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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八、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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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端着咖啡杯从窗口望下去,能看见不远处的马路上聚集着密密麻麻一群人。
“这是干什么?”二宫指着那群人中站得最高的那一个。
“是‘太阳会’吧……你看他们的左臂都贴着黄色的太阳标志呢……”同事佐佐木也端着咖啡杯,靠在窗子上向外看着。
二宫伸手打开了窗,让夏天的空气混合着绿叶的气息一同吹进来。
随之飘进来的,还有拿着扩音器讲话的声音。
“我们能够眼睁睁地看着祖辈生活的土地,被富豪们拿去盖他们的工厂吗?”一声呼吁,群起响应。
“听着仿佛是时光倒流了。”二宫抿了一口咖啡,听着那激昂澎湃的话语,心生感慨。
“我们能够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剥夺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从此去购买美国面粉吗?”又是一声振臂高呼,这回得到的响应比刚才还要大。
群聚的民众高呼着“不能”“不能”……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
“我们能够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孩子失去了上学的权利,因为教育已经被高价垄断了吗?”领袖再次大声呼喊。
这回二宫看清了,那个站在垃圾箱上的小个子男人,长着一张十分沧桑的面孔。
佐佐木看看窗外,又看看二宫,有些不解:“有这么好看吗?群众游行而已。”
二宫依然盯着那群人,甚至连手中的咖啡杯略微倾斜了也没发觉。
“那个人叫河原小太郎,是太阳会的领袖。”佐佐木解释道:“他们活动的海报都贴到我们公司门口了,我上次还去撕来着……”
二宫应了一声,没有转移注意力,只是笑着评价:“听起来还真像河童的名字啊。”
社长也走到窗前朝外望着,心生感慨地说:“这场面倒像是回到了昭和43年,那一年爆发的工人运动,最先也是这么起来的。”
二宫看着那个矮个子的男人用激昂的语调一遍一遍地质问着,说到激动处甚至跳了起来。跳得极不协调,时刻都有摔下垃圾箱的危险。
不禁有些好笑。
这个抵抗运动,使他想到了老家的工厂。
后来听说是卖掉了。
因为政府要开发要用地,所以被强行征收了。
祖父领着工人们抗争了很久,政府的人也一天到晚去家里做工作。
但邻居们陆陆续续妥协了,开始外迁。
自家的雨刷厂还是不得不低头。
父亲一直劝祖父搬到东京来。
反正厂子也没有了,乡下的生活又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但祖父坚持住在老房子里。
他守着雨刷的零部件,每天固定早起,然后开始装配雨刷,到了下午再拆掉。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像个闹钟。
二宫很难体会这些举动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
对他来说,老家的记忆已经淡却了,都市繁华倒是历历在目。
只是听着长辈说起来这些话的时候,能感觉到眼里的忧伤。
可能一辈子不能摆脱的老家的记忆吧。
即使已经搬到城里了,即使已经和家乡失去联系了。
但在学校被欺负的时候,还是有些怨气地会想,如果自己是东京人该多好。
说到底,还是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吧……
“社长,有太阳会的人来动员捐款。”门卫突然跑进来通告。
社长眉头皱了皱,坐回位置上:“这些个民主人士……嘴巴动一动,钱就来了。”
“那是打发他们走?”门卫询问道。
一直喜欢掺乎行政事务的二宫突然发话了:“把我这个月的工资预支给他们吧。”
佐佐木听着差点跳起来,惊呼道:“这还是二宫先生么?”
二宫征询似的看了看社长,社长摸了摸已经谢顶的脑壳,点点头说:“让财务科的小野去办吧。”
社长抬起头,有些郑重地看着二宫:“不过是二宫先生的个人名义,和本会社无关。”
二宫点点头,表示赞同。
佐佐木端着咖啡杯在二宫旁边来来回回地转圈,一遍一遍地打量,仿佛从第一天才开始认识这个人似的。
二宫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靠在窗子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过了几分钟,门口有些骚动,有人强行要冲进办公室。
门卫正拦着他,两人拧成了麻花。
冲进来的是一个个头高大的男人,黝黑的面庞看起来并不像城里人,他左看右看,大喊着:“感谢二宫先生对本组织的的捐献,请留下联系方式。”
同事们左看右看,齐刷刷地看向二宫。
二宫只得慢吞吞地在同事们的注目中,对上那个那个男人的目光,和他的肤色一样令人放心的颜色,黑黝黝的。
男人咧开大嘴笑了起来,然后把黄色的单子塞在二宫手里。
签完名后,男人非常礼貌地鞠躬离开。
“啊啊啊~就说表和这些组织有联系。”佐佐木抱着头开始大叫:“这下麻烦了,一定会没完没了。”
二宫倒是捧着咖啡杯,悠闲地保持着靠着窗子的姿势,比这里的所有人都镇定。
“有什么好怕的?执政党都那么坏了也没见你们怕过……倒怕起民间组织来了。”
佐佐木哭丧着一张脸,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是他做的一样。
“我隐隐闻到了社会动荡的气息……日本啊~你的明天在哪里?”
“上班啦!”二宫转手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
9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自从和町村派的高层见面了之后,就有些同僚开诚布公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时不时地来找樱井翔。
这就好像接头的两个人对上了暗号之后,聊天就变得熟络起来一样。
“浅间光孝也是自民党的,只不过党派色彩不如大久保吉信那么明显而已。”武原彦边吃边说的时候,喜欢举着筷子到处指,这在家教良好的樱井翔看来是非常粗鲁的。但不能对前辈要求太多不是?好在武原这家伙消息灵通得很,和他吃饭总能探听些真真假假的消息。
“内阁要颁布一系列政策,你们都听说了吧……27个都府道县经济自治,上缴中央财政的比例将会减少5个百分点,邮政民营化也是迟早的事。”武原彦又拿筷子指着樱井翔了:“所得税的征收将会上调,但保险金会下调。”
樱井翔稍稍挪了下凳子,才能避免他的吐沫星子喷到自己脸上:“这不是会加大贫富差距?”
武原点点头:“不愧是精英,一下就看出门道了。现在日本社会的体制太平等了,以至于根本没有活力。而来势汹汹的中国、印度和巴西,这些国家根本就没有必要的保险,但人家的经济发展得飞快。”
“但去年年末的调查还显示有400万人口生活在年收人200万以下呢。56.2%的民众认为他们的生活很艰难。”一直在旁边细心听着的荒泽若善突然发话了。与武原彦总是粗声粗气的嗓门不同,他是新生代的官僚,受过良好的教育,行为举止也斯文许多。作为统计情报局的官僚,他刚刚才做完第二季度的劳动收人统计报表,因此对这些还记忆犹新。
“话是这么说……”武原的头转了转,偏向荒泽开始喷吐沫:“但你看,从去年民主党上台到今年已经过了一半了,经济丝毫无起色,印花税也下调了,准备金率也下调了,一点儿用也没有。出口不振啊……现在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能是政治让步于经济,谁能赚钱就听谁的……”
荒泽有些厌恶地朝樱井翔的方向靠了靠,心想,我不过就是举个数字,至于嘛……樱井翔面露难色的看着荒泽不爽的表情。
当初是刚好碰到了,又同作为自民党的党员,才决定一起吃饭的。
但现在看来,还真是难应付的差事。
武原彦越说越激动了起来,声音也渐渐提高了。樱井翔看着周围人都往这个隔间瞟,急忙捂住他的嘴。
“你别把职务内的情报在公共餐厅嚷出来。”樱井翔警告他。
武原彦尴尬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我们这些公务员,充其量就是复印个文件而已。决策全在那几个世袭官僚手里,但这些个家伙在海外喝了一通洋墨水之后,怎么能指望他们爱国呢?”
说完后,他有些不无感慨地拍着樱井翔的后背:“不过……樱井同志就不一样了,他可比我们这些单身赴任的公务员有前途多了,山崎拓不是也见你了吗?我人党7年了,至今还只在电视上见过他。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武原先生……”有些不习惯叫他先生,虽然年龄大了些,但平时说话却没大没小的。当然,不否认这也是他迟迟升不上去的原因。
武原彦没喝酒,但眼眶却有些泛红。他伸手按了按眼睛,长吁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再也没有说话。
荒泽看看武原,又看看樱井,也揉了揉太阳穴靠在椅子上。
隐隐约约从大厅里传来了山口百惠的《启程的好日子》,略带沙哑的声音因为年代久远而更显得深沉,但歌词却直击在心头,听得人鼻子有些发酸。
“面向冰雪融化的北方天空
每日呼唤那陈旧的梦想
炽热情感
穿过游子的胸膛”
“哪怕从今天起只有我自己
也要去旅行”
武原彦合着歌曲打起了拍子。
对于他来说,这首歌,也许在年轻的时候听着,会激昂着万丈梦想,想去远方。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
从渡边半岛的小地方远行到东京上大学,经过了三次考试才考上了厚生省的官僚,历经了厚生省的改组与规划,一直勤勤恳恳地干到现在。
“樱井同志……我羡慕你啊……”武原彦搂着樱井翔的肩膀,有些感慨:“你这么年轻,已经走到了这里……不差几步,很快就能干出一番大事来。而我呢……空谈着梦想,梦想……一晃已经三十多了。岁月啊……岁月……”
樱井翔看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38岁的人,照理该是事业有成的精英人物,但既无房子也无妻子的武原彦却依旧和他们这些年轻人混在一起。
晚上无聊到会和他们一起吃饭、喝酒、吹牛皮,然后听着山口百惠的歌,听出了眼泪。
“海角天边
垂钓的少年
踏着青青的小径回去吗?”
“现在开始
为着我的理想
把‘再见’写在沙滩上”
荒泽趁着武原彦听歌听得人迷的时候,悄悄对樱井翔说:“其实对于我们来说,改革是个好机会。”
樱井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荒泽压低了声音说:“你想啊……新政策,新班底……如果说对于政策和法律的熟悉程度,谁比得过我们这些新人职的公务员呢?”
樱井翔听着这话,不免觉得好笑:“那等到下一批公务员招进来的时候,荒泽先生岂不是失去了竞争力?”
荒泽倒是一副笃定了的样子:“我看改革会在今年之内进行,等到明年,我们又成了最熟悉改革的人。”
樱井翔摇摇头,满是笑容地看着他。
荒泽不以为意,他说得意气风发。
“啊——日本什么地方
有等待我的人
好日子启程
去寻找幸福”
飘渺的歌声萦绕在耳畔,仿佛再现了旧日的湖光山色。
30年前是意气风发的开拓时代,20年前是经济稳步增长的黄金年代,10年前历经小小的挫折,却依然傲立在东方的日本国。
在新的时期,将会走向何方呢?
樱井翔觉得自己也不知不觉被身边的人同化了。
改革……
这样迸发着勃勃生机的词汇,本该是他这样的年轻人应该热烈拥护的。
他应该像荒泽若善那样热烈地拥抱改革的年代,像一只秃鹫一样紧盯着机会,让自己平步青云。
但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天真的政治理想,使得他犹疑和思考。
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有一颗博爱的心,想让天下苍生都过上幸福的生活。
也是正义感的驱使,使得他不顾一切地要把森下晟一告上法庭,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除了一腔热血之外,他还有着世袭的狡猾和虚伪。
他不否认在为党派效力的同时,是希望得到高层的赏识。
他也不否认告倒森下晟一能成为他政治生涯的重要的砝码。
甚至连身寸进胸膛的那颗子弹,也是他决意要在镜头前做出的牺牲。
当然,戴着防弹贴片这种事情,除了父母之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甚至包括二宫和也。
他不会像荒泽那样对政治抱有天真的梦想。
一味只想前进而不择手段的政客,迟早会被利用并抛弃。
他也不会像武原那样只勤勤恳恳地为政府工作而耗尽一生。
那样的结果就是平凡而稳妥的人生,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最终只做到事务次官而已,无法进人内阁。
他在计划一条自己的路,使自己的才华得以彰显,又稳妥地留一条后路使得不会被政治斗争逼到无路可退。
二宫曾说过,他是黑白分明那种人,认定了世界上只有正义或邪恶。
大学时期的樱井翔,的确是那样。
但时光是催炼人的魔鬼,再怎样发自内心的炽热,也会被包裹上层层积灰。
一层一层,直到内部的岩浆全部被包裹得看不见。
只有偶尔的一次,火山爆发。
樱井翔希望自己在还没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之前,能凭借内心的冲动追寻自己想要的。
他想要的很大,他的野心很大,这个野心,表忘却了才好。
窗外是繁华的东京,一人夜便是灯火璀璨的迷离夜晚。
姹紫嫣红的灯光拉长了光晕,像动感模糊的相片,留下一道长长的尾痕。
“哪怕从今天起只有我自己
也要去旅行”
“啊——在日本的什么地方
有等待我的人”
“好日子启程
去寻找火红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