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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离乱歌[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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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心裂肺的喊声冲破喉咙,曹丕扑过去,面前柔软的身体歪倒在他怀里。任婉清苍白的脸颊噙着痛苦而又脆弱的神情,她淡淡地笑道:
“夫君,你没事吧。”
“婉儿!我没事……婉儿你……”
任婉清微微垂首,凝视着流血不绝的小腹:
“抱歉,我们的孩子恐怕要没了。”
“只要你好就没事。”
曹丕按住她的伤口,将任婉清抱起,发疯似的喊道:
“快回去!快找大夫,大夫!”
随从们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护着曹丕和任婉清往曹府赶。街面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喊杀声,前些日子还在邺城低声下气讨饭吃的流民,今天突然都变成凶神恶煞,□□掠无恶不作。尤其见到曹丕想逃跑,都潮水般疯狂地涌过来。
“杀掉曹丕,别让他跑了!”
“杀掉狗崽子,替袁大人报仇!”
曹丕这才知道这群人皮下都是些什么东西,不觉怒火中烧,眼睛越来越红,恶狼一样吼着:
“将他们碎尸万段……全都抓活的!”
随从们齐声应诺,但眼下更当紧的是保护公子和夫人冲出去。街上到处都是杀戮,不知死了多人才赶到马车前,当即请曹丕和任婉清上车,风驰电掣一般朝着北城奔去。箭矢邦邦敲打着车厢,时而有一两枝冒出头来。曹丕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眼里只有怀中的女子,那个把爱意深深刻进骨子里的女子。
“婉儿,不要睡!马上就见到大夫了。”
任婉清轻盈笑了笑,柔弱的手指抚摸着曹丕的脸颊,目光爱怜深沉:
“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子桓。”
曹丕眼眶红红的发热,捉住她的手在自己脸颊上摩挲着,万分柔情萃炼成无尽悔意。
“婉儿,你是我的一切,我不能没有你。经此劫难后,只要你好好的,往后无论何事,我都听你的!哪怕是曹冲的事也不例外!”
任婉清无言轻笑,伤口疼,而心脏更疼,酸涩得难以自持。马车猛然摇晃,她撞进曹丕怀里,曹丕顿时慌得手忙脚乱,察看她的伤口。
“婉儿,痛不痛!”
任婉清脸色苍白,她轻轻摇了摇头,强颜笑道:
“子桓,不必因为我而改变自己,子桓只要是子桓就好了。”
曹丕闻言,却更加难受,搂着任婉清疼得难受不已。偏偏这时马车停驻,车夫慌乱地向曹丕禀告:
“世子,前面道路堵塞!那些乱民都杀红了眼!”
“走小道,从铜雀台拐进去!”
随从们应诺,当即挥动武器在前面开道。但是那些乱民铁了心要杀掉曹丕,围困的人手越来越多,短短的一里路花费了半柱香功夫,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烈,随从只剩下了五、六人。曹丕一手护着任婉清,一边透过车帷缝隙瞧着外面的状况,脸上难以掩饰焦虑的情绪。
“李晋,李晋在哪!”
“回世子,李晋大哥今天一早就请了假的。”
是了,七夕这天李晋一早就过来请假,当时曹丕还调笑他,莫非去会见某位姑娘?此番劫难却让他忍不住破口骂道:
“李晋这家伙,一到关键时分就靠不住!”
怀里的人儿动了动,柔弱但坚定的声音传到耳际,曹丕却听得刺耳痛心无比。
“子桓,万一晚会情况危急,我必不会拖累你!届时请你赶快走,不必管我!”
“说什么傻话!我的心难道你还不知晓?婉儿,唯有你、我永远不会相负。今日若然危急,我们生在一起,死亦在一起!”
任婉清潸潸落泪,埋在曹丕怀里不再答言,感受着那暖心的体温,衷心祈愿着这次劫难能平安过去。似乎她的虔诚祈祷终于迎来了神明的顾盼,车窗外随从突然高声喊道:
“得救了!植公子领兵来了!植公子,我家主人在这里!”
声音未落,车窗外那个随从哽咽一声从马匹上掉落下来,喉咙间狠狠扎着一枝箭矢,而脸上仍维持着那惊喜过望的笑容,死不瞑目。曹丕心神一颤,透过窗户缝隙,看到对街屋顶上有一华服男子用黑绢蒙面,手持弩弓,又朝这边射过来,箭矢的行进方向正是朝着自己。
曹丕抱着任婉清连忙压下身子,三支箭矢从头顶呼啸而过,啪啪啪,狠狠扎进车厢木板内,若然射在人身上,可以想见是多么血腥的场景。微微低首,见任婉清面带担忧之色,曹丕努力挤出笑容开解道:
“子建来救我们了,不要怕!”
任婉清微微摇首:
“不是怕。人心不稳,子桓,请三思行事。”
说完这句话,任婉清强撑着的意志力已然耗尽,昏迷在曹丕怀里。曹丕手脚冰凉,顿时慌得不知所措。
“婉儿,婉儿!”
“子桓!嫂嫂她……!”
清灵的声音从车前传过来,对于此刻的曹丕来说无异于救赎的福音。曹植用身子挡住空隙,谨慎地挑起车帷一角,察看着里面的情况,见任婉清倒在曹丕怀里,满身的血污,秀致的眉不禁微微蹙起,浅墨色的眼眸盈着烟雨水色。曹丕勉力抬起头,一把抓住曹植的衣袖,紧绷的神经此刻完全崩溃。
“昏迷过去了。子建,子建!快救救婉儿,她亟需大夫!”
“好。子桓请放宽心,我一定把你们安然救出!”
曹植反握住他的手,安抚地笑了笑。旋即放下车帷,曹植转身,手中鞭子狠狠地抽打下去,将试图靠近马车的流民抽翻在地,他冷冷朝虎豹骑吩咐道:
“车中乃是世子,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务必将马车安然送回将军府!车子能行多快,诸位开辟的道路就要有多快!”
虎豹骑齐声应诺,手中的武器上下翻飞,杀开血路。此刻七夕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能跑得动的无不找地方躲起来,或者缩在家里瑟瑟发抖不敢外出。所以眼下还在街上晃荡的,拼尽力气想往马车前面凑的,可以断定皆是袁党余孽,斩除他们无须丝毫犹豫。
外面喊杀声不断,冲锋、怒骂、悲号以及掠过眼前的血色,将这七夕佳节装点得宛如佛经中所描绘的阿鼻地狱。曹子桓不信神仙鬼怪,自然更不信来自西域的胡僧佛祖,然而当此之时他却衷心祈祷所有的神灵能听从他的愿望,祈愿任婉清能安然无恙。
或许听到了他的心声,马车奔驰起来,窗影掠过两边杀戮的场面,仿佛将无间地狱远远甩在后面,急速找着出口。而在前方一马当先开辟道路的正是曹子建,十五岁的少年一身紫衣翩然御风,手中佩剑寒光粼粼,所到之处血色飞舞,将清浅纤秀的风姿淬炼得姽婳幽冷,宛若修罗征伐月宫,魅惑而残酷。
曹丕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他早已知晓这个弟弟的不同寻常之处,神秘优雅、惊才绝艳只是曹子建的表象,冷酷无情才是他作为曹家人的明证;他亦知晓心爱的弟弟当年为了救援崔琰、崔筱薰,杀戮嗜血几乎不顾性命,并为此深深的嫉妒那家人。然而当曹子建奋不顾身为他而战时,曹丕满足之余却深感遗憾,本是同根而生的弟弟,为何不能完完全全归属他所有呢?就好比婉儿……为何不能时时与自己同心同德?
“婉儿,只要这次安然无恙,哪怕你要我的这颗心,我也会剜出来捧给你。”
曹丕搂紧了任婉清,又是怜又是痛,额头相抵,脸颊无意识地缓缓摩挲着。不知道任婉清在昏迷中有没有听到他的低语,眼角溢出泪水,濡湿了两人的脸面。忽然马车车身一晃,缓缓停稳,就听曹植在前面喊道:
“子桓,到家了!事不宜迟,我去请樊大夫过来。”
“好。”
此刻没有什么比“到家”这个词更令曹丕安心欢喜的了,他抱着任婉清下了马车,家中的奴婢早已围拢过来伺候。曹丕手脚有些麻木,却不舍得将任婉清交给任何人,急匆匆地抱着她前往自己的卧室。母亲卞氏似乎也听到了消息,慌慌张张地扶着丫鬟过来看顾,见任婉清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腹部伤口虽已止住血流,但那箭矢分明……卞夫人目色悲戚,却不得不安抚全身发冷的曹丕。
“婉儿,她会没事的。”
曹丕微微颔首,此刻完全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怕一开口就是恸哭失色。他默默地捉住了任婉清的手,只想将自己身上那点微弱的温度传递给婉儿,以至于连樊阿来了也无知觉。
“孩子,让开点。你这样……大夫会很为难,不方便为婉儿治疗。”
卞夫人提醒之下,曹丕终于松开手,失魂落魄地站起,宛如整个人成了空壳。外面日光明晃晃的,却无法给予他任何温暖。
“子桓。”
曹植微微蹙着秀气的眉,水墨色的眸子难过而忧伤,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曹丕出去。不提防整个人被曹丕紧紧抱住,只听兄长哀声说道:
“子建,我不能没有她,不能没有婉儿!”
曹植身影微顿,随后轻轻抚上他的背。
“嫂嫂会没事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