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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残雪篇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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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遥远之梦。
阴雨天颜色的,如此悲伤之梦。
遥远地、不真实地、重复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悲伤的音节,染上月亮的光辉,染上消不去的血红。溅到脸上。溅到脸上。溅到脸上。凝固不动的放大的瞳孔,仍然映照着火光,火光自己跳动着,火中的心脏想必也是如此。相隔到底多少里,才能让耳朵听不见哀鸣。
但是,已经不能后退的身体颤栗着。本来就是哀鸿遍野的时代。
到处都是哀鸣啊。不,原本不是有一片净土的么?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自觉沉甸甸的手,已经抬不起来。想要看看上面有没有沾染鲜血之色,可是眼睛已经被红色的月光染红了。
在孩子们哭喊声中进进出出着火的私塾的是黑色的人影。强壮的身体自食其力,他们还是人么?明明,明明孩子们都哭了啊。看不到武器的寒光,一切都在烈火中加速着。
唯一迟钝的只有观者的思想。不停延迟,一遍遍延时。
呕吐。呕吐。呕吐。
可是颤抖的五脏无声地拒绝着来自理智心灵的全部指令。
想要擦干,可是,这双手如此沉重。
想要救赎,可是,只会向前看的双眼转不过方向。
溅到脸上的咸味液体散发着难以名状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顺着脸颊流下来,伴同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鳄鱼的眼泪。
但是脸上的黏着感从未消去,就像是被小卷子一遍遍舔着脸颊。
*
“……所以真的是被舔了啊。”
从梦中惊醒的立花深音单手无奈地撑着额头,另一手则拎着挣扎的小卷子,后者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发出清脆的叫声。
“虽然说只是不能饲养大型宠物,但是小卷子你也不适合养在这里啊,真是很麻烦的。不是说让你自己去窝里好好待着么?困~”
立花深音光着脚蹦下船,晃晃悠悠地把小卷子提回报纸堆里,这就是所谓的窝了,立花深音小姐丢弃的财经杂志几乎都在这里。
“啊——小卷子你很有创意么。”
看到今天娱乐版的头条照片上留下的排泄物,立花深音神志不清地说道,她揉了揉眼睛。平时自己的眼睛夜视能力可没有这么好的,又不是夜兔,谁知道夜兔的夜视能力好不好呢?啊,肯定是报纸上的光头太亮了吧,以后不能教导小卷子这样伤害地中海了,再这样把脸也挡住不就真的变孤岛了么?
“桑巴桑巴,巴西足球,中国男足!”
这样胡思乱想着,深音用脚压着那张报纸的边把它拖开,划拉着聚拢了一下报纸摊,双手捧着小卷子把它放在中心。
深音睡眼朦胧,自己的头也一点一点,就着这个节奏拍拍小卷子的头。
“睡吧,小卷子。天然卷的可都是好人。”
这样醉生梦死的状态一直维持到深音重新上床,总之她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
在梦里,那样可怕的火光包围了我。原来我一直被困在这里,一步也没有逃开过。
……
“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星球有事,你,要不要一起跟上?”
……
“不会的,不会的,这次的任务很轻松哦。爸爸连武器都不会带去的。是的是的,不会有流血事件,爸爸也不会跟人动手的。”
……
“妈妈?妈妈不在了,不能照顾你。你看,她变成这个了。”
……
“不可以呦,留在母星太危险了。你的身体还太弱,那,带上妈妈一起走好不好?”
……
很早很早开始,就知道我的母亲只是一个白色的布偶。
纯白的颜色,洗得干干净净,带着父亲身上消不掉的烟味和父亲每每清洁的时候留下的洗衣剂的味道。辰罗星人因为代代相传的好战天性,对染血的衣物的清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带上了特别的偏执。所有人家都会备着相当强效的洗衣药剂,洗过之后衣服会散发着很冷酷的味道,晒过太阳也不会有我常在作文里写的亲情味道,说白了,它什么也不会留下,就是那样强硬残忍地抹去一切。
我相信自己闻得到那种无味的气息。
因为它正如其本身的不着痕迹也证明着母亲的存在。
父亲所说的“母亲”,是个晴天娃娃,每天朝我露出晴天一样的笑容。它大概没有见过什么风雨,因为父亲那么珍视它。
带着不能给我晴天却能对我笑个不停的母亲,我和父亲踏上了前往一个海蓝星球的星际班车,坐最次等的座位,咬着当年价格突然暴跌下来的劣等槟榔。
因为要支撑这个羸弱的身体,父亲拼命工作,一直拼命工作,接手一个又一个拿不上台面的任务。
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这双无法像一个正常辰罗去杀人的手。
……
“我们长得一模一样,是吧?”
……
“那有什么的?我带着你去掀他们的浴衣,夏天穿得松松垮垮的小鬼——”
……
“好了,不准哭了,我叫松间香子,是镇里松间铁匠家的女儿,你呢?”
……
“这是深音的耳朵?不不不,一点都不难看!很漂亮,真是不可思议!”
……
只有最悲哀的弱者才会同弱者民族的人做朋友。更可怕的是,居然还在他们身上找到了相同的感觉。
我可悲的敏感的心灵。蠢笨而无法准确表达的语言。唯有这颗不停运转的头脑让我感觉自己所背负的现实是轻松的。
从牙牙学语起我就不像其他的辰罗族孩子一样摔跤、扭打。
我看着他们,近距离观察着,未来可能成为绞肉机器的他们。可是也从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一直知道相对他们我是那么特别。我总在思考,怎样才能让我逃脱和辰罗族孩子相处时的那种违和感,即使父亲总因为工作带我奔波于浩瀚星际,其实根本很少见到同龄的同族。
但我知道,我们总会有再见的时候。那时候,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武装起自己去和他们战斗。他们锻炼好了强壮的肌肉,我会有更强力的打手。
但是以上这些,在当时初到地球的我心中还只有一个小小的雏形,和没开花的牡丹一样看不到形状。
我不得不去和地球的小孩相处。这是我自己所持的观点。无论如何我也不想承认自己不仅认同了他们,还很想融入他们。所幸那时起因为长相还是相似的,而且父亲为了避免意外,嘱咐我我好好收起自己的耳朵。
但是我还是给香子看了。她说那很漂亮,于是我也很高兴。
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但是心里却隐隐渴望这是真的。我不会战斗,这是父亲的负担,至少那时候思想单纯的我还没把丧失战斗本能当成一种耻辱。但是要维系这副皮囊非要父亲流血流泪也实非我所愿。
如果我本来就是这么一个弱者。
我不止一次提出这个命题。但是从未细想过,因为没有意义。
我和香子相处愉快,至少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不太像个病人。但是,香子可以在我在我身边自由地蹦蹦跳跳,而我能做的,只有深呼吸。
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这副甚至连□□的小孩的体质也比不上的身躯。。
……
“你啊,怎么不肯过来了?”
……
“要是寂寞的话就和母亲说说话,来,把妈妈拿好哦。”
……
“爸爸想知道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呢?仔细一看真的比以前开朗了不少,要不要这次任务过后多在地球留一阵子?”
……
“我家的宝贝终于也知道交朋友了么?”
……
像个傻瓜一样点着头。这也许就是慈爱但从不同情他人的父亲眼里的那个小女孩的样子。
抚摸我头顶软软的孩子头发的手,同样也会像抚摸情人一样擦拭尖锐的武器。高高大大的父亲站着抚摸我的头的时候必须要俯下身,我会闻到那种味道,洗衣剂的冷酷直刺鼻尖。但是那双手的温度却永远无法忘怀。
我紧紧抱着笑得一如春日晴空的母亲。水色的眼睛里倒映出父亲的手和脸颊,在健康的颜色上刻画着数不清的岁月和结痂时间不一的伤疤。
父亲真的愿意多在地球滞留一段时间,想必是自己也要放放假吧。
我有点高兴,但是又不好承认自己真的非常愿意跟地球人做朋友。如果跟父亲说的话,他也许能明白我的感受吧。
我倒豆子一样把一件件自己与香子和假发相处的事情告诉了父亲,他难得愿意倾听,我说起来也如数家珍。
无论多无聊都认真听着,点点头,微笑着听到最后。
我并不知道父亲烛光下反面的脸其实笑得像个巨大的裂口。但是如论如何,他都为我保留着最慈爱的目光。辰罗族的人都是这样吧,毕竟是团队作战的民族,对父母亲人的亲爱之情远胜其他感情。除此之外,便是可杀的和不可杀的。
见到我变得开心,母亲也一定很欣喜吧,因为回忆起趣事的我笑出泪花,一下子没有在她身上闻到悲哀的残酷。
香子是那样那样的。假发是那样那样的。假发还有个那样那样的老师。假发还有着那样那样的同窗。
“那个老师平时都教孩子们些什么呢?”
父亲沉默了一阵,忽然问道。随后又抛出了很多问题。
比如香子爱看的书。能勇斗公牛的地球小孩。还有假发的头发是真的么,他用什么牌子的洗发露。还有据说有个很喜欢甜食的小孩子,长相异于常人到底什怎样的。当然,更多的就是穿插在一堆无聊问题中间的,关于那位老师的情报收集。
我当时想,说不定父亲能同意我在私塾跟他们一起学习一阵也说不定。不过我是注定没法成为假发他们崇拜的那种武士了。
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这个不正常的辰罗族的扭曲的心。
……
“怎么办?私塾着火了,我们该怎么办?到处都找不到松阳老师。”
……
“就是那些人,他们在干什么?就是他们把老师带走了啊!”
……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你说这是为什么?”
……
“是不是你?我听假发他们说就是天人指使幕府去抓走老师的。就是你吧,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罪证,怎么可能啊!”
……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流泪的一张张脸同样也引起了我的思考。为什么我还可以如此冷静地思考?为什么我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让人作呕的液体从我的身体渗出,顺着脸颊的形状极快地流下。我不知道那是汗液还是眼泪。
过去也不曾为他人哭泣的。
你说对不对,母亲。母亲教导我无论如何都要笑着面对生活的。
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的嘴唇。
我是个辰罗族。再怎么分辨都跟那些弱小而感情丰富的地球人不一样。
我的双手尚未染上鲜血。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哭泣就足够让它不受控制。
我粗鲁地伸出手,狠狠抹去香子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那张和我如出一辙的脸一团花。大张着憋成有点发紫的红色嘴巴,香子不知是在诅咒还是哭诉,露出那种让我想要一巴掌扇走的表情。
那天假发和私塾里的好些孩子都赶着放假回家,据说是天道众的组织来了一群人,在私塾放了一把火,秘密带走了受人尊敬的松阳老师。
并没有上过学的铁匠的女儿哭得很厉害。
而我被依旧慈爱的父亲带走了。
好像,对于没有血脉维系的关爱是一种辰罗难以理解的感情。
我为自己的无知和另一种表达不出的感情而痛苦。
自然,原本留在地球的行程也就取消了。
我紧紧抱着母亲,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周围每一个人,坐上了回到母星的星际班车,本来我曾想过这次回母星也许会有送行的人。
不过,父亲还是紧紧牵着我的手。
*
本来以为自己又被小卷子袭击的立花深音猛然惊醒,她的宠物正在报纸堆里窝成一团酣睡着。借着不眠的街道那边来的微弱光线,她看清了床头的闹钟的显示时间,她昨晚特意拨晚了半个小时,现在距离炮声想起还有恰半个小时。
“楼上的十三楼的L的,你知不知道你的爆破声很吵啊!”
十二楼的那位女士准时准点又开始练声了。立花深音走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忽然想起自己的闹钟根本没响。
不知道为什么憋了一团火气的深音啪地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冲到窗口向下情绪失控地咆哮:“楼下的十二的L的,你知不知道你才是扰人清梦的罪恶之源!我的阿姆斯特朗炮声可是消过音的!”
楼下安静了片刻,接着怪声道:“居然说话了?!”
话音刚落,就在窗边站着的深音,看到正下方的位置探出来一个人的脑袋。
那那那不是枫婆婆么?!《犬【哔——】叉》里的那个啊!看衣领穿得不就是巫女的衣服么?!也戴着黑色眼罩,肯定就是吧!深音惊呆了。
楼下的女人却稍带歉意地说:“你……不会是哭了吧?”
晨风拂过面颊,有种不太熟悉的凉意。
*
“原来是这样啊。”
枫婆婆端起茶慢悠悠地吹着,有模有样地推着茶杯盖,很同情地说:“虽然你是一个每天辛苦拼死拼活的小商人,但是随随便便调换闹钟时间我还是不能原谅。”
“谁要你原谅了啊!死老太婆!”深音揪着睡眼惺忪的小卷子的毛,狠狠地瞪着她现在所处房间的住户。
枫婆婆皱起眉头,独眼的脸上立刻布满凶气,“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以前也算是花魁一级的人物。为了让作者赶紧改称呼,我就勉为其难地自报家门了,我叫小枫。”
“立花深音。”把头搁在打算睡回笼觉的小卷子软软的肚子上,立花深音有气无力地说,“你真的当过花魁么?是去女扮男装到人妖店当花魁么?”
“算了,我不计较这些虚名。以前我可是吉原的花魁,你这种乡下来的小丫头怎么会知道。”小枫动作优雅地喝着茶。
立花深音用尖尖的下巴点了点小卷子的肚子,继续懒洋洋地搭话:“请别开玩笑了。还有,你根本就是《那桥那狗那女人》里的那个枫婆婆吧?名字都一样啊,你让作者改称小枫你也不会年轻的,快变回来吧!”
白衣绯裤的小枫叉着腰,瞬间一脸升腾的煞气:“都说了不是了!你到底要我解释几遍?我是个巫女倒是没错。”
深音不紧不慢地回道:“你自己看自己看啊,哪里会有巫女去吉原那种地方工作的?去陪酒都不可能啊!”
“哼哼,那就给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能当上花魁的巫女。”
小枫放下茶杯。
“这样真的可以么?哈啊——”深音动了动眼皮,“明明是取悦神灵的舞蹈,拿来娱乐一群肮脏的男人,真是圣洁无比的巫女啊。”
“那就来请示一下神的意思吧。”小枫露出玩味的神情,说实话,深音觉得她的精神非常好,根本与她满头白发的形象不和。
深音稍稍有点兴趣:“那是什么?”
“是占卜的用具,好久不用了,唔,还挺沉的。”
有着婆婆的脸的小枫一副新盖中盖吃多的样子,自己抬出一个箱子。
深音没什么诚意道:“真是对不起啊,没帮你。我很弱的。”
腰好腿好精神好的原花魁兼巫女不在意地摆摆手,“我早看出来了。”
很娴熟地摆弄起祭祀道具,在面积狭小的公寓里,青春不再的年老巫女脸上焕发了一种圣洁的光采。深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合眼皮,狮子一样不做任何掩饰地打呵欠。
“你最近遇到了很危险的人呢。”小枫闭着眼睛老神在在,“就是夏日祭呢。应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喂,”深音不恭敬地打断,“夏日祭是祭典,当然要发生点什么。就跟妇女节也要发生一样!遥远的天朝还有雷锋日呢。”
独眼瞬间张大,立花深音惊得不动了。
好像之前也有个只剩了一只眼睛的家伙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很不寻常的事情。比如说,靓丽得不敢让人直视的焰火。”
“好吧好吧。你要不要算点更务实的?”深音支起一边脸颊,“比如说是算算明天的江户股市走向,我很看好你的。”
小枫如同刚刚搬出让人眼花缭乱的道具一样,非常利落地收拾起来。
“那种东西算了会折寿的,我总替人算这算那现在都要孤独终老了。”
深音笑了:“那是你的职业问题吧?我觉得无论是花魁还是巫女都不怎么能嫁得出去的样子啊。”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的,”小枫重新落座,捧起自己的茶,“另外还有一条神谕哦,你这次的江户之行会把你永远留在这里的。”
怎么听得像要死了一样。深音怀疑地说:“你刚刚就是在装神弄鬼吧,果然不在神社遇到的巫女都是不可信的!”
小枫抿了一口茶,道:“佛家不是还有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么?”
“那您还真是入了魔道,”深音说,“不过你们天照大神那么忙,还管外星人啊。”
小枫突然神经兮兮地来了一句:“神耀世人!”
“咳咳。”
立花深音被吓喷了,一口热茶喷到小卷子身上。她抓起没有转醒迹象的小卷子,手动甩毛。
“砰!”
这个时候深音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取消闹钟。
“好吧,真是打扰了。我们先告辞了。”深音抱起小卷子,朝小枫行礼。
小枫同时起身回礼,表情有点寂寞,“有疑难记得再来找我啊!”她说着,拿出一个青绿色的御守,“我这里随时开放聊天的。”
“只能说人越老越寂寞么?”深音接过御守,“谢谢了,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