从背后对准她。

　　并非监控探头一类的存在，那种东西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基本不会引起她额外的兴趣。

　　郑清怡微微用余光一扫。

　　“对前国民偶像来说，确定镜头在什么方位当然只需要直觉就可以做到。”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没想到大学报到第一天可以在异地他乡遇到本偶像的狂热粉丝！让粉丝空手而归，可不是超人气国民偶像所为啊。抬头，挺胸，恰到好处的回首，最上镜的嘴角弧度——”

　　她抬起剪刀手。

　　身边倏忽传来弱弱的抗议声：“那个，同学你的手肘顶到我了……”

　　“是本偶像的错觉吗？这里又没有人。”郑清怡揉了揉耳朵。

　　“同学，可以让一下吗？轮到我了……”

　　郑清怡脸上挂着标准营业笑容，双唇张开一道缝小声嘀咕：“是本偶像昨晚太兴奋没睡好吗？为什么一直听见不存在的声音？”

　　“同学……”

　　“算了，先上车吧。噫？踩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我的鞋子……”

　　*
　　广东九月十三的烈日，烘得机场大巴售票处空气蒸腾涌动。

　　在拥挤的人潮和长长的学生队伍里，一位穿着打扮从头到脚与郑清怡别无二致的少女踏着理直气壮的步伐姗姗来迟。她毫不客气，对队伍的第一个人开口道：“能请你不要插队吗？是我先来的。”

　　被她理所当然插了队的人一脸愕然：“你、你在和我说话？”

　　“是啊。”慕晓雨径自取出证件呈交，“我请你不要插队，好好站到后面去。不要让我把话说第三遍。”

　　她态度如此自然又如此强硬，等待许久好不容易排到第一位的那人自己反而愣了一下。

　　“你居然说我插队？”几秒之后，那人才不可思议道，“你难道不才是后来的那个？有没有公德心啊？你应该到队伍的最后去……”

　　话音戛然而止。

　　慕晓雨伸手便揪住那人的衣领，顷刻将对方双脚提离地面，倾斜着拉近自己。对方的手神经质地刚抽动了一下，就传来一阵剧痛——被慕晓雨大力捏住了手腕。

　　她精致无暇的脸上面无表情，飞扬的长眉间结着一层威慑的寒霜。

　　“我说过，不想把一样的话说第三遍。就连这句话你都让我说了两遍。”扇面般浓密漂亮的睫毛下，是两道利刃般的目光。

　　那人的四肢颤抖起来。

　　下一刻，慕晓雨已经若无其事站在队列首位，把还没来得及剪掉标签的郑清怡同款行李箱往前一推：“麻烦搬一下。”

　　原本排第一位的那人两指神经质般反复碾平自己不知为何皱起来的衣领。心口跳动着余悸，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靓女！这也是你的箱子吗？”

　　慕晓雨不回话，大步走上车，目光定定朝郑清怡身边的空座扫去。

　　司机擦了把汗：“最近的女仔明明都长得好靓，怎么做派都好怪……”

　　角落里一人默默举起手：“我一个小时前就在这里了，那是我的箱子……”

　　“算了，应该是她的，就搬上去吧。”

　　“不，大叔，这是我的箱子……”

　　*
　　一只野猫从及腰的茅草丛里蓦地窜上大路。接驳车司机急踩刹车，来回猛打方向盘才避了过去。

　　前排的女孩子没抓住扶手，一下子歪进身边人的怀里。脸颊撞上对方腹部，出门前涂的一小块腮红蹭在对方柔软的白色衣料上。

　　“对不起！对不起……”

　　她尴尬至极，赶紧支起身体连声道歉，抬起头看了一眼对方的五官，立刻低下头去，脸颊暗暗发烫。

　　她叫刘秀畅。双亲外来，虽生于广州长于广州，却从未真正融入过这座城市。十八年，她遗憾未能继承这座大都市的个性，反而越长越像小家子气的父母。卫星城S市对从未出过远门的她来说已经是人生中最遥远的离家，想着即将展开的独立生活，她鼓起勇气拒绝了父母送她来学校的提议。

　　第一次离开家，一个人去大学校园的她心情忐忑万分，上车之后，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周围任何人。

　　“不好意思——这里没人？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有人向她搭话的时候，她把头缩得像个鸵鸟，胡乱上下拱了几下。她没敢细看对方的脸，只大概知道对方比后上车的几个男生高出大半个头，身材瘦削，还戴了副眼镜，气质温和而干净。

　　那人权当她是在点头，将随身书包放上行李架，又顺手帮前座的女生放好行李之后就坐了过来。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裤，和车里一些满身大汗的男生不同，身上居然散发着好闻的味道。清淡的茶香味。

　　“没关系。”她见身旁的人轻轻掸了掸衣服上的一块酡红，头顶随即传来温和的声音，“你也是搭刚才的高铁来的？你在摇头？是广州本地人？你是哪个专业？临床五年制？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同专业的新同学，可以加个微信好友吗？我叫程润，四川人。”

　　刘秀畅低着头把手机递过去。

　　亮度调到最低的屏幕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程润俊秀的脸。

　　就算她打了千百字腹稿，宣之于口也只剩频繁的“嗯”、“啊”，急得额头出汗。好在有程润耐心地寻找话题，才使接下来一路的闲聊得以继续。

　　另一组对话进行得比他们更不愉快。

　　志愿者学姐的大学生活简介暂告一段落，回到位置喝水休息。关关频频向身旁的林玥投以一点期盼一点崇拜一点敬畏的眼神，谨小慎微却仍不断出声搭话。

　　谁知任她从天说到地，穷尽此生所有笨拙的话术，林玥都全然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后脑随意枕着椅背，把香烟放在鼻端不知闻了多久。

　　“高中的时候有几个校霸老是打架逃学，有一次我遇到他们在走廊拐角靠着墙抽烟……”关关说到这里，赶紧细看林玥反应，生怕她以为自己有指桑骂槐之意，“他们拦住我向我要钱，好几次，我从来不敢告诉爸妈和老师。”

　　她声音越说越低，又见林玥爱理不理的样子，低下头正有些泄气。忽然林玥身体前倾，扭过头来伸出手指：“这个。”

　　关关受宠若惊：“啊？老大？”

　　那根手指愈戳愈前，最终落在她脊背与座椅之间。“啊，哦！这是我的颈枕。老大想要用？当然，当然可以……”

　　还未等她双手奉上，林玥已把颈枕抽了出去。

　　“……”

　　“我不是校霸。硬要说的话，我和你在学校的处境还挺像的。”

　　“啊？”关关睁大眼睛，竟见林玥垂着眼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极轻极快地向上一勾。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想再确认那笑意是否错觉，却只看到林玥的后脑勺，和一句听不出波澜的“继续说”。

　　*
　　在车上与素未谋面，甚至下了车后也不知会否还有交集的同行者热聊毕竟不是大多数人能做到的事。更何况整节车厢满载的是从全国不同省份不同城市赶来的大学新生，还未在社会里镀上千锤百炼的厚脸皮。

　　一次双向奔赴的聊天，简直是小概率中的小概率事件。

　　——除非一方是极度社交牛逼的郑清怡，另一方是一举一动一比一复刻郑清怡的某位千金大小姐。

　　见到一个除了身高容貌气质等无法立刻发生改变的硬条件外，从头到脚都和自己打扮得别无二致，甚至连说话音调都拉高八度刻意贴近的陌生人，正常人该作何反应？

　　脚步声将郑清怡的目光从窗外拉了回来，定在大小姐身上。漆黑的眼珠极快地上下一动。

　　以学生身份坐在后座的五号对六号窃窃私语：“回头了，回头了！她在盯着大小姐看！大小姐连T恤被黑色水笔画出的划痕都让我们仿得一模一样，她会愣住也是很正常的……”

　　郑清怡突然站起来，鞠了一躬大声说：“对不起！”

　　五号：“噗——”

　　六号捂住他的嘴，对好奇的郑清怡和目光像要杀人的慕晓雨赔笑：“不好意思，是我不该在我朋友喝水的时候给他讲笑话……他明明受过特殊训练，一般不会笑的，除非忍不住。”

　　“上车才发现我买了靠走廊的车票，”郑清怡一脸真诚的歉意，“但我非常想坐靠窗的位置，可以请你跟我换吗？”

　　慕晓雨面不改色掏出车票重新细细看了一遍，微笑回答：“没关系。”

　　五号双手捂脸：“糟糕，怎么忘了大小姐从没坐过大巴，不知道怎么分辨车票座位号靠窗还是走廊……”

　　郑清怡好像完全没意识到对方和自己的相似性，迫不及待跟慕晓雨扯起皮来。五号六号在后座叹为观止，只见说着说着，郑清怡好像才发现一般面露惊讶：“好巧！”

　　六号一脸麻木：“她总算发现大小姐和她打扮得一模一样了。”

　　五号捏紧拳头：“她怎么才发现大小姐和她打扮得一模一样？”

　　“——你也买了这家的果茶？”

　　五号六号：“……”

　　郑清怡十分自然地从慕晓雨手中接过透明塑料茶杯，转着端详一番：“这家有四种顶层五种果汁打底六种果浆七种小料，一共一万五千三百六十种可能的搭配。你和我的选择却一模一样。”

　　慕晓雨脸上的微笑滴水不漏：“是缘分吧？”

　　郑清怡还以同样毫无阴霾的笑容：“是缘分呢。”

　　她拿起自己的那份，放在唇边吹了吹，才喝下一口。慕晓雨虽不明所以，还是原原本本效仿了她的动作，却见郑清怡有些奇怪地盯着自己看：“怎么了？”

　　难道是模仿普通女大学生哪里不到位？

　　“这杯是热饮。”郑清怡拿温热的杯壁贴了贴慕晓雨的手背，“你那杯冰的为什么要吹？”

　　慕晓雨：“……”

　　坐在两人前座一直竖着耳朵暗中偷听的三号失意体前屈，无声呐喊：对不起大小姐！他没看见冰块漂浮就以为她买的是去冰……靠！大夏天的谁点热饮啊？！

　　郑清怡在慕晓雨的注视下露出餍足的表情：“喝热的真舒服。当代大学生夏天就该喝点热的。”

　　“是这样吗？”五号六号都听见慕晓雨心中翻开笔记本刷刷记录的声音，“原来普通大学生夏天要喝热饮……”

　　两人对视一眼，心声同步：喂！不要给白纸一张的大小姐灌输奇怪的常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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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