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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chapter 29(3) ...

  •   上午九点。
      日本棋院。幽玄之间内。
      时间如同沙漏里的细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流逝着。
      桑原仁起初还与工作人员说笑几句,打算等贪睡的少年到达后,好好“教育”一番。
      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老爷子脸上的笑容渐渐被一抹凝重所取代。
      他依旧双手抱臂,正坐于棋墩前。最后一次看过时间后,桑原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冥想般,沉默地闭上了双眼。
      一旁的工作人员不断看着时间,记录员几乎每隔10分钟就出去看一次,但寂静空荡的走廊上,却迟迟不见那道早该出现的身影。

      距离对弈开始仅剩最后五分钟。
      没有事先请假。亦不接棋院电话。
      一切都杳无音讯。
      前田惠美自认担任过多场头衔战的记录员,却从未觉得对弈室里的空气如此压抑,如此焦灼,几乎将所有人的耐心全部消磨殆尽。
      幽玄之间内的不安氛围,仿佛通过空气的流动,逐一扩散至一旁的记者休息室和检讨室里。
      早在十分钟之前,和谷就对进藤的姗姗来迟表现出极大的不满。
      这时,检讨室的门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门口望去,却又同时在伊角垂眸摇头的动作里静默下来。

      上午九点半。
      第61期本因坊头衔赛六回战,对弈时间到。
      然而,如同凝固般纹丝不动的电视画面,却无情昭示着棋手进藤光八段无故缺席的冰冷事实。
      检讨室里,和谷就像只狂躁的狮子,不停变换着坐姿,心中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还有最后十分钟的机会。
      ——对弈棋手如迟到十分钟仍未出现,则该场棋赛当场判负。
      “进藤到底在干嘛啊?!”和谷怒喝一声,一拳砸在桌上。原本放在桌面上的棋盖,随着这声剧烈的震动,跟着在桌上转了好几圈。
      “和谷!”伊角压低声的一句提醒,总算把和谷烦躁的心神拉回些许。
      他后知后觉地看了眼周围,触上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时,终于坐不住,低低说了声:“我出去打个电话。”就拍门出了检讨室。
      站在窗口,和谷一次又一次地拨出电话,电话那头却始终无人应答。
      “可恶——(くそ)!!!”第五次呼叫失败后,和谷就像是泄愤般踢了墙根一脚。
      距离判负只剩下最后五分钟,进藤那家伙到底在干嘛啊?!!

      与此同时,中央医院里。
      三楼急救室上方的手术灯就如同鲜血般,刺眼地倒映在光的眼瞳里。
      他平时明明不晕血的,此刻看到红色的手术灯时,却觉得一阵眩晕,就连耳朵也仿佛出现了短时间的耳鸣。
      一开始,光全当是自己的错觉,回过神来才发现,真的是手机在响。
      刚接起电话,和谷的怒骂就劈头盖脸地砸下:“进藤,你现在在哪?你还比不比赛了?!”
      光直到这时才想起,今天本该是他本因坊头衔挑战赛的生死战。
      可这一刻,深深地望了一眼急救室紧闭的大门,光自嘲地想,本因坊头衔算什么呢?只要塔矢没事,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塔矢没事……
      可能是一直没听到光的答复,和谷急了,对着电话大喊:“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光以为自己足够镇定,没想到一开口还是破了音。
      “和谷。”光听自己近乎凄凄地叫了一声。
      那边像是察觉不对,不说话了。
      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和谷,亮现在在急救,我去不了了,你替我……弃权吧……”
      光缓慢地说着,只觉每说一个字,便有一个倒钩在用力撕扯着他的喉咙。说到最后,整个嗓子竟完全哑了。
      电话那头彻底安静下来,之前能听到的些许嘈杂声也仿佛骤然消失。
      光发现自己拿手机的手抖得厉害,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问和谷:“你能……过来一下吗?”

      挂断电话,光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掌心里,手肘无助地撑在大腿上,高高耸起的双肩,就像是两座孤寂的山峰。
      不知过去多久,感觉肩膀被人握住时,光整个人激灵了一下,蓦地抬起头来,看清是和谷后,双肩顿时垮塌下来。他的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双眼好似连续72小时不眠不休般布满血丝。
      他伸手抓住和谷的手腕。如冰块般冰冷的触感让和谷的皮肤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愣是咬着牙没有抽出手。
      光的视线越过和谷,然后便看到了与他一同前来的伊角。
      “和谷,伊角……”光开口时,沙哑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就像是下意识地叫着友人的名字,说完,光就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和谷在光身边坐下,搂了搂光的肩。
      伊角与他对视一眼,冲他点了点头,然后问光:“现在情况怎么样?你通知塔矢老师他们了吗?”

      听见伊角的问话,光一度混乱的思绪才堪堪回笼些。
      他有些费劲地点了点头,尽量镇定地说:“塔矢老师他们现在不在国内。我刚才已经用亮的手机联系了塔矢夫人,她会赶最早的航班先回来……”
      说话间,急救室的门开了。
      光立刻起身迎上前去。
      医生从门里走出来,在他们面前摘下口罩,说:“病人是胃溃疡引起的急性胃出血,所幸送医及时,现在已无生命危险。”
      这句话后,光陡然放松下来。
      他脚下一软,慌忙往和谷肩上搭了一把,才不至于跪倒在医生面前。
      他不停地对医生说着“谢谢”,直到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离开了,也仍旧像个木棒似的杵在原地。
      他想要迈动双腿,却发现他动不了。
      四肢就像是被灌了冷凝剂般,冻得发僵。

      亮被推出来后,光自作主张,把他换到了单人病房里。
      他说,亮喜欢安静。
      病床上的恋人,脆弱地陷在白色的被褥里。
      光想起那日在天台上,亮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忽然就相信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报应”存在。他曾经施加在亮身上的种种伤害,如今,都加倍奉还到了自己身上。
      怎么以前没有对亮好一点呢?
      现在想来,记忆里竟全是叫他“笨蛋”、“白/痴”的画面。
      为什么明知亮胃不好,却没有押着他来医院检查呢?
      细密的痛苦和悔恨就如同无色无味的腐蚀气体,无孔不入地往光的心里钻,分分钟啃噬着他所有的知觉。
      光把手探进被子里,死死握住亮的手,好像不握紧些,他随时都可能失去他。
      不敢去想象,往后没有你的世界。
      也不敢去想象,往后再也看不见你温柔地弯起眉眼对我微笑。
      亮,你明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来医院,却为什么还要让我困在医院里这么久?

      光很轻地摸了摸亮的脸庞,那么温暖,教人舍不得挪开。
      印象里,亮总是在说“没事”。
      没关系的,不会有事的。
      他就像是自己的港湾,总是无条件地任自己予取予求,为自己遮风挡雨。
      没关系的。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咒语,不停地给予自己暗示,以至时日久了,那根紧绷的弦竟如同催眠般就这么松弛下来。
      好像那个人真的拥有不死之身。

      之前的几个小时是怎么过来的,光就像是短暂失忆般,已经无法记清。
      他只记得看到昏倒的亮后,整个人都懵了。
      但下一秒,他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因为他赌不起。
      他不敢用自己的慌乱去赌恋人最宝贵的黄金时间。
      他飞快地冲进房间,拨打了急救电话。
      等待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他替亮擦去掌心和唇角的血迹,却不敢随意搬动他。
      于是,他就这么一直握着亮的手,守在他的身边。
      也曾想过要背负起亮的一生,却直到这一刻,才对这句话有了具象的认识。
      所谓“背负一生”,不仅是参与他的喜怒哀乐,同时还不得不面对所爱之人的生老病衰,乃至……死亡。
      没有法律的保证,没有家人的祝福,完全依凭着一腔赤诚的爱恋,他们究竟有没有可能执手穿过逆流,走到光阴的尽头?

      光握着亮的手,那么冷,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
      无论自己怎么握,都松松地蜷曲着。
      很想把他摇醒,告诉他,我错了。
      “亮,你为什么还不醒?”光小声呢喃着。
      只要你醒过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他默默承诺。
      等了几分钟,床上的恋人仍旧双眼紧闭,没有丝毫醒来的意思。
      光不甘心,又继续承诺,只要你醒过来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还是没有反应。
      光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几乎理解了那个故事里魔鬼的想法[注]。
      他恨不得从未认识过亮。
      如果从未相遇,那么现在的我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等待亮苏醒的时间里,光没有给自己留一刻空闲。
      他先是致电棋院,就无故弃赛一事向所有人郑重地道了歉。
      因为有过前科,工作人员差点以为光又重蹈覆辙,不禁追问了原因,光却从始至终只说是“个人原因”,其他更深入的问题全都三缄其口。
      挂断电话,他又立刻拿起亮的手机拨通了第二个电话。
      接着,他又用自己的手机,拨出第三通、第四通、第五通电话……
      病房里,充斥着他的说话声。
      可是床上的恋人却直如未闻般,仍旧安静地睡着,仿佛要将这一年来缺失的所有睡眠一次性全部补足。
      光强迫症般地每过15分钟就去探一次亮的鼻息。
      亮没有醒来的时间里,他不敢喝水,不敢离开亮半步。
      期间,伊角、和谷去附近超市买了毛巾、脸盆等必需品,又给光带了盒饭。
      他们让光休息一下,塔矢由他们守着就好。
      光看了眼病床上的亮,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万一他醒来时,看不到我,会失望的……”
      他太累了。
      此时,他就像是一枚能量快要耗尽的电池,全身上下都拉响着刺耳的警报,可他不敢休息,更不敢倒下。
      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他必须替亮将这次入院所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
      所有他不方便出面处理的事情,他都需要请人代为帮忙。

      直到光做完所有他能够想到的事情,他才像是故障的机器般,一动不动地定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窗外的晨昏昼夜,仿佛都与他再无关系。
      他就这么傻傻地守在病床旁,直愣愣地盯着病床上面色苍白的恋人,仿佛要用意念将他瞪醒。
      此时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人醒着。
      伊角和和谷已经出发去机场接塔矢夫人。
      但越是这样安静的时刻,光的内心也越发无助起来。
      分明是对他来说重要到无可替代的恋人,却无法以家人自居,更没有资格插手亮的事务,甚至连在白日里光明正大地牵手走在一起都做不到。
      光看了眼手里刚才护士交还给他的项链。那是急救时,从亮的脖颈里取下的。黑色挂绳的末端,坠着一枚小小的指环。指环的内壁上清晰地刻着:Shindou Honinbou(进藤本因坊)。
      他真的一直把它戴在身上……
      此刻的光,多想躺在亮的身旁,紧紧拥抱他。
      可只要一天有所隐瞒,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永远无法曝露于阳光下。
      他实在恨透了这种唯唯诺诺,一再退让的感觉。

      亮醒来时,微微动了动,发现手被人握着,一抬头,就看见光正抵着被子,趴在自己床边。
      他轻轻叫了声:“光。”但是没能发出声音。
      他像是睡了很久,梦里一直能听到光唤着自己的名字。
      一睁眼就能看到光,真好。
      光像是梦魇了,身子往前一冲,猛地惊醒过来。
      看见亮正对自己微笑,先是揉了揉眼,确定不是在做梦后,顿时欣喜若狂:“亮,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你等我一下,我去叫医生!”
      说着,就拔腿往病房外跑去。

      一系列的检查过后,当医生确认亮已无大碍,光像是脱力般坐倒在椅子上。
      直到这一刻,一口新鲜空气猛地吸入鼻间,光才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活了过来,才终于确定,所有的后怕与黑暗都已经过去了。
      他把手探进亮的被子里,握住亮的手轻轻捏了捏,又没忍住,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亲吻恋人有些干裂的双唇。
      亮的左手打着点滴,只好抬起右手环住光的脖颈,与他接了一枚劫后余生的吻。
      两人分开时,看见光眼底层叠的血丝,亮心疼地抚上光毫无血色的脸,声音沙哑地问:“眼睛怎么那么红?”
      仿佛急于将眼里的水汽全部含回眼眶,微微闭了闭眼,光捉住亮的手,细细亲吻他每个指尖,只是笑着说:“哪有。”
      亮狐疑地打量着光,又问:“我睡了多久?”
      光又淡淡笑了笑,说:“还好,没有赖床。”
      他将亮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又替他掖了掖被子,然后轻声说:“还想睡吗?想睡,就再睡一会儿吧。”
      亮转头看了眼窗外,虽然被窗帘隔着,却依旧很明亮。
      他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对,迷迷糊糊间,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梦见光拿到了本因坊头衔。
      梦里,光笑得那么灿烂,他兴奋地向自己跑来。
      他伸手想要去抱住光,却扑了个空。
      突如其来的悬坠感,令亮忽地睁开双眼。
      对了,本因坊战……

      原本模糊的思绪在一个念头闪过时,骤然一片清晰。
      亮的身边没有计时的东西,便只好问光:“现在几点?”
      光看了看时间:“晚上6点。”
      亮的心中划过一丝阴影,他又问:“今天几号?”
      光莫名地答:“7月11日。”说完,又不怕死地跟了句,“怎么了?”
      亮的胸口瞬间就剧烈起伏起来,他强撑着想要坐起来,被光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你起来干嘛啊?”
      亮的声音整个冰冷下去:“你的棋赛怎么样了?”
      光的神色不自然地闪了一下,模棱两可地说:“咱们先不谈这个。”
      亮的心,顿时一凉。
      他像是呼吸不顺,猛地呛咳起来,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光一方面担心自己手上没轻重会碰疼亮,一方面又担心亮动作幅度过大会扯到埋在血管里的针头,手上不觉一松,竟然没能按住亮。
      刚才的一番挣动着实消耗亮太多体力,他勉强支起身子,右手死死地扣住光的手,近乎咬牙切齿地厉喝一声:“进藤光!”
      光好脾气地“哎”了一声,终于抬头与他对视。

      亮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有些不稳:“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努力了那么久,就是为了今天。可你现在算什么?弃权吗?”
      光以前一直担心亮的话太少,哪天就会丧失语言能力,今天才发现他居然也有这么聒噪的时候,顿时觉得有点吵,俯身就去堵亮的嘴。
      亮抗拒地偏过头去,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燎烧起来。
      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盯住光,一字一句地问:“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天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去比赛?”
      光终于沉默下来,软化了语气说:“你先躺下。”
      亮的心,又重重一沉。
      为什么?
      为什么不否认?
      为什么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出弃赛这个决定?
      这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头衔吗?
      你难道……就没一丝一毫的犹豫吗?
      亮不知是心寒还是被气的,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他正在输液的手高高地扬起,视线触到光平静中却透着哀伤的双眸时,那一掌无论如何都落不下来,只好在空中紧紧攥成拳头,重重地砸在床沿上。
      光像是对亮的愤怒置若罔闻。他轻轻地挣开亮扣住自己的手,扶亮坐好,将一只枕头垫在他的身后,然后说了声:“我去打水。”就拿着热水瓶走了出去。
      这一系列动作里,光始终低着头。
      亮终究没能看清光的表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chapter 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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