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机器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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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你还能干成什么？你这个废物！给我滚！不要让我看见你！！”纪姝笔直的站着，瞳孔放大，一向冷静温和的年轻脸孔如今表情变得扭曲而狰狞，身体因为极度的亢奋而颤抖着。
她的面前，站着一个不足6岁的男孩，在他的脚下，躺着一个已经折断了笔尖的高级钢笔，钢笔上镶嵌的漂亮银边昭示出它的价格不菲，墨水从裂开的笔尖处渗出，弄脏了厚重柔软的浅色地毯。
男孩显然被自己一向温柔平静的母亲骤然爆发出的怒气吓呆了，他无助地抽噎着，小心翼翼地抬头试图透过模糊的泪眼看清自己母亲的神色。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拍向他头颅的一记重重的掌击，男孩被打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上。“哭！你还有脸哭！真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什么？！说过了桌上的东西你别碰你偏要碰！就你手贱不是！！你还委屈了？！让你再哭！再哭把你赶出去！”
然而男孩面对这样的责打和训斥，并没有按照纪姝的意愿停下自己的抽泣，相反的，他哭的更大声了。“不……不是委屈……呜呜呜不是委屈…………”
“你在做什么？！”一个又惊又怒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黎夏和从门外匆匆走近，抱起了眼前正因恐惧不住发抖哭泣的孩子，轻声安抚着。
“你又在做什么！你以为这样的溺爱就能教育好孩子了？！你不要管我！你放下他！像他这样糟糕的孩子就应该被狠狠教训一通才能长记性——”纪姝显然还没有脱离刚刚的亢奋状态，她歇斯底里地对黎夏和大吼着，同时失控地伸出手臂，试图将在父亲臂弯里蜷缩的男孩拽出来。
“纪姝！你够了！”在纪姝记忆里那个和梦中的父亲一样温和的青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庞和生硬到让她感觉无比陌生的语调。
黎夏和怀中的孩子又一次哭了起来，吵闹的哭声搅动着她的神经，她的太阳穴感到突突的疼。
但她却像是被迎头浇上了一盆冷水，她微张着的嘴无法吐露出任何一句话，她的双臂僵硬着，有些迟疑的慢慢收回，脸上挂满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在她的记忆里，黎夏和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焦躁愤怒的表情，更没有朝她大声吼过。
“这是多少次了！我不明白，平常你是那么安静，那么温和，可是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来？还是对一个孩子！一个不满6岁的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
“你在外面表现得就像一个冷静精密的机器人，你是那么理智，总能找到最好的解决方案……但是为什么对我们的孩子……我们唯一的孩子，你会变成这样？孩子犯错就犯错了，真的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吗？”
“……”机器人……对啊……纪姝2013……是智能芯片人体机器人……是最理智的存在……将情绪控制在一个合理的区间……避免犯错……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我如此激动的时候，纪姝2013程序没有制止我，甚至没有出现熟悉的警报声呢……就好像……好像它根本就不曾存在一样……
纪姝第一次发现、确切的说应该是第一次正视这个悖论一样让她毛骨悚然的问题。
不不不……纪姝2013一定是存在的……她服从主人的命令，成为主人满意的人……这是她的使命……可是她为什么会失控……纪姝2013是没有极端情绪的……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感觉到像要烧毁一切的愤怒呢……
……我的存在……到底是什么……
纪姝的脑子变得一团混乱，她绝望而茫然地搜索着自己的脑海深处，却未能听到熟悉的程序电子音在她耳边响起，解答她现在的困惑。
“不……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没有！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她痛苦地低下头，隐约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嘶喊，而心底不知名的愤怒像是滚烫的岩浆，即将喷涌而出。
在恍惚中，她模模糊糊地听到黎夏和的压抑着愤怒的冷淡声音：
“……每一次，你都要用毁灭自尊的方式指责他，甚至责打他……他只是在展露他自己的天性，但是你却要把它们生生掰断，好让他按照你的想法成长……你难道不知道吵吵嚷嚷才是孩子的天性吗！就算是犯了错，也没有必要用这种全盘否定的态度‘教育’他啊！……”
“只会服从的孩子就是你眼中的乖孩子是吗？我的儿子从来都不是废物！也没有理由因为犯错而被剥夺施展天性和被爱的机会……”
“而你……只是把他变成你的傀儡人而已。”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纪姝。你之前是那么冷静，冷静到我时不时会去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但是在过去，不知道答案并没有关系，因为我爱你。可是现在你又对我的儿子做出这样过分的事，一次，两次，三次……太多次了纪姝……我不能再忍受……也不能再让我的儿子接受这样的对待。”
“……对不起纪姝，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黎夏和强作平静的声音终于穿透了纪姝混乱的思绪，她打了一个寒颤，清醒过来了一些。
“什么……？”纪姝一瞬间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我们……我们也许只是需要些时间。”黎夏和躲避着纪姝的眼神，低头轻声说道。他抱紧了男孩，温柔地轻抚着满是泪痕的男孩，向着大门走去。
“别……”她慌乱地拉住黎夏和的衣角，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他的离去。
但是她低估了温柔的人愤怒时足以穿透人心的冷漠。随着“啪嗒”一声门响，黎夏和与抽噎着的男孩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纪姝冲向大门，紧紧地握住了门把手。
但她却再也没有力气打开这扇冰冷的大门。
【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属于纪姝2013的机械声音尖利又呆板地疯狂重复着这个充满恶意的词汇，侵占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住口！住口啊你这个废物！住口！不要再说了啊啊啊——”纪姝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用双手徒劳地捂住耳朵，脱力一般地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你这个废物！失败者！你搞砸了一切！你什么都不是！你到底是谁！……”纪姝脸上挂满泪痕，口中吐出破碎的话语和质问。
“惩罚你……惩罚你惩罚你惩罚你……”纪姝麻木地一遍遍重复这句多年来在她犯错误之后在她耳边听到的熟悉电子音，一边狠狠地撞击着身边坚硬的铁门，鲜血从撞击的伤口中渗出，但纪姝却仿佛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她究竟是谁？真的是机器人纪姝2013吗？她的大脑里，真的有这么一块支配着自己，控制着自己所有情感和行为的电子芯片吗？……纪姝本能地拒绝着自己并非机器人这一可能性，但违背【行为准则】的一系列近乎无法控制的行为却让她无法忽视内心越发明晰的疑惑。
……不管怎样，她需要去做些什么来找到真相。
胡乱地擦擦眼泪，整理一下衣服，纪姝抓上自己放在门口桌子上的包，有些摇晃地打开门向外走去，全然不顾耳边几乎让她感觉崩溃的充满拒绝意味的轰鸣声。
“真的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在我的大脑里吗，大夫？”在最近的一家省级医院专家诊室里，纪姝拿着自己的脑部CT结果询问道。
“你的大脑非常正常，既没有肿块也没有其他任何病变。你很健康年轻人，不用担心。”医生匆匆扫了一眼结果，有些不耐地回答。
“不……我不是说肿块或者病变……我是说……有没有其他的‘异物’……像是芯片一类的……”纪姝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佯装自己没有听到耳边那些由电子音发出的各种充满恶意的叱骂和威胁，她殷切地望着医生，请求他再仔细检查一遍。
医生眼神怪异地瞥了纪姝一眼，然后又仔仔细细地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的CT结果。
“孩子，”这位已显出明显的老态的医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用一种复杂而又怜悯的语气说道：“你的大脑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恕我直言……也许你更应该去精神科看看——你现在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好。”
精神科……？我吗……？纪姝有些恍恍惚惚地走出诊室。
又过了几个小时，纪姝才终于从标着红色大字的精神科诊室里蹒跚着走出来。
挤过拥挤的人群，穿过医院里浓郁得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她终于成功呼吸到了城市里干燥的、有尘土和尾气混合味道的‘清新空气’。
她走下医院的阶梯，扶着医院惨白冰冷的外墙，抬头仰望，头顶因为城市污染而显得发红的月亮就像一只邪恶的眼睛，正在用疯狂但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纪姝突然笑了起来，但那笑容是那么的绝望，那么的疯狂。
一张纸从她无力的右手滑落，那是一张诊断单，上面写着：
姓名：纪姝 性别：女
初步诊断：有感知觉障碍：视觉幻觉，听觉幻觉
思维障碍及认知障碍：认为自己是脑子中植入智能芯片的机器人
诊断结果：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治疗建议：住院治疗
纪姝坚信了近十五年的自我认知，那些不断支撑着她的行为准则和意志，都在这个晚上，在医生用近乎怜悯的表情吐出“妄想症”的那一刻，支离破碎。
【七】
纪姝不知道她是怎么回的家。丈夫和孩子的离开是在中午，而现在天已经黑透了。她已经有两顿饭没有吃了，但她却丝毫感觉不到饿。
耳边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停过。它好像变得气急败坏，开始用各种尖刻的话语攻击着她，不断地碾压着她的人格和自尊，试图以此碾碎她已经变得脆弱不堪的意志。
幻觉也开始侵扰她，她眼前看到的景象变得越发不友善——原先淡蓝色的光屏变成了让人焦躁晕眩的血红色，字体的棱角也变得锐利，仿佛要将它们都变成利剑，尽数刺进这个“该死的女人”的心脏里。
她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床上，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抬起。
“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个废物！不孝女！冷漠无情的畜生！你比畜生还不如你这个废物！……”种种声音、文字充斥在她的大脑里，两行眼泪从她眼角流下。
“不……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她低声呻吟着。但是莫名的，她却感觉这些话有些熟悉。
但在头痛欲裂的当下，纪姝什么都想不出来。
最终，她从床头的医药箱里找到了两片安眠药，吞了下去。
安眠药所能带来的睡眠和正常的自然睡眠是不同的，它让人变得昏沉，意识就像在混沌之中沉入黑色的海底，掀不起一丝波澜。
然而，在这本应无梦的睡眠里，纪姝却做梦了。
她的意识在药物的作用下不断下沉，穿过那黑色的混沌，却意外地到达了一个全新的陌生地带。
在这里，天与地连成了一片，目力所及之处全部都是混沌苍茫的灰色。
从渺远的天幕上，降下一缕缕怪异的细丝。它们就像蛛丝那样纤细，像钢刃那样锋利，在模糊的光线下反射出森森寒光。
它们源源不断地落下，铺天盖地，它们是那样的多，好像就要成为空气的一部分。
突然，那些丝线摆动了起来，它们颤动着，似乎在牵引着什么。
向着丝线摆动的方向看去，有一群木偶踏着整齐的舞步穿过灰色的雾霭从远方的虚空中向这边走来。
这群木偶人有将近十个之多，它们都被天空中的丝线连接着，被不知何处的力量牵引着、操纵着——它们的舞步是统一的，空洞的笑容也是统一的，就连它们左胸诡异的心形空洞都是一模一样的。
然而，就让它们舞动着四肢缓缓靠近纪姝时，有什么突然的异变发生了。
它们脸上的笑容看起来突然扭曲了，变得狰狞而凶暴——那是狂怒中的表情，是想要毁灭一切的愤怒。
还没等纪姝反应过来这骤变，从这些木偶左胸的心形空洞里，突然冒出一簇簇黑色的火焰来。
那火焰的烧灼是如此猛烈，以至于几乎是一瞬间，那黑色的火焰就蔓延到了这些木偶的全身，顺着那细丝蜿蜒而上，直直烧灼向天际。
随着这火焰，这些木偶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再遵从丝线的牵拉，开始疯狂地摆动起四肢。它们的动作毫无章法，但纪姝却能无比真实地体会到它们用肢体表达出的炽烈的情感与愤怒。
突然，一个黑影掠过纪姝的眼前。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心脏处竟也和那些木偶一样空空如也，正在窜出狂暴的黑色火焰。
而她的手脚，也和它们一样，不知从何时起缠绕着泛着银光的细丝。
一簇黑火正盘绕而上，直指苍茫的天际。
……原来……我也是它们的一员吗……纪姝茫然地站在原地，心中，却慢慢地清明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放和解脱兀地袭来，击碎了在她内心深处永远封闭的一处角落。
她缓缓伸展开双臂，体会着从心底深处源源迸发而出的愤怒和悲哀。
“为什么要被牵引呢？！凭什么？！”她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怒吼——
不知不觉间，纪姝也和它们一样开始疯狂舞动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着，口中发出破碎不成言的嘶吼，仿佛这样就能发泄掉心底如深渊般的恐惧与绝望。
记忆中的片段如同碎片般从她的脑海中闪过——幼年时代被打断的歌唱，母亲紧皱的眉头……童年时代被母亲拿走的画笔，母亲大声的斥责……初中时代被撕碎的素描，母亲打在脸上的一个耳光……高中时代填报志愿时的屈服……结婚……生子……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都按要求做了，却仍然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很努力了，还是不能达到“优秀”……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会变成这样无法挽回的状态……
黑色的火焰乎地窜起，吞噬了所有的木偶，以及这片混沌的虚空天地。
在被完全的黑暗吞噬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毁灭。这个世界被完全的愤怒和绝望所毁灭。
…………
纪姝猛地坐了起来。窗外，还是一片朦胧。
她大口喘息着，心脏处仿佛还残留着黑火烧灼的痛感和热度。
纪姝微张了下嘴，发现喉咙干涩疼痛，几乎无法发声；抬手触碰脸颊，摸到了满手潮湿。
泪水早已浸透她的枕巾，而她的身旁，空无一人。
尽管现在还是清晨，昨晚还吞下了两片安眠药，但是纪姝却再也无法入眠。
耳边一片安静，这她稍稍舒了一口气。
……终于有一段短暂的时光可以回味自己昨晚那疯狂的梦境了。
愤怒。在那个梦境里，她感受到最多的就是愤怒。
……梦境，往往是潜意识的写照。她明白这一点。
但她真的很难想象，身为一个被公认是无比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人，竟然内心深处压抑着那样深沉的愤怒。
她在愤怒些什么呢？……
她想起梦境中闪回的那些记忆片段——几乎所有的片段里，都有母亲的影子。
“妈妈……”她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而在过去的漫长时光里，“纪姝2013”都称自己的母亲为“主人”。
【遵从主人的意愿】这条指令就像一句魔咒，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放弃自己的坚持，屈从于母亲的意愿，无条件的满足母亲所有的要求。
……这真的是对的吗？纪姝第一次质疑自己。
……如果没有事事都听母亲的话，自己的生活会不会有一些不一样？她不可抑制地想。
“和你的家里人深入地聊一聊吧。”她突然想起那个精神科的医生对她说的话。
她站了起来，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
看着镜中那个瞬间憔悴了许多的自己，她想：
……也许，是时候去和母亲谈谈心了。
【八】
纪姝和黎夏和所住的房子离母亲的家并不远，步行仅五分钟，她就已经到达母亲的公寓门口。
但当纪姝看到自己母亲的那一刻，一路上准备的那么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母亲的袖子高高地卷起，一只手拿着抹布，略有发福的腰间还系着围裙——很显然，纪姝的到来打断了母亲打扫房屋的工作。
“这么一大早上的来我这干嘛？你不用去上班的吗？”母亲皱起眉头，疑惑的问道。
“……等等，”母亲注意到了纪姝憔悴的神色，不等纪姝想好怎么回答，便又出声说道：“你气色怎么这么差！怎么回事……黎夏和呢？”
纪姝低下头去，躲闪着母亲咄咄逼人的眼神。“黎夏和”这三个字深深地刺痛着她，让她不知如何面对当下的现实。她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
而母亲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她随手将抹布扔到一边，湿漉漉的双手强硬的扳着纪姝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她，逼迫纪姝看着她。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你们吵架了？！现在怎么样了？！说话啊！你是哑巴吗？！！”母亲焦灼地逼问着，扣住纪姝双肩的手也变得越发用力。
【废物！你这个废物！你什么都做不成！做不成！！你怎么不去死！！！你辜负了主人的期盼，你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你不配被爱，不配得到赞赏！！你是一个废物！你去死啊！！我要杀死你，你这个废物！废物！！……】
耳边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尖利而疯狂，几乎要盖过母亲焦虑的呼唤。
……又来了……纪姝痛苦而无力地心想。
“……黎夏和……他带着孩子离开了。”纪姝依稀听到自己用憔悴而沙哑的声音这样说道。
母亲猛地放开了纪姝，后退了两步，脸上，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离开了……？”她用不可置信的语调问道，“去哪了？”
纪姝垂下眼帘，“我也不知道。”她说。
母亲愣了一会儿。良久，她才艰难地缓缓开口：
“你说……你也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控制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废物！去死吧！！】
纪姝痛苦地点头。她的大脑，已经快要被“纪姝2013”疯狂的声音灌满了。
看到纪姝的回答，母亲的表情慢慢变了。
从一开始的震惊茫然，慢慢变得悲伤、愤怒和狰狞。
【惩罚！需要惩罚！我要狠狠地惩罚你这个废物！什么都干不好的废物！】
“啪”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纪姝脸上，把她的头打得向一侧偏去。
“你是怎么搞的？！你这个废物！！”母亲大声地冲她吼着，“一定是你的错！你向来都是这种阳奉阴违的家伙！我说的话你从来都不听！我是怎么教导你的？！我明明教过你该怎么做！就算这样你都把一切搞砸了！你这个废物！废物！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主人的指令都是正确的！你没有好好听主人的话！你是一个废物！你应该惩罚你自己！】脑海中的声音疯狂地叫着，但纪姝丝毫不打算再理会它了。
“我怎么没有听你的话！我什么事都是听你的话！从小都是！你说让学什么就学什么你说不让学什么就学什么，我什么时候反驳过？！你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我不优秀我就是不优秀，所以我拼了命的拿第一，学做家务，想要让你满意……我什么时候忤逆过你？！我连顶嘴都没有过！！我的一切都是你选的你还说我不听你的话？！就是因为只听你的话我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纪姝朝母亲大声吼着，声音甚至盖过了自己耳边不知疲倦的幻听。
这是第一次，纪姝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音量同自己的母亲说话。
“啪”——又是一个耳光。
看着母亲震惊的表情和气到发抖的双手，纪姝竟在内心深处隐隐的感觉到一丝快意。
“……好……好啊你……敢跟你妈顶嘴了……像你这样的渣滓，不孝女，活该没有家庭！活该没有朋友！你就该孤独一生！没有人看得起你！！你就是一个失败者！废物！！社会的渣滓！”母亲哆哆嗦嗦地抬手指着纪姝，脸被气得通红。“连自己的家庭都维持不了……我看你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畜生！黎夏和离开你真是太对了！！他就不应该再回来！！”
相对于母亲的暴跳如雷，纪姝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但是紧握的、颤抖着的双拳却泄露了她的情绪。
“哈……”她轻笑了一声，抬起头，露出红肿起来的脸颊，望向满脸愤怒的母亲。泪水，早已在脸颊上汇聚成一条小河。
“那您呢？”纪姝轻声问道。
“……我的爸爸……是怎么离开的？”
瞬间，她看到自己母亲的表情凝固了。
母亲就那样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还带着残留的愤怒。
而纪姝，则在这奇异的寂静里望着客厅一角摆放的那张泛黄的老照片陷入了回忆。
那是父亲离开前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照片上，年轻的父亲温和地微笑着。也正是这个微笑，无数次进入纪姝深沉的梦中。
幼年时期最零碎的记忆里，父亲的声音早已湮没在岁月里，但是她知道，他的声音一定像江南的暖风一样令人舒适；模糊的记忆里，父亲抱着还是一个小肉团子一样的自己在阳光下走着，他的怀抱，是那样轻柔，那样温暖。
“那样温柔的人，为什么会走呢……？”纪姝喃喃地问道。
“……难道您……不应该给我一个说法吗？为什么我在6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爸爸？！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温柔的人最后会不辞而别？！难道这完全和你没有关系吗？！而我重蹈你的覆辙难道就没有你的一丁点责任吗？！”纪姝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语气也变得愈发尖锐。
“我不知道！！”母亲尖叫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一直都是那样的爱他，那样的爱你……我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漂亮又优秀的孩子……我有什么错……你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他怎么就忍心丢下我们娘俩就走了呢…………”母亲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她颓然坐到椅子上，抱住头，带着哭腔喃喃自语。
突然，母亲站了起来，猛地冲进自己的卧室，从带锁的床头柜里拿出了一个造型古老的木盒子。“你看，你看……这都是我们当年留下来的东西……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是那么爱他……为什么他会离开呢……”她一边急切地说着，一边尝试着把盒子打开。
但是母亲的手在颤抖，盒子掉落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尽数撒了出来。
母亲慌忙去捡，生怕里面的东西损坏到了一丝一毫。
盒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信件，有的是母亲的，有的是父亲的；还有一些小首饰和一枚被磨得锃亮的银戒指。
在这些承载着父母记忆的杂物里，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已经掉色泛白的红纸引起了纪姝的注意。
她拾起那张纸。纸上的字是用毛笔写成的，岁月推移，这些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是通过残留的字形，还是依稀可以辨认这张纸上写下的内容。
上面，写着自己祖父母、外祖父母的签名（或手印），双方家长对婚事的态度，和让自己的父母见面的日期和最终的婚期。
“……你们是……包办婚姻？”纪姝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是又怎么样！”母亲一把夺过纪姝手中的红纸，仔仔细细的叠好，放进盒子里。“你爸爸是一个那么温和的人，待人又善良——你外祖母是不会害我的……但是……但是谁知道后来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把盒盖仔细地合上，细细的抚摸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没有错！没有错！”母亲猛地抬起头来，绝望地哭泣着，通红的泪眼无助的望着纪姝。
“我管教你有错吗？他那么狠心就留下我一个人……我每天那么努力不就是为了把你抚养成一个优秀的人吗？！我都是为了你好！我有什么错！我让你听我的话有什么错！！我是不想让你走弯路！我又不会害你！我不想让你成为像我这么悲哀的人……我没有错！”
“……可是明明我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我做错了吗……不！不！我没有错！学画画研究什么鸟类有什么好的！我费尽心思不就是想让你有个体面的生活吗……我才没有错……”母亲神经质地哭泣着，颤抖着，絮絮地说着，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仿佛她的整个世界都垮塌了。
纪姝沉默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哭泣。
母亲身上的那副看起来所向无敌的坚硬外壳仿佛一片片剥落了，露出苍老、憔悴、伤痕累累的真实自己。
这也是纪姝第一次注意到母亲额头上、眼角上遍布的皱纹和手上不再紧致的皮肤。之前的她，都被母亲强势而霸道的一面所遮蔽，从未想过母亲其实也仅仅是一个勉力支撑着一个残缺的家的悲伤的女人罢了。
凌晨还在喝着咖啡阅读各种文件的母亲……早上五点就起床准备早餐的母亲……自己在学校被欺负时红着眼眶尖叫着让自己狠狠反抗的母亲……轻柔地拥抱着自己的母亲……在看到好成绩时欣慰微笑的母亲……
……这些……似乎都在之前因为母亲时常的焦虑和呵斥而被自己忽略掉了……
一股巨大的心酸和悲伤瞬间冲垮了纪姝原本用怨恨和愤怒筑起的心墙。
其实……母亲的确是那样的爱着我……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爱，无意中伤害到了我稚嫩的自尊，同时将时刻困扰着她的焦虑传递给了她最爱的人。
其实……母亲的确是那样的爱着我……她知道这个家庭没有如山一样坚实可靠的保护者，所以她才会那样焦灼地盼望着我强大起来，成为让众人仰望，不敢冒犯的人。
她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想要去保护我……即使她自己是那样的脆弱、焦虑、惶惶不安。
“已经够好了，妈妈。”纪姝的泪水又一次掉落下来，滴在母亲捧着的木盒上。
“我没有错……我那么爱你……也那么爱他……我没有错……”母亲仍然在喃喃地念叨着。
纪姝慢慢地扶起还在颤抖着流泪的母亲，让她坐回到自己的床上。
“妈妈，”纪姝的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她微笑着，语气轻柔：“我爱你。”
“照顾好你自己。”纪姝说着，在母亲的满是皱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
……这也是她第一次，亲吻自己的母亲。
“你必须承认我没有错！……我管教你都是有道理的，是为了你好！”母亲固执地看着纪姝，说道。
纪姝微笑了。
“当然，”纪姝轻声说，“我知道您爱我。”
走出母亲住所，纪姝突然感到血液中开始流淌一种全新的能量。
……仿佛耳边那些恶意的声音和眼前的幻觉都不再让自己感觉到那样的排斥和痛苦。
宽恕母亲，同时也宽恕自己。
我也是爱着他们的——只是我和我的母亲一样，爱的方式出现了错误。她想。
但是没关系，至少我能自己决定接下来的人生——
不再用那些幻觉逃避那些痛苦，
……也不再让自己和自己爱的人受到伤害。
【九】
精神疾病的治疗都是漫长而痛苦的。
长达两个月的封闭治疗里，各种药物、疗法层出不穷。
但是她熬过来了，并通过了医生的初步测试。
“接受那些幻觉，宽恕那些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医生说。
“是的。它们是我的一部分，我爱它们，和爱我自己一样。”纪姝微笑着回答。
…………
尽管她时不时还会有幻听和幻视的症状，但她的情况已经足够好，可以出院了。
慢慢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换下那身病号服，纪姝走出了住院楼的大门。
这一天的阳光正好，微风都在太阳温和的烘烤下变得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花朵的香气。
纪姝眯起眼，享受着久违的阳光时，她忽然注意到有一辆无比熟悉的车就停在医院门口。
车门打开了，黎夏和抱着他们可爱的儿子出现在纪姝眼前。
“我们离不开你。”黎夏和的微笑就像阳光一般温暖。
“……来，我们一起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机器人（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