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镇传说》胡子的胡

1、我叫江鬼

　　梨悠的指甲按在木楼梯的扶手上，一下就是一个指甲印。她努力想要放轻脚步，却忘了手下的轻重。楼梯大约有十个台阶，直通向上面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的阁楼，本来老房子里光线就暗，梨悠越往上爬，阴影越是连她的身影都吞没了。
　　我只是去拿我的风筝，梨悠对自己说。
　　脚下的楼梯“咯吱”一声，梨悠吓了一跳，差点一脚踩空。
　　梨悠是听过老宅子的故事的。不仅是她，青浦镇上每一个孩子都对这个故事耳熟能详。因为每当有孩子不听话做了不该做的事时，大人们就会说“再不听话就把你扔进老宅子”，再加上各处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老宅子”在孩子们心里就成了鬼怪和恐惧的象征。
　　梨悠也害怕，可此刻她的好奇与兴奋已经超出了恐惧，使她一步步顺着年久失修的楼梯向上走，但垂在裤边的左手，掌心里却都是汗。
　　终于，一块雕琢精致的活动门板出现在她面前。

　　当梨悠看见那个男孩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尖叫，而是略带得意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这上头有什么东西。”她迅速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开口就问:“你是谁？”
　　这个小阁楼建在老宅子的顶上，却不像一般阁楼那么矮，就是梨悠这样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伸出手也触不到顶。阁楼里布置得像个书房，高高的檀香木书架上满是陈旧的书，旁边一张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俱全。可是光线太暗了。唯一的一扇小窗被一块厚重的帘子挡得严严实实，屋子里的光都来自于桌上的一盏小油灯。
　　男孩靠在书架上，脸被油灯映得半明半暗。可尽管如此，依然可以看出这是个相当清秀的孩子。
　　梨悠确信自己没在学校或青浦镇的任何一个地方见过这个男孩。青浦镇是个小镇，镇上只有一所学校，如果梨悠见过他不会没有印象 。
　　“你是谁？”她又问了一遍。
　　男孩没有回答。
　　幽幽的黑影在房子的暗处重重叠叠，梨悠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也许……是老宅子的幽灵？
　　梨悠忽然不敢去看地上有没有影子，因为鬼是没有影子的。
　　“我叫江鬼。”男孩悠悠地说。
　　诡异恐怖的气氛一扫而空，梨悠甚至很想笑。
　　姜夔？这个名字她倒是听过。得有多么望子成龙的父母，才会给儿子起个和大名鼎鼎的词人一样的名字？
　　当地方言里“kui”与“gui”不易分清，梨悠自己弄错了，却还在那儿偷偷觉得好笑。
　　“喏，我叫梨悠。”梨悠忍着笑说。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闯进来了。”男孩说。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沙哑，发音也和当地人不大一样，像是许多年都没有与外人交谈过一样，也难怪梨悠会听错。
　　“是三十年对不对？”梨悠有些兴奋，“三十年前有一伙小贼来偷老宅子里藏的宝贝，听说后来他们全都疯了。”
　　男孩笼住了眉，过了一会儿，才说:“是。”
　　他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老宅子的往事都被时间的尘埃层层沉封着，本不该被任何人知晓。
　　梨悠将冒险精神发挥到了极致，继续追问道:“你姓江……你是江家的后人？可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
　　这一次男孩没有回答。他拿起那盏油灯，背对着梨悠开始从书架上找书，苍白的手指划过一本本古老残本的书脊。
　　这幽森的一幕让梨悠有点后背发凉，关于老宅子的种种传说又涌进她的脑子，她赶紧摇了摇头。
　　“啊，当我没问……”她欲盖弥彰地解释着，“其实我只是上来找回我的风筝……”
　　“你的风筝不在这儿。”男孩说，手指停在了一本书上，把它抽了出来，书页翻动的声音让梨悠想起了自己家那把破蒲扇，扇动时也是这样“哗啦”的声音。
　　她不敢再待下去，说了句“我下去再找”就噔噔跑下楼，飞也似的逃出了老宅子，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她一样。
　　在她离开后，那个苍白的男孩放下了手中的书。
　　其实这里的每一本书都被他看过许多遍了，他闭上眼也知道哪一本书在哪一本书旁边。他在这里待了许多年。
　　她猜错了。
　　他的确姓江。可他不是江家的后人。
　　他是江家的鬼。

　　梨悠是在老宅子旁边的路边捡回她的风筝的。费尽心思挂在阁楼那扇窗子边缘的风筝，不知被风还是什么奇怪的力量带了下来，完好无损，连绳子都没断。
　　梨悠站在阳光下，看着老宅子高高的围墙投下的一片阴影，觉得有点冷。
　　“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野猫，不经意叫了一声，梨悠却像失了魂似的，拔腿就往家跑。
　　还好家里有人，爸爸在里屋练字，妈妈在外面做饭，听到她回来的声音，妈妈抄着锅铲冲出来，兜头就给了梨悠一下。“死丫头！你死哪儿去了？”说完回头看了看里屋，确认梨悠爸爸没有被打扰之后才给了梨悠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示意她喊爸爸吃饭。
　　她妈下手不轻，梨悠捂着头眼泪汪汪的，感觉却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怎么了悠悠？”爸爸放下毛笔，“你妈又敲你了？”
　　“没……就小小地敲了一下。”梨悠龇牙笑了笑，头虽然有点痛，心里却轻松了。
　　吃饭时气氛好到不行。她妈那个暴脾气，也就针对梨悠，落到她爸那儿就轻得跟鹅毛似的了。说来也奇怪，像她妈这种吼起来整条街都要抖三抖的女人没有嫁给街头卖肉的，而是嫁给善于舞文弄墨说话文质彬彬的爸爸，这概率就像火星撞地球，偏偏还就砸在了她们青浦镇上那么大。

　　“老宅子，不干净呐！”瞎子老丁总是这么说。
　　瞎子老丁也算是镇上一个传奇人物，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了青浦镇，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瞎了那只左眼。他话不多，每天倚在街角为人摆卦算命，可镇上但凡知根知底的人都不找他算命，于是他整天就像一只被扔在墙角的破布口袋，在那里慢慢发霉发臭。
　　只有青浦镇的孩子爱缠着他讲老宅子的故事。老丁说话古怪，有时前言不搭后语，往往听到最后，就只有梨悠一个人还兴致勃勃。可她爱听老丁说故事的事是不能被她妈知道的。镇上所有的大人，似乎都认为瞎子老丁不知怎么沾上了老宅子的鬼气，要是孩子和他接触被他们知道了，免不了回去就是一顿好打。很多孩子都被打怕了，再也不敢听老丁的故事。
　　根据老丁的话，老宅子应该姓“江”，叫“江宅”，五十多年前在外闯荡挣下江家巨额家产的江毅回到家乡，感慨于半生坎坷动乱，建下了这座宅子，以福荫子孙安享晚年。
　　可惜他这两个目的似乎都没达到。
　　江毅害怕死后纠缠，在活着时就将家产分好。两个儿子，各居一半，自己仅留下这幢宅子。可两个儿子在得到家产后对年迈的父亲不闻不问，最后老人孤独长逝。儿子也没得到好下场。大儿子拿钱买官，很是风光了一阵，后来因牵涉到什么政治事件，正是拿人祭旗的时候，一条命就葬送在了枪口下；小儿子出了国，豪赌不已，输光了最后一分钱后，被人发现自杀在赌城一家普通旅社的浴室里。
　　江家一时的风光，也就此沦落。
　　这是梨悠从老丁模糊混乱的叙述中理出的一条主线，至于老宅子在江老爷子死后种种“不干净”的传说就更多了。
　　现在梨悠唯一的疑问就是，住在老宅子阁楼上的那个男孩究竟是谁？他说他姓江。可故事里却并没有提到江家的两个儿子还有后人呀。
　　也许是有的。
　　梨悠笃定地想，不过是瞎子老丁也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