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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过尽千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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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节的上午,我正在一家礼品店看礼物。是买给沛生的父母亲的礼物。自从沛生告诉我要带我回上海的家去拜望他的父母,我就一直在琢磨送给他父母的礼物。沛生常常笑我太过紧张,说随便就好,而且他的父亲很可能春节并不在家。但我还是忍不住有空就去礼品店,虽然在他看来很没有必要。“这大概就是某种强迫症或者类似的心理症状了”,他总是这样笑我。
我在礼品店挑选玉石手镯的时候,接到所里的王律师打来的电话。我走出去接了这个电话。
“方经理跳楼自杀了!”王律师的声音和我身边的冷气流一道凶猛地侵入我的视听。
我立即反应过来。这是我远不曾预料到的后果。
一周以前我接下一个委托。经济纠纷。我的委托人是一间大型电气公司的董事长张荃,我曾经两次代表他去一家小公司催要欠款。张董事长十分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情,“务必一定要让他还钱,否则我们跟他法院见”——这是他当时的原话。我有些纳闷,仅仅是十几万元的欠款,对于一个大型的集团公司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但他却如此正视。
对方是一家很小的、几乎称不上一个公司的物流公司的经理。我两次去过他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办公室。
当我把装有材料的信封放在那张掉了漆的办公桌上的时候,桌前的男人捏紧了拳头,面部肌肉猛地抽搐。
“方经理,之前已经谈过,这笔钱不算利息,如果一周以内还不能还清,我们只有上法院了……”
“哈哈!”我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他的笑声打断,“果然是张荃的作风!始终不肯放过我!他妈的,始终不肯放过我!老天始终不肯放过我……”
他重复这句话,泪水顺着他愤世嫉俗的眼袋滚落下来。这是一个内心柔弱的男人,他的眼神和嘴角同时透露这一点。我知道这笔钱会要他破产。但是我的职业不允许我有任何的怜悯。我需要做的只是法律程序上严密的逻辑和证明。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他会选择自杀这种方式。而我则成为间接的凶手。
不仅如此,在两个月内,我让一个车祸肇事者逃脱了牢狱之灾,帮一个拖欠工程款的包工头洗刷了他所谓的“罪名”。一周以前,一对农民工夫妇的幼子不慎溺死在没有井盖的护城河下水道,而我的辩护令这桩案件的被告得以减刑。我知道事后忏悔和自责显得既虚伪又矫情。所以在某种难以进退的漩涡里,无法遏制地对自己产生一种强烈的厌恶。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刽子手。”我对祝盈盈说。
她拍拍我的肩膀,“没有办法。律师这一行,原本就没有多少仁爱慈善可言。就像医生,病人的身体和血肉在他们眼里只有变成机械,才能顺利地动手术。所以不能心怀仁慈,否则你做不下去的。”
我微微苦笑。现世的生命总是单薄而难以滞留。有的人死去,并没有被多少人谈起。我想起自己当初自杀的时候,感受世界在脑中酸性地消融。那一瞬间,真的是离世而去了。但仅仅又一瞬,这世界的轮廓就再一次明亮地曝光在我眼前。无法抗拒亦无法躲避。后来我告诉沛生,我那时是醉了,糊涂了。是的,死也没用。
一周以后这桩自杀案件已经被淡忘。
在我正式成为律师还不到三个月,就有预感我将难以维持下去了。这样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印证。
临近春节的一天下午,律师事务所来了一位干瘦的中年男人。他想要找一个委托律师。他拄着拐杖,干瘪的亚热带的黄色脸颊,像是被刀削去了两块,只有干涸的眼球显得又大又突出。
“我是金沙矿的。”他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盈盈微微瞪了瞪眼睛。
A城的人没有不知道金沙矿的,也没有人不知道几天前才刚刚因为安全事故,矿井塌方,旷工罹难人数达三十多人。市里立即派人处理了事故,干净利落不留后患。隐隐约约的阴暗晦涩的真相,多数人都了解三分。律师这个职业又分外敏感,所以当他报出金沙矿这三个字,在场的人都多少有些震惊。
干瘦的中年男人咬着牙说,“他们不把人当人,他娘的一个个都逍遥法外,推得干干净净。我要告他们……”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已经接了很多案子,没有人手了。你可以去其他律所看看。”所长插进来,干脆地下逐客令。
来人面部微微抽动两下。半晌,我听到他低声的咒骂,“他娘的,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不甘愿地带着他的瘸腿转身出门。
这个瘸腿的白色背影像一道白光闪进我的脑海,明亮逼人。
“请等一下!”我唤住他。
盈盈诧异地看我一眼,“汐,你想干嘛?”
我径直追上那个白色背影,“先生,我想做你的委托律师。”
男人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似的,“你……愿意?”
我点点头。
“汐,你疯了?!”盈盈走过来拉了拉我的手臂,“你明明知道……”
“总得有人要站出来。”我笑了笑,“我知道这样做是很不自量力,但是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容易走死胡同。”我转向面前的男人,“先生,您贵姓?”
“我叫金力——你真的愿意?”
“是的。这是我的名片。”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他感激地握在手心,“谢谢!谢谢你!”
我轻轻一笑。
“汐!”盈盈在旁边急急地说,“你糊涂了!所长也不会让你……”
“我知道。”
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很可能我将不能继续在这个律师事务所待下去。
所长也明确表示,如果我接这个案子,所里将不得不跟我解约。但是我还是接下了这个案子,虽然知道胜诉的几率微乎其微。
“汐,你在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开玩笑。你不是救世主。”盈盈忧虑地劝我。
“没办法,”我耸耸肩,“我对某些事情有洁癖。我会尽量打这场官司,即使以后不能再做律师。”
她叹了口气,“汐,你有时候真的很天真。”
果真就像盈盈说的那样,我太过天真。我输掉了这场官司,尽管证据充足。
更为严重的是,此后再没有一家律师事务所愿意与我签约。这个冬天,我正式失业。我忽然感到自己在整个行业圈乃至整个社会,徒生出一种茕茕孑立的悲凉。人人都站在长满了杂草的陆地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一块小小的荒岛上。搁浅。这种与孤独无关的悲凉,不是去怨愤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就能够打消的。
而我注定一生与这样的悲凉为伴。
我去事务所收拾自己东西的时候,盈盈对我说,“你也知道,一个女人要在这个圈子混得好,如果没有后台和背景,就只能潜规则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很早就在和人同居。当然,那个男人你并不认识……我在想,一个女人,她如果没有男人,就总得有事业。两样都没有的话未免也太凄惨了。我看开了,既然找不到一个可靠的男人,还不如自主自立。所以我只能拼命工作。你看,你现在虽然丢了工作,但你还有庄沛生,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好男人。如果我能拥有这么一个男人,即使舍弃一切我也情愿。”
她的精致疲倦的眼睛凝视我,这番话说得很恳切。我知道盈盈一向为我考虑,特别是提到沛生,她总是提醒我要珍惜。
我对她笑了笑,“你放心,就算不做律师我还会有很多出路。不会饿死。要活着还不容易吗。”
“好在你还有你的沛生。”她握住我的肩膀,“知道吗,你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这点我知道。”我和沛生,苔藓和阳光。我知道我们之所以能够相爱能够契合,全是因为沛生深情的坚持。他那样待我,即使我不爱他,我也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为了能够配的上他,我曾一度想要借助工作来让自己变得新鲜充实。但是我仍然丢了工作。
失去工作的那天,我问沛生,“我是不是很古板?”
“古板?这点倒跟我很像。不过,有时候古板是要吃亏的。”他笑着说,“我倒宁愿你不去工作。虽然知道这不是你的个性——对了,这周日跟我回上海吧。刚好赶上除夕。”
“你真的要带一个无业游民去见你的父母?”
他搂住我,用下巴抵住我的头,“很多事情你担心得多余了。况且你嫁的是我,不是我的父母。夏汐嫁的是庄沛生。”他的语气既男人又孩子。
我笑,“如果我不想靠你养活?”
“很可惜,我这个人一旦成为丈夫,就必然会大男子主义。虽然比较俗气,但我还是要说,养你是应该的。”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还有,你已经答应我了。汐,我不会让你有反悔的机会。”
我把头紧紧贴近他的胸口,感受他心脏温存有力的震动。
“汐。”他抬起我的头,凝视我。那对深深的眸子里,有某种湮远辽阔的爱怜。我可以看见。
“汐,也许写字楼不适合你。”他继续说,“我曾经说过,你是一张白纸。你生性赤纯,不够圆滑,也容易感情用事。有很多成年人早已失去淳朴天真,但你永远不会被任何人同化。所以,夏汐永远是夏汐。我的夏汐。”
他说完吻我的额头。然后他的唇贴在那里不动了。我早已习惯甚至依赖上这个静止的老旧的姿势。从沛生的毛孔和气息传达出来的温热,将深深刻进我的记忆,永远新鲜而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