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余音 ...

  •   后记

      大祈昭庆三十三年腊月二十九,清尘才子元颂之妻卿氏于兖州诞下一女,血崩而亡。
      其贴身侍女萍儿将消息传至京城元府,不日元颂快马前来,领女婴与卿氏尸首归京。
      后,元颂为女取名寒笙离,厚葬夫人卿氏。京中人对元颂女之姓议论纷纷,元颂只道是卿氏远在兖州的母家之姓。由是朝臣百姓皆以为与贼子寒北斐无关,乃作罢。
      又数年,皇帝驾崩。新皇登基,与元颂联系甚少,当年惊才绝滟的元才子逐渐成为普通贵公子,不再有分毫权势。

      卿氏为何于兖州生产,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元颂女之寒姓究竟与当年的恭晟王有无联系,都已不为人知。
      当年那场葬入权谋之中的情,已成传言。

      余音

      卿凉笙死亡的讯息由其贴身婢女萍儿于兖州传达,远在京城的元公子收到后,即刻快马加鞭赶往。
      途中歇脚时,元颂忽然迷惑了。他听到消息后这般惊痛,却是何故?
      他问自己,我这是愧怍吗?

      元颂自少年时起,便知自己不可能只做一名普通的纨绔公子。
      ――元氏的命运早在近百年前就已与大祈皇室连在一起。
      元家三代单传,从祖父,到父亲,再到他自己,无一不是隐藏颇深的皇家心腹之臣。在朝臣眼中是轻浮风流的花花公子,在帝王眼中是无权无势甚至连爵位都没有的皇家的走狗,元家,无疑是最好的臣。
      皇帝将那张画像交予他时,他端详良久,却始终未露出多余的表情。那是个美艳的女子,眉目隐约与恭晟王爷有几分相像。皇帝把密使探得的消息告诉他:她名曰卿凉笙,乃寒北斐之女。
      他不明白,寒北斐怎么忍心让自己唯一的骨肉去做党争的祭品。作为大祈老谋深算、功高震主的外姓王爷,寒北斐不可能不知道,给这样一个女子规定了接近政敌的路,她便一辈子不能回头,一辈子不能有其他女子所能拥有的安生。
      他有些惋惜。

      两方意料之中的初见,他执一把折扇风流潇洒,淡哂间破解了她一招一式,翻手取下她面纱,念出早已备好的台词。将计就计的再遇,他眉眼之间依旧是那一抹轻佻玩味,看她与第一日全然不同的婉转妩媚,他不觉厌恶,反而好奇心更甚。
      她舞了一曲《西洲曲》,回眸一笑漾漾,悄然入梦。
      许是舞姿清绝、年华未老,直到最后物是人非她已不在他身边,他却仍时常梦见。梦里她水袖飘舞、眉眼含笑,舞毕他上前欲握住她的手,却只握住一段空袖,旧人已不知何方。
      皇帝养了数只恭晟王府同种的信鸟,在恭晟王府埋下特制香料,让那些鸟儿学会了在寒府与元府间来回飞行。皇帝命他安排暗卫每夜在元府顶上守候,看到信鸟就一弩射落,次日待他与她不在一起时将信送给他。他每日晨与她分开后浏览暗卫劫下的信,看后再将信装在元府的鸟儿脚上,让它飞往应去的地方。因为信并未遭到替换,故而她与寒北斐从未发觉信已被人读取。
      他看到她的彷徨。当她在信中劝说寒北斐放弃计划时,他的心中蓦然有些希冀,期望她成功脱离寒北斐,安心做他的妻。
      可她后来因受其所胁,还是选择了帮寒北斐。有时候他想冲到她面前告诉她,她与她父亲的计谋他都知道,问问她,可愿与他归?
      他睡得浅,每次她半夜起身去送信或收信时,他都会醒来,却只装作熟睡的样子。一日间全部的浓情蜜意在那些时刻都显得苍白可笑,他闭着眼,温热的心血逐渐转冷。有一次,她送完信回到榻上,竟默默哭了。他假装转醒,问她如何,她只言梦见先母,可眉目间不同于怀念先人的愁苦他却却尽收眼底。他揽她入怀,抚着她清瘦的脊背,凉薄的心蓦然抽痛。
      ――这女子向来冷漠,可这些流淌过他项背的滚烫的泪,有几分是为他而流?
      后来他假随皇帝下江南,将假兵符交予她。他握着她的手,看到她眼中的惶急。他每日立于朝堂之上、帘幕之后、皇帝之侧,目光幽幽隔着帘幕似要落到对面的寒北斐身上,心不可避免地高悬。四月初五,恭晟王造反,皇帝轻而易举将其拿下,他恭贺圣上撒网缜密、收网利落、大获全胜,眼底冷然却无喜色。他嘲弄地想,她与他各居其位各谋其主,了无过错,他还在妄想什么?想她因他放弃父辈夺取江山的愿景吗?
      他恼,他恨,他回府用言语将她击溃。他拂袖要离去,却听得她一句诛心之问:
      “长誉,你可曾……爱过我?”
      他愣了。他的脑中开始回放他方才所说的一切,他张皇了――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衣袖下的手颤抖了,他想这个问题可真是妙啊,把他名冠京城的清尘才子都难倒了。他想到他们共度的这些日子,明里恩爱和睦,实则暗潮涌动――她的蓄意接近,他的设计撒网――这中间曲曲折折的几十道迂回婉转,究竟从何而起,又以何而终?而他,他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光阴里,怅然失了什么,又笑着扼杀了什么?
      他想不清事情的因果了――亦或许是他不愿再想了。他想说点什么,开口却只有苍白。他能说什么呢?他一回首便看到她戚哀地坐在地上,那姣好的容颜与那刺人眼睛的泪与悲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控诉着他的过。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从来由不得败者撰写。他告诉自己,他赢了,应该高兴,她不过是寒北斐的一个牺牲品,古往今来与她背负相同命运的人太多太多,他又何需感到愧疚?
      所以他让自己不要再想她。
      母亲也看出他的烦躁迷惘,于是在宫宴时向关系好的皇妃提及此事,从皇家得了个身家干净的御用乐伎,在他来陪她用膳时叫上来奏乐,然后暗示性地向他推荐。他怎会不知母亲好意,本欲婉言拒绝,却瞥见这名唤唐璇的御用乐师神似记忆中的那个多面的女子,却少了分冷漠多了分温婉。他留下了她,并以礼相待,在她奏乐时端详她的脸颜,想起的却是她。某天他奉母命陪唐璇在花园散步,却看到她转身匆匆离去的背影,步伐惶怯,显然是看见了他却不愿他看到她。他又伤了她的心吗?看着身边的唐璇红润的脸庞,眼前划过她从他视野中逃离的瘦削的肩背,他的负罪感再次浓了起来,将唐璇还给母亲,不再看一眼。
      谁料不久后他竟得知她失踪的讯息。他惊骇地冲进她寝屋,却早已空空。他环顾这间屋,他给她的东西她一样都未带走,仅带走了她自己的嫁妆。
      他仰天太息,慢慢瘫坐在地。
      他吩咐手下去寻她,发现她去往了兖州。属下们问他是否要将夫人强行带回,他沉吟片刻,却要求他们撤离,不再插手她的事。他知道兖州治安良好,百姓纯善,他想也许她是想离开他开始新的生活了。
      他时常饮酒,酒后闯进她以前居住的园子里,自言自语到深夜,再沉沉睡去。他总是梦到她离去的背影,清寒萧索,清晰得刺眼又模糊得抓不住。他想这就是报应吧,从前他伤了她的心,如今她来梦里叫他不安了。
      他慢慢憔悴下去。

      大半年的时光十年般地过去,年三十清晨,府上正在张罗新年布置,他却忽然收到来自兖州的噩耗:她于年二十九香消玉殒。他眼前一黑,即刻快马加鞭前往,发现她这大半年来根本未与兖州人相处,只居于客栈与婢女相依为命。她的婢女抱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告诉他这是她与他的女儿――她离京时已有了身孕。婢女说她昨日生产时血崩而亡,生前为孩子取名为寒离。他怔怔地抱着婴儿,看着孩子安详的睡颜,落下泪来。
      他跪在她床前,颤抖着手抚摸她冰凉的脸颊。这是他想了大半年的脸,他们数月未见,谁知再见却已阴阳两隔。他让她的婢女抱着孩子先行回去京中元府,而他留在兖州整理她的遗物:几支狼毫笔,一方砚台,几摞书,几件素色衣裳,一支简单的簪子,几件她亲手织的婴儿小衣,还有一沓她这段时间写的字。他一张纸地看,皆是前人的诗词,字迹时而端正、时而潦草,时而苍劲、时而虚浮,却没有她自己的只言片语。他将这些东西一一包好,在整理那几摞书时却掉出一个带字的纸团。他心中一动,将纸团展开。
      竟是一张信。一张写完又丢弃了的给他的信。

      “吾夫长誉:
      不日将娩,适风寒,恐命不久矣。遥想彼我当年,怅痛难寐。
      腹子姓名寒离,乃冠以先父之姓,不予元姓。代妾以寒氏,慰先考之灵。以妾贱血,不敢为元氏子。
      体弱,自知无能为人母久。望以先年情意,少怜幼子,施以哺、育、辅、助。妾之婢萍,淑善忠诚,可以侍之。
      夜多梦,梦以君之厚待,觉,而知妾之妄思。愿君长夜无梦,妾魂无敢惊扰。
      离京久矣,京中事务无知。请问君,续弦否?新妇贤否?孕否?愿君多子多孙,安以晚年。然闺房之乐妾不相与,天伦之乐小子不相与。或感伤,而未尝仇之。

      兖州之地,安泰清宁,无纷无扰,无党争,无权谋。胜于京。望葬于是处。
      妾之将死,两手空空,惟君、幼子以为念。无睹腹子离之及冠笄、娶嫁、生子,欲以君代赌之而或恐无望,实觉耿耿。
      ”

      他攥紧了手里的信,泪模糊了双眼。不知道她是为何写下了这信,许是身体虚弱以为无日,许是对他还存有挂念与指望;不知道她是为何弃了这信,许是产前写这样的遗书太不吉利,许是最终断了这一丝念想……
      他如今看到了这信,却疼痛得无法言喻。她在即将分娩之时,却如此悲哀消极!
      他转头看她的遗体。她生前,每一刻都是不得安宁的,从小为父亲作探子,长大后深陷于与他的棋局,连死前都处于对孩子的担忧与对他的挂念当中;她死后,终于享受到了她此生未曾享过的宁静。
      泪缄默无声地滴落到信纸上,他急忙拿帕,小心拭干,折好放进怀里。他知道,今后他只要看到这信就会沉痛不安,但他舍不得丢弃她临终前留下的最后的话。
      这些哀怨的话语,字字敲打在他心上,字字击出裂纹。她以怨与死,诛他之罪!
      他将她葬在兖州一座幽静僻远的山上,并在其旁建了一处小园,白衣冠陪了她三个月,返京。他向母亲请安,处理好了元府、朝堂诸事。然后,他在京中举办了女儿的百日宴。
      百日宴规模很大,但朴素安静,无半点丝竹喧闹之声。
      他说,妻亡仅三月,不敢不敬。
      他说,今日乃小女寒笙离百日之宴。亡妻兖州母家姓寒,顺亡妻之意取此姓名,仅此而已,烦请诸位勿妄加猜疑。
      他说,小女寒笙离为吾掌上明珠,日后如有哪家小儿欺侮,即与我元家作对。
      寒离的名字,最终还是被他改为了寒笙离。正如当年她的母亲秋凉承母姓给她取名为卿笙,却被她的父亲寒北斐为缅怀秋凉而改名为卿凉笙一般,他给女儿的名字里加了她的“笙”字。与寒北斐不同的是,寒北斐因为对秋凉有怨念,故而未曾善待她;但他却如同补偿她一般,在女儿面前做尽了慈父。女儿也继承了她的恭顺知度,从未让他操心。
      她故去一年后,他的母亲元老夫人病危。母亲去世前要求他续娶。他重孝道,应下,守孝一年,娶唐璇为妾,置入后院中再未过问。后来,唐璇耐不住深院寂寞,与外男私通,他也当作不知。
      寒笙离长大后与新朝的五王爷相恋,他拜访五王府,发觉五王爷正直谦和、礼度周全,方才同意他二人的婚事。次年,寒笙离产子。
      孙儿满月后,他驱车去往兖州,在当年建于她的墓旁边的小园住下。
      他抚摸着冰凉的石碑,温柔得就像抚摸她的脸。
      他说:

      “笙儿,我替你养育阿离长大,看着她及笄、嫁人、生子,你泉下有知,可安心了吧。”
      “十多年来我都未曾梦见你。可是昨夜,我终于梦到你了。你在叫我走吧?”

      “今日,我来见你。”

      剑锋划过脖颈的那一刻,他粲然一笑。

      下辈子你我都平凡点,做对普普通通的小夫妻,清晨携手走过山间小路,到田地里做一天农活,黄昏便共观日落,夜晚还可以把酒当歌、临风问月,谈些无关朝政的江湖事……
      你看,这样可好?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余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