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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chapter 15(2) ...

  •   之后几日,光仿佛终于学乖了,严格遵守着某人的三令五声,作息堪比老年人。
      可这场“小感冒”却俨然成了持久战,药片吃下去毫无起色。感冒未愈,咳嗽、头痛已接踵而至。亮曾三番四次要带光去医院,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
      这一拖,就拖到了本因坊循环赛第4场当天。

      到达对弈室,记录员前田惠美一见光帽子、口罩、围巾、手套全副武装的模样,先是吃了一惊。等听到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早上好”,瞬间明白过来,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与他同行的塔矢七段,不由默默替光捏了把汗。
      且不说光目前的身体状态,即使以光前段时间势如破竹的劲头应战,今日与塔矢亮一弈也未必能赢。
      亮对光的情况又何尝不心知肚明——虽然光向来是起床困难户,但有棋赛的日子,他绝不会晚得离谱。可今天早上,光却好像粘在床上般,怎么都起不来。对于本人所谓“睡眠不足”的胡说八道,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光如此反常的唯一解释,只能是:这场感冒实在消耗他太多精力……

      从进入对弈室开始,亮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光半秒。
      兀自在软垫上坐定,将身上若干保暖装备全部取下,触上恋人面带忧色的目光,光坦坦荡荡地回以一个悠然自得的笑容。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亮的眼里依旧带着阴翳,但不容他再说什么,墙上的时钟已悄然指向十点。
      这场棋坛双星之间的对决,正式开始。

      猜子过后,亮执黑先行。
      开局,两人似乎都选择了较为保守的策略,以各占两角为宜。
      作为记录员,前田惠美曾有幸记录过亮与座间王座的对弈,对于塔矢亮行棋之果决,杀伐之老辣有着非常深刻的印象,可今天这一局已经走到第20手,期间在她看来,黑子分明有几处可以直接冲断白子联络,一举攻破白子防线的机会,黑子却好似置若罔闻般,竟都放过了。
      为什么?
      难道因为进藤棋士今天不在状态,所以塔矢七段心慈手软了?
      但很快,她便否定了自己有些荒谬的想法。
      棋盘上,棋手一旦落子,便如同武士拔剑出鞘,他们保有的是一颗炽热不悔的初心,追求的是与对手酣畅淋漓地一较高下。因为考虑对手的身体状况而举棋不定、瞻前顾后,那不是对对手的尊重,而是对他的侮辱与亵渎。
      而此时,纵观全局,光虽看穿黑子防而不攻背后的深意,却依旧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这场棋赛,塔矢固然是百分之百的投入,眼下的发展却并不是他所想要的棋局。
      他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对坐的恋人。
      ——你在想什么,塔矢?
      既然黑棋迟迟不肯露出獠牙,那么我就一口气将你逼入混战!
      硝烟已起,光随即从棋笥中执起一子,直接送至右上黑棋薄势之处!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盘面上,右上黑棋尚未紧气,倘若不应下这手,便极有可能被白棋趁虚而入,进而破坏棋形。
      光这一招,是在逼迫自己不得不应战。
      亮放在棋笥中的手迟疑片刻,抬眸掠过对坐,心中有些好笑,又觉得光可爱异常。即使精力有所不济,他的小狮子好战本性却依旧不改。
      你既已“邀请”,我又岂敢不从?
      亮看向棋盘的眸光骤然一凛,手起棋落,只见黑棋快速在白棋下方补位,果断切断白棋所有提子可能。
      这才对了嘛。
      光唇角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
      旋即,黑白双方就如两股疾风骤雨,快速席卷整片右上角。
      激烈的攻防战无形间消磨着光的体力,本就勉强运作的大脑直如燃料告罄的动力机车,所有机组都面临随时罢工的可能。
      光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即在中路“9之五”,下出一招“拆二”。
      然而,光的手尚未离开白子,他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
      这手下得太薄了!!

      同样望定这枚白子,亮波澜不惊的表面下,却被光这招败笔之下,所暴露出的急剧下降的身体状况,牵动得一阵心惊。
      光……
      无声地呼唤着。
      手指探入棋笥中,他惊觉自己的右手都在微微发抖……
      好在,惊惶的情绪转瞬即逝。
      强自镇定心绪,亮飞快地执子对准左上白子暴露的空隙落下尖锐刺刀——
      原本胶着的局面,就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往后,亮仿佛成了一台冷面无情的机器,精密而准确地计算着盘面上黑棋每一步落子。
      黑棋猛烈的攻击之下,白棋节节败退,眼看就要将先前占得的领土悉数拱手相让……

      对弈室里,空气压抑而凝滞。
      因鼻塞而不畅的呼吸更加艰难,光头晕得厉害,嗓子干得仿佛要喷火,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视线都仿佛出现道道重影。
      有那么一瞬间,光的心底响起一个声音:要不,今天就这么算了吧?
      反正循环赛刚刚过半,只要摘下后续几场白星,自己仍有机会获得挑战权。
      可这个念头刚起,就立刻被他绞杀得灰飞烟灭。
      他今日的对手可是塔矢啊!
      自己怎么可以在这里束手就擒?又怎么可以刚到这一步就踟蹰不前?
      塔矢会失望的,而他自己也会为今日的临阵退缩而抱憾终身。
      进藤光,你真是太弱了!
      无人知晓的自嘲声中,光的唇角浮现一抹淡淡笑意,心中却仿佛因为这个轻慢的嘲弄而重新燃起熊熊战火。

      光闭目凝神,再睁开眼时,曾经闪烁其中的杂念一扫而空,脑海中仿佛只剩下一个念头——今日之局的胜败仿佛已经不再重要,眼下之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下出让自己,也让对手满意的棋局。
      他不疾不徐地拿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杯中热水渐满,端起时,光的手一抖,热水直接泼撒在他手背上,虎口处立刻泛起一片通红。可他却直如未觉般,气定神闲地喝完茶,缓缓将茶杯放回原处,若有所感般迎向恋人的目光,毫无血色的双唇微抿,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弯钩。
      ——塔矢,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塔矢,让我们好好享受剩下的棋局吧。
      为了我们……事先定下的赌约。
      “啪——”光将一枚白棋堪堪“长”在方才那枚黑子斜对角。
      沉睡的“狮子”,苏醒了。

      随着时间推移,前田惠美手中的棋谱渐渐被填满。
      及至中午,光虽然挽回些许颓势,却仍旧稍占下风。
      彼时,他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浸湿。
      亮曾评价,他的治孤力极强。光想说,那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太高估了自己。他不过是在负隅顽抗,抵死不认罢了。
      但至少,追到现在这一步,他还有转还的余地。

      午间休息。
      棋院本给棋手各自准备了一间休息室。这日中午,塔矢亮所属的那间却空无一人。
      光所在的休息室里。
      一起吃过午饭,亮看到光脸上微微泛红,以为是空调温度太高。
      他摸了摸光的手,却冷得仿佛刚从冰水里出来,心里一惊,随即探上他的额头。指尖触上烫人温度的那一刻,亮动作一僵,只觉心上仿佛豁开一道口子般快要滴出血来。
      “光,你睡会吧。时间到了,我叫你。”
      他放下手,吻了吻光的额头,尽可能藏匿起自己所有的不安与焦心。
      光困得不行,却一秒都不敢睡,生怕睡着后,好不容易聚拢的神思又被打散,于是,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这里的榻榻米太硬了,睡不着。”
      亮几度张口,又几度放弃。
      他遂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盖在光身上,又让他背靠着自己,将他圈在怀里:“那这样呢?会不会舒服些?”
      光躺在恋人怀里切实感受了一下,然后“有理有据”道:“嗯,可是这张‘床’又太舒服了,容易丧失斗志。”

      一阵困意袭来,光轻声说:“塔矢,和我说说话吧,什么都行。”
      亮轻轻蹭了蹭光的脸颊,用衣服将他裹严实了:“好,你想听什么?”
      光:“你的糗事。”
      亮:“……”
      本以为塔矢会直接无视自己,沉默半晌,光却听他缓缓道:“你还记得初次参加的那场若狮赛吗?其实你在对弈时,我有转身看过。”
      “?!!”光微微转身,不由吃了一惊。
      亮却只是淡淡地接着道:“那场棋赛虽然从结果看是你输了六目半,但仅从终局的盘面上,我却完全看不出落子的顺序,也无法想象对局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光仿佛预感亮要说什么般,不禁在他的怀里坐直了。

      “事后,我曾找到与你对弈的那名棋士,虽然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向他询问与你对弈的那场棋谱,却被他断然拒绝。我不死心,又辗转向绪方先生打听……”
      “啧,那个棋士在第二回合肯定被你修理得很惨,”光脑补了一下亮被当场拒绝的模样,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可能太过忘形,气息不顺,嗓子干痒地呛咳数声,才把话续上,“你执着起来真可怕,我还是不要招惹你为好。”
      光说着,就要从亮的怀里挣脱出来。
      “可是你已经招惹我了。”亮的声音很柔,手上却不依不饶地又把光重新圈回怀里,“所以光,不要再想放开手。”
      光心中猛然一震,某个角落仿佛倏地陷落一片,嘴上却仍旧玩笑般问:“你是在威胁我吗?”
      亮失笑道:“如果威胁你有用的话,就算是吧。”
      光:“……”
      本该有无数的话可以回击,光却像是失语般,沉默许久,才握紧亮环住自己的那双手:“嗯,抓住了,不放了。”
      以永远为期。

      下午续战。
      按规定,循环圈赛双方各执六小时。六个小时的思考时间,于常人而言,就已相当考验体力与脑力,更遑论精气神明显不佳的光。
      此时,亮的心里是矛盾的。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在。
      身为光的恋人,他迫不及待地希望棋局可以尽快结束,好让光早点回去休息;但身为职业棋士的塔矢亮,在上午亲眼见过光如何一点点扭转局势后,却忍不住期待着与棋士进藤光决一胜负,忍不住盼望着这局精彩纷呈的棋局可以永不落幕。
      而另一边,光的心中,却正将对坐之人与每日肌肤相亲的恋人一点点剥离开来。
      他是他的塔矢亮,没错。
      但当时当下,他更是他进藤光一生的对手!
      光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可以明显感觉到体温在慢慢升高,可他的一双瞳眸却亮得惊人,
      落定棋盘的目光四平八稳,犹如航行于浩瀚海域的一艘巨轮。

      环顾盘面。
      就目前的局势而言,算上贴目,白棋还落后八目半,而黑棋已经牢牢攻占右上、左下大
      部。午休之前,左上的白子尚未活净,中腹位置,黑棋已经虎视眈眈。另一方面,战火虽然尚未烧到右下疆域,却已是唇亡齿寒,对中腹的处理稍有不甚,就极有可能被黑棋抢先一步,占得先机……
      这场棋赛要立于不败之地,白棋只能硬战。
      当所有思绪全部贯注到棋局上,身体上的不适,非但没有消磨光的意志,反而使他得以始终保持着注意力的高度集中。往后可能出现的棋局变化,如同斗转星移间推倒又重新盖起的大厦楼宇,在光的脑海中快速推演着,结成一张牢不可破的网。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清醒过,就连往日很可能被自己忽略的细枝末节也都一并考虑周全。

      长考过后,光终于落下棋赛续战后的第一枚棋子——竟是弃右上白子于不顾,直接进攻中腹黑棋大营!
      如果说,上午的光是囚于笼中的困兽,那么现在的他就是腾渊而上的蛟龙,向亮露出了锋利的爪牙。盘面上,白棋就如同有去无回的死士,在黑方中毅然决然地冲杀着,又如同一根抱头鼠窜的搅屎棒,看似被黑棋狼狈至极地追杀着,却在不知不觉间一步步削弱着黑棋阵营原本的联络……
      有那么一个时刻,亮竟觉得,对坐熟悉至发肤的恋人那样遥远,那样陌生,仿佛从未谋面,却又在相见的第一眼就忍不住被他吸引。
      体力上虽然力有不逮,光落子的速度却在不断加快。
      收官阶段,经由他之手的白棋,就像是一面面招魂幡,在黑棋中迎风招展,不断将整场棋赛推向他所预料的结局。

      下午,三点五十分。
      棋盘上,黑白子的目数终于清点完毕。胜负已分。
      不过七叠大小的对弈室里,空气却仿佛是凝固的。
      在场的两名工作人员无一人开口说话,直到若干记者大煞风景地不请自来,才遽然打破一度停滞的时间枷锁,对弈室内的所有人才终于都有了反应。
      前田惠美开始收拾全局棋谱;
      另一位同事不忘向获胜者表示祝贺;
      铺陈盘面上的黑白棋子,终于被双方缓缓归拢,收入棋笥;
      原本雅雀无声的棋室里,相机快门声渐渐由少及多,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光长舒一口气,人一松懈,刚才比赛时被强行屏蔽的五感一时间都仿佛变本加厉般讨要回来。
      头痛欲裂。
      久坐之后,双腿稍稍动一下,便传来一阵针刺般的酸麻。
      光撑着棋墩想要站起身来,谁知刚一起身,眼前突然一片黑白色的雪花状,踉跄间,整个人竟摇摇欲坠地直接向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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