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观星》尚云汐

9、伤离别

　　“暗夜，他……如何了？”

　　听见叶蓁吞吞吐吐的问话，荆云不由得抬眼看向这个相识已久的故人。少女一如既往的衣饰精致，然而苍白的面容上却是难掩憔悴。

　　看着这样的楼主，荆云不由得叹息一声，难得温声安慰了一句：“他还好。”

　　“是么……”

　　“他这次伤的重，怕是要将养些时日，但是恢复得还不错。”荆云徐徐道来，“他有按时用药，看起来是不会再寻死觅活了。”

　　叶蓁垂下眼，轻声道：“那就好。”

　　“恕我多言。”荆云探究地看向叶蓁，“既然楼主还关心暗夜，何不亲自过去看望他？”

　　叶蓁默然不语。

　　她……不敢。

　　她从未想过，那个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暗夜，那个永远在她身后等待她下达指令的暗夜，她竟然会有一天……不敢去见他。

　　“劳烦荆堂主多费些心思。”叶蓁避而不答，只是托付道，“这算是，我个人的一点请求。”

　　“暗夜是我的好友。”荆云神色冷淡，“我自然会尽力。”

　　*

　　虽然没有当真捱上二百鞭，但是百鞭的刑罚到底是不轻。暗夜在床上足足躺了一旬，方才能起身出门走动。

　　“劳烦替我通禀。”一身素衣的少年站在主院门前，一字一句道，“暗夜求见。”

　　侍女进去后又很快出来，福身行了一礼：“大小姐请您进去。”

　　暗夜点了点头，熟门熟路地进了主院。

　　正堂中，一身华衣的叶蓁坐在主位上，见到进门的暗夜微微一怔，方才道：“你来了。”

　　“是。”

　　苍白病弱的少年撩开衣摆屈膝在叶蓁面前跪下：“属下有一事，想求楼主恩准。”

　　“你说。”

　　“江城分舵人手不足，向楼中申请调派杀手。”暗夜垂着眼，轻轻缓缓地说道，“请楼主，将属下调遣过去。”

　　“……你要走？”叶蓁神情错愕，“为什么？”

　　她为了茵茵罢黜暗夜的副楼主之位，这件事已经是她理亏，她怎么可能再把暗夜调去分舵？江城那等地方，随意调配几个降娄级杀手过去便已是绰绰有余。若是要暗夜这等曾经执掌七星楼的人过去，那不是调遣，而是发配流放。

　　暗夜他不可能不懂这些，可是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难道……是因为那本册子……

　　不过是拒绝她而已，之前那一百鞭还不够么？！

　　叶蓁注视着暗夜，执着地想要问一个答案，却不想白衣少年并未提之前的事，而是反问道：“楼主如今，还需要属下么？”

　　暗夜抬眼看向叶蓁，并不寻求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楼中有关属下的传言，属下也略有耳闻。而属下的职责，就是为楼主扫清一切障碍。”哪怕，这个障碍是他自己。

　　叶蓁神情一怔。

　　“你是指，那些你要将我取而代之的谣言？”少女对上暗夜的目光，轻轻缓缓地说道，“不过是谣言而已。我没有相信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属下多谢楼主信任。”暗夜垂下眼，“但是，您已经不需要我了，不是么？”

　　叶蓁顿了顿。

　　不需要么？是啊，的确不需要了。她不需要暗夜的保护也可以独自行走江湖，她不需要暗夜处理公务也可以独当一面执掌七星楼。她已经不再依赖他了。

　　但是不需要，不代表她情愿放他走。

　　之前是茵茵喜欢，她才愿意放手，如今不过是一个江城分舵，又凭什么同她抢人？暗夜是属于她的！无论她是否需要，暗夜都是她的人！

　　可是……

　　“究竟是你不想成为我的妨碍，还是你自己想离开？”

　　如果只是江城分舵，她当然不会放人。可是，如果这是暗夜自己的意愿……

　　暗夜沉默不语。

　　他当然不愿意离开大小姐身边，但是他今日自请放逐，也不仅仅是因为不想成为大小姐的障碍。

　　他只是，不想再一次被大小姐送出去。

　　一把既不讨主人欢心也不被主人需要的刀，没有资格留在主人身边。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被大小姐送人的下场。既然大小姐不允许他自戕，那么他只能选择消失在大小姐的视线中，让大小姐遗忘他……哪怕他不能为大小姐所用，可至少，他还属于大小姐。

　　久久没能听到答案，叶蓁忍不住追问道：“如果没有这本册子，你还要走么？”

　　坐在上首的少女一扬手，一本册子轻飘飘地落在暗夜面前。

　　白衣少年眼瞳一缩。

　　师父留给他的规矩，怎么会落在大小姐的手上？大小姐怎么会……原来那天虞堂主请大小姐来，是这样把大小姐请过来的。

　　“您都知道了……”

　　他并不想让大小姐知道这件事情。

　　他愿意恪守规矩谨守本分，他明白主仆有别不可逾矩，但是他总还抱有一丝不切实际也不可言说的期待。可是如今大小姐已经知道了实情，那么他这一丝妄念……终究，遥不可及。

　　暗夜垂下眼，一字一句陈述道：“我不是先楼主的弟子，也不是七星楼的杀手，属下只是属于您的侍从。生死去留，听凭发落。”

　　叶蓁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暗夜，不自觉攥紧了手指：“你为什么会……这样苛刻的规矩，你为什么会答应？”

　　因为，这是我唯一能留在您身边的机会。

　　暗夜合上眼，轻声道：“您对属下有救命之恩。”

　　叶蓁怔了怔：“我不记得。”

　　“十一年前，属下贫病交集流落街头，是您让人把属下带回七星楼，替属下寻医问药。”白衣少年眼帘轻颤，恍惚间又想起当年那个精致漂亮的女孩向他伸出的手，“活命之恩，不敢或忘。”

　　叶蓁顺着暗夜所言细细回想，方才从记忆中寻找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时候我不过是平白吩咐一句，你不必……就算是救命的恩情，这些年，你也还清了。”

　　“大小姐……”

　　“我放你自由。”

　　叶蓁从主位上站起，走到暗夜面前伸出手：“我还给你自由。”

　　暗夜抬头，怔怔地看着叶蓁。俯下身向他伸手的少女，与十一年前的身影重叠在一处。

　　他下意识握住了那只手，一如当年。

　　直到被叶蓁拉起身，暗夜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您……不要我了么？”

　　“你依然是我父亲的入室弟子，七星楼也永远留着你的位置。”叶蓁看着暗夜的眼眸，一字一句地承诺，“但是你的生死去留，你自己做主。”

　　暗夜绝望地闭上眼。

　　他的大小姐体贴温柔，明明知道了实情却还是给了他身份地位，在外人面前留存了他的体面。可是……

　　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需要体面，他不需要自由，他只想留在大小姐身边。然而，他的主人终究还是丢弃了他。

　　“属下……请去江城分舵。”

　　大小姐仁善，他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一个已经被主人抛弃的侍从，不需要也不应该出现在主人面前。

　　“……我答应了。”

　　“多谢楼主恩准。”白衣少年抬手行了一礼，“属下告退。”

　　*

　　琴声悠悠，如泣如诉。人不语，弦解语。

　　“暗夜他……明天就会离开了。”

　　“铮”地一声，琴弦在指尖断开。

　　“姐姐。”叶茵抬手，按住了乱响的琴弦，“你心乱了。”

　　叶蓁不语，垂着眼拆卸断弦。叶茵看着姐姐这般情状，无奈叹息道：“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放他走呢？”

　　“因为，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叶蓁低声道，“你说过，我们之间纠葛太深。可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我需要这样的分别来斩断我们之间的纠葛，从过去的关系中挣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两个独立平等的人。”

　　她不愿意放暗夜走，可是她必须放暗夜走。她不想和暗夜做一辈子的主仆，她想和他谈婚论嫁，她想和他白头偕老。

　　她想听他说喜欢，她想听他说愿意，可是，她不能接受暗夜是因为那本册子那些规矩而答应她。所以，她必须放他自由。

　　只有她不再依赖他的时候，只有他不再听命于她的时候，只有他们成为两个独立的人格之后，他们才有资格谈论爱慕与欢喜。

　　所以，我还给你自由。

　　哪怕你会离开，哪怕你会拒绝，哪怕我会从此失去你……但是，你自由了。

　　少女换上新弦，重新拨弄琴音。叶茵怔怔地看着叶蓁，轻声道：“姐姐，你真的很爱他。”

　　叶蓁苍白无力地一笑。

　　“我有些明白，你那天说的话了。”

　　“什么？”

　　“你说，他遥不可及。”

　　——“他恰如天心之皓月，虽皎然生辉，却遥不可及。”

　　白日里，那道苍白病弱的身影离去的时候，她忽然就明白了妹妹的感受。

　　那一道萦绕在指尖的月华，看似落入她的掌心，但终究会离她而去。

　　不可触碰，无法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