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天国黑昼(四) ...
-
送走宛绚的第三天,已经是霜降了。我习惯用农历来标记时间。今天是我的生日。霜降。
早上很早的时候接到了柏衿打过来的祝福电话。
“生日快乐。”柏衿的声音。我把它同音响的摇滚乐分离开来。这声音穿透耳膜,就像阴霾中拂过头顶的阳光。
“谢谢。你还记得。”除了宛绚,也只有他还记得我的生日。
“当然。”他笑,“有蛋糕吃吗?”
“这边没人知道我生日,连礼物都没有。够凄凉。”我笑着说,“跟你预定一个生日礼物,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礼物已经买好了。回来的时候送你。”
“谢谢你。柏衿。”我轻声吐出他的名字,觉得心里在干枯地疼痛。
“早点休息。熬夜太多对身体不好。”他知道我习惯熬夜甚至昼夜颠倒。
我压抑着眼眶和鼻腔涌起的微微的酸涩,“嗯。你也是。”
“回家的时候记得提前通知我们。”
“嗯。早点休息。”
“拜拜。”
我挂掉电话。凌晨的风透过窗户狭小的缝隙吹动窗帘,如同白裙翻飞的声音,午夜的飞行。
早就没有家了。回去,也只是一个熟悉的寄居地。没有归属感。只有漂泊和凋谢。
我拉开窗户,让冷风淋漓地灌进来。有雨点打在我的手臂上。外面的整个天空只有布成一整块的乌云。凛冽的风卷着一些垃圾和碎叶在高空行走。一阵阵的风声古怪又坚硬,从细小到庞大。靠近耳朵,就好像一个长期自闭的人在爆发时喊出的尖叫。
这样的风,今年还是第一次。是了,霜降。即便是在冬夏不分明的旧金山。
下午还有最后一堂课。我关掉电脑,锁紧窗户,把闹钟定在了中午十二点。六个小时的睡眠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声巨响把我惊醒。我从床上坐起来,发现窗户的玻璃碎片已经散落得满屋狼藉,狂风卷着室内的东西随处乱撞——台风!我心里闪过两个字眼,猛然一惊。
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但是风很大,我需要扶着床沿才能保持平衡。我抬不起头来。在一片呼啸的风声里,甚至感觉到屋顶的震颤。窗帘早已被狂风撕碎了,我把头埋在床和柜子之间的空隙处。抬头的瞬间我看见破成窟窿的窗户和它旁边的墙壁开始出现狰狞的裂缝,并发出吱呀的碎裂声。
立刻意识到继续待在这间老房子里,万一屋顶被掀翻,我很有可能被活埋。我飞快拿起被单裹住自己,沿着墙壁爬到门边。但是我居然忘了门边的柜子上有一个陶土花盆。在我靠近门口的时候,它被震了下来,砸在我头上。后脑的撞击连同汹涌袭来的暴风雨,一起汇成强大的气流,几乎要将我吞噬。
短暂的晕眩过后,我勉强抬起头来,看见外面的广告牌和街灯被刮得到处乱飞。虽然这栋房子实在太老旧,已经在飓风的摧残下濒于坍塌,但外面显然更不安全。我裹紧了被单,抱住膝盖蹲在墙角。
狂涌而至的风暴和雨水已经使我的全身湿透。睁不开眼睛,我摸了摸睡衣的口袋,手机不在。我居然本能地想要寻求帮助。但是现在没有人能帮我。一个也没有。我听见自己心底发出来的某种难以言说的绝望,忽然间我闻到已逝生命的气味和游丝。
还能感受到胸前的绿玉坠子嵌入骨肉的质感。我脑中闪过柏衿的声音和眉眼,宛绚像金丝蕨一样削瘦的身子,还有庄沛生幽邃的眼睛和瘦金体嘴角……幸好,宛绚已经回国。
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但不是恐惧死亡。眼前和耳边充斥着毁灭的画面和声音,我感受到那三个被我杀死的孩子,在未出世就被从母体割除的恐惧和不甘。
呵,果真是报应。
有一些东西撞到我的身上,尖锐地疼。我抵住柜子的肩膀也开始流血,很快被暴风雨冲刷。夏汐,已经够了。活了这么久,已经够了。我这样对自己说。
屋顶已经开始大面积撕裂。其中的一块已经被掀破,露出青黑狂躁的天空。
“有人在吗!”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听到艰难的脚步声朝我的房间移动。“夏汐——你在里面吗?”
是庄沛生!
我把柜子推开一条缝隙,看到他浑身湿透地匍匐着进来。
“怎么是你!”我朝他喊。
但是风暴声太大,他没有听见。他靠近我身边的柜子,大吃一惊。“真要命!你在等死吗?!这房子太危险了!把手给我!”
他抓住我的手,奋力将我从墙角拖出来。我看到他浑身也是被砸伤的痕迹。
“赶紧离开这儿,屋顶快塌了!”他拽着我绕过墙角,在倒塌的柜子里随手抓了一件大衣套在我头上。
庄沛生扶着我越过千疮百孔的客厅,我们从破洞的大门走下楼梯。
“外面更危险!”我大声提醒他。
他只焦灼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屋顶快塌了,楼下会安全一点!”话没说完,突然有一块木板朝我们飞过来。“小心——”他立刻把我推在一边。
木板击中了他的后背,我在他胸前感觉到他的胸腔剧烈的撞击。我扶住他,“你怎么样?”
他深吸一口气,“没事,我们下楼……”但是他的眉心凝住,剧痛难掩。
我们沿着微微震颤的阶梯下到一楼,绕到隔壁的公寓,在一楼靠墙的一个木箱上坐下。这里已经被雨水淹没了将近十公分。雨水冰凉,浸入肌骨,针刺一般地痛。
“太危险了,你为什么会过来?”我问他。
“汐,你真不要命了吗?!”他捏住我的肩膀,气急败坏,“你宁愿在那间屋子里等死?!我知道你没有看天气预报!昨晚我在网上看到旧金山这边的橙色预警信号,生怕你出事,我就连夜赶回旧金山。网络联系不上你,打你电话也没人接!到你住处才发现你竟然还在那个房子里!万一出了什么事,万一……你是存心要让人急死吗?!”
我怔住。忽然在他的怒吼中感到一丝温暖。“……谢谢你。”
他顿了顿,随即帮我裹紧衣服。“耐心在这里待着,飓风会过去的。”
我这才注意到他眼圈通红,额头已经有两处擦伤,脸上也有淤青的痕迹。“你的伤……”
他没有理会我,却顺势把我紧紧揽进他的怀里。“总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庄沛生把头埋进我的颈窝,温润的气息如同潮水一般将我淹没。我听见他沉重的呼吸。有几分湿润的液体滑落在我的耳垂。
“庄沛生……”我靠在他肩膀上,说不出话来。他的气息和眼泪让我震惊。从未有过一个男人,愿意为我冒这样的危险。刚才蜷缩在墙角,听风暴携着死神的声音从耳边掠过时,我没流泪。但是这一刻,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