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观星》尚云汐

7、刀将折

　　暗夜垂着眼眸，心底一片冰寒。

　　听到大小姐传唤他的时候，他以为大小姐是有事情吩咐他去做，他以为大小姐是终于想起了他，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大小姐命他前来，是为了将他送予旁人。

　　大小姐，真的，不要他了。

　　一把既无用处又不讨喜的刀，会被主人丢弃也是理所当然罢。只是他原本以为，即便是被主人所弃，也只是丢在角落里任其蒙尘，而不是……转手送予他人。

　　大小姐就这样厌恶他么？

　　旁人都以为，他愿意听从大小姐的吩咐是感念师父的授业之恩，可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为大小姐才心甘情愿被师父打磨成一把利刃。当年选拔营的名单上本没有他的名字，只他听说了选拔营是为大小姐挑选侍从，这才赌命一般填上了自己的名号。

　　因为，那是他唯一能留在大小姐身边的机会。

　　他和大小姐之间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只因为大小姐对他有了救命之恩，才把两个霄壤之别的人牵连到一处。是她把他从污淖中拉出来，给予他新生，也成为了他生存下去的意义。

　　她便似夜空中那颗紫微星，纵使远在天边，却是他唯一的指引。他从不敢奢求摘星入怀，只要能遥遥观望着那颗星辰，他便已心满意足。

　　可如今，只这一点愿望都将成为奢念。

　　大小姐竟是这样厌恶他啊！

　　暗夜垂眸看着面前的青砖，安静地等着上面最后的判决。

　　“你……你在拒绝我？”

　　不是怒斥，而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是啊，他从不拒绝大小姐的任何要求，大小姐大约不曾想过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罢。

　　从前他会答允大小姐的一切要求，是因为那是主人下达的指示。可是难道大小姐会认为，即使是被丢弃送人这样的命令，他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么？

　　他毕竟还不是一把真正的、没有自我意识的刀。

　　“是，属下拒绝。”玄衣少年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叶蓁，“楼主可有其他吩咐？”

　　他格外认真地看着坐在上首的少女，眼眸中情绪翻涌，似是不舍，又似决绝。

　　叶蓁却还没有从被拒绝的错愕中醒过神来，一时间只恍惚着回答：“没有了。”

　　“既然如此，”暗夜抬手交覆于额前，双手覆地，以额覆手，“属下告退。”

　　*

　　暗夜从叶蓁房中退出来，径直往玉衡堂去。

　　“虞堂主。”

　　“暗夜。”虞世安含笑打了声招呼，“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玄衣少年微微一笑：“做错了事，来找堂主领责。”

　　虞世安顿时神情一肃。

　　他抽了一张刑讯单，提笔准备记述：“什么错？”

　　“违逆楼主。”

　　虞世安的笔尖在纸上一顿，最后只留下了一个墨点。玉衡堂主无奈地搁下笔，抬眼看着面前的少年：“暗夜你知道，楼中没有这个规矩。”

　　暗夜却只微微一笑：“虞堂主您也知道，我为什么特意来寻您。”

　　虞世安顿时哑然。

　　是的，他知道原因。

　　他是七星楼的元老，早在五行楼时便与叶图南和卫鸢交好，也因此更得叶图南的信任，从而得知了许多隐秘之事。譬如，当年那个大费周章的选拔营的真相。

　　他知道暗夜并非是叶图南的入室弟子，他也看过叶图南给暗夜定下的规矩——凭心说，那些条条框框连他这个玉衡堂主看了都觉得未免过于严苛了。

　　“先楼主……毕竟已经过世了。”虞世安沉吟着斟酌措辞，“从前那些事，我不对外说，没有人会知道。”

　　知道这件事的人，如今只有他和暗夜了。只要他们都不提，没有人会知道——暗夜其实是叶蓁的侍从。

　　“虞堂主的好意，暗夜心领了。”玄衣少年只微微笑道，“但是即便您不说……暗夜自知身份，不敢造次。”

　　虞世安沉默半晌，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为一声叹息。

　　昔年叶图南将此事告知于他，就是担心暗夜居功自傲，叶蓁年少无力挟制，所以特意留下他作为一道控制暗夜的枷锁。可是事到如今……却是他先于心不忍了。

　　“倘若你执意如此……”虞世安无奈摇了摇头，从柜子深处抽出那本叶图南留下的门规，一页一页查看过去。待他终于找到那条规矩，年过半百的玉衡堂主明显神情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向暗夜。

　　“你可知道这规矩是什么？”

　　“违逆主上，鞭二百。”

　　不同于玉衡堂主需要查看门规，暗夜对于师父定下的规矩可谓谙熟于心。玄衣少年神色平静，轻描淡写地道出这句极尽残忍的话。

　　虞世安神情复杂：“挨过二百鞭，你今日走不出玉衡堂。”

　　“我知道。”暗夜面上仍旧带着淡淡笑意，“劳烦虞堂主。”

　　虞世安却笑不出来。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沉默半晌后把手中的书册丢进柜子深处：“楼主不知道这本规矩。你走罢，今日我就当你没有来过。”

　　暗夜却没有动。

　　玄衣少年收敛了笑意，神色沉静地看着虞世安：“多谢您的好意。但是虞堂主，暗夜今日来玉衡堂之前，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闭上眼，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您只管教人动手，不必给我留情面。”

　　虞世安心中暗暗一惊。

　　暗夜此言，几乎是道明了他的来意——他今日是故意来寻死的！

　　他虽然不知楼主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会教暗夜起了轻生之意，但是他心里十分明白，既然暗夜心存死志，他就不能把人放出玉衡堂——以暗夜的本事，对方真想寻死旁人拦也拦不住，非得是楼主本人才能阻止不可。

　　虞世安只刹那间心中便有了计较，当下只道：“既然如此，老夫便按规矩办事。”他重新抽出一张刑讯单，简单写明了刑责数目递给暗夜，“老夫这里还有事，你自己去刑堂便是。”

　　*

　　暗夜进了刑堂，将刑讯单交给监刑人。那位玉衡堂主事一眼看到刑讯单上的刑责名目，顿时大吃一惊：“这……这数目，可是堂主笔误？”

　　“并非笔误。”暗夜神色平静地抬手去衣，主动上前撑上刑架，“劳烦，把我绑起来。”

　　足足二百鞭，他心里清楚他绝无可能撑下来，索性还是直接教人把他绑了。这样，无论他之后如何挣扎，都不会阻止这场刑罚的进行。

　　眼见行刑人取了麻绳过来，将他固定在刑架上。暗夜道了声谢，闭上眼，安静地等着刑鞭落下。

　　他能听见刑鞭扬起的风声，他能感受到刑鞭落下的痛楚，脊背上仿佛炸裂一般的痛楚渐渐弥散开，内息错乱，气血翻涌。

　　疼，很疼，无论是外伤还是内伤所造成的疼痛都令人难以忍受。但，理应如此。

　　毕竟，不论缘由如何，他的确是违逆了楼主的意思。师父定下的规矩他再清楚不过——不听话的刀，没有留下的意义。师父定下的这二百鞭，确确实实是想要他的性命。

　　一把会违逆主人意愿的刀，本就该尽快毁掉。在他说出“不愿意”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下场。

　　他宁愿是这个下场。

　　一把折断了的刀，还能被大小姐送出去么？

　　刑鞭落在脊背上，鲜血蜿蜒而下。暗夜闭着眼，安静地等待最终时刻的降临。

　　*

　　“他说拒绝？”叶蓁难以置信地问，“他居然对我说拒绝？”

　　真正被拒绝的叶茵神色无奈地安抚自家姐姐：“姐姐，他不愿意就算了，毕竟这种事情总归是要两厢情愿。”

　　暗夜固然很好，但她也不是那等放不下的人。既然对方已经明确表示了对她无意，难道她还要死缠烂打纠缠不休？如今这样说开也未尝不好，她早些把心思收回来，日后也不必互相耽误。

　　“我妹妹这样好，他凭什么拒绝我？”叶蓁却依旧愤愤不平，“他怎么可以拒绝我？”

　　叶茵微微一怔。

　　从方才起，她就觉得姐姐的情绪过于激动了。姐姐的怒意，似乎不完全是因为她被拒婚，多少还有些其他的缘由在。

　　“姐姐。”叶茵沉吟着开口，“你这样生气，是因为暗夜拒绝了我，还是因为他拒绝了你？”

　　叶蓁被妹妹问得一怔：“我替你提亲，他拒绝我和拒绝你，这有什么分别么？”

　　当然有分别！

　　叶茵微微蹙了眉。之前姐姐的提议来得太过突然，教她无暇多想，可是这会儿细细想来，当时姐姐的态度未免过于笃定和理所当然了。

　　姐姐是哪里来的自信呢？

　　她家世好，父亲是前任楼主，但是她的父母均已过世，她如今也只是一个依附姐姐生存的孤女；她地位高，是七星楼的副楼主，可是谁不知道她这个副楼主的位置是怎么来的，论威望论能力她都远远不及暗夜。

　　姐姐到底凭什么认为暗夜一定会同意呢？

　　——“你是我的妹妹，他怎么可能看不中你？”

　　叶茵闭上了眼。

　　因为，是姐姐替她提亲。

　　从一开始，姐姐笃定不会被拒绝的人就不是她，而是姐姐自己。

　　“姐姐……”叶茵试图开口说些什么，忽见侍女急匆匆进屋来，她便住了口。

　　侍女向两人行了一礼，禀道：“楼主，玉衡堂遣人来，有要事求见。”

　　“哦？”叶蓁神情一肃，当下收敛心神，将私事放在一旁，“让他进来。”

　　玉衡堂来人进屋见礼，将一个书匣呈上：“堂主请您立刻去一趟玉衡堂。”

　　“什么事？”叶蓁问道。

　　“堂主不曾告知属下，只说您一看便知。”来人恭声回禀，“堂主还说人命关天，请您尽快过去救人。”

　　叶蓁顿时眉头一蹙。

　　虞堂主也是楼中的老前辈，甚至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关系，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偏要这般打哑迷？

　　她蹙着眉打开了书匣，将册子拿在手中随意翻了几页，却忽然面色大变。

　　“暗夜……他是不是去了玉衡堂？”

　　叶蓁一面问一面飞速往后翻找，直到瞥见一行字，顿时惊得面色惨白。

　　“是，暗夜公子不久前……”

　　叶蓁却已经等不及对方把话说完，她将书册一丢，不管不顾地冲出房去。